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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桐绍时,蒋以声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他靠在车座后面,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灌木。
一望无际的田埂,空中架着电线。
灰扑扑的天空没有一点生气,就像这个小镇一般,让人提不起兴趣。
坐在副驾的徐拓第四次转身,忍不住开口:“真走了?”
穆敛卿把徐拓的脸推回去:“你别吵他。”
蒋以声干脆闭上眼睛。
轿车开去高铁站,转去省会,坐上飞机。
在这个小破地方,交通都变得十分困难。
回到北京已经是隔天。
蒋以声去了蒋以言留在内环的别墅。
屋里还保留着原主人去之前的样子,桌上地上都很干净,应该是一直有人打扫。
蒋以声这两天一直在想自己该不该把那封信交给赵老师。
本来是确定的,但是他又有了疑问。
赵老师惊讶的神情不像伪装,知道噩耗后迟迟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也和自己很像。
她很难过,蒋以声却没有多痛快。
在书房坐了一会儿,蒋臻的电话打过来。
蒋以声停了许久才接听,对方同往常一样,一副兴师问罪般的语气。
“你回北京了。”
蒋以声“嗯”了一声。
“疯够了就老实准备出国。”
“没有,”蒋以声直接了当地说,“我过几天还回去。”
他说完,又及时补充:“而且我从没答应过你出国。”
话筒那边静了片刻,蒋以声在等蒋臻挂电话。
“你托小李查了一家店铺的营业许可。”
“嗯,”他又爽快承认,“这应该不需要事先通知您。”
蒋臻声音冰冷:“顶着你老子的人脉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蒋以声轻笑一声:“爸,那家铺子本来就不合格。”
两人话题扯得有点歪,蒋臻电话也挂得有些猝不及防。
蒋以声看着通话记录呼了口气,把手机装回了口袋。
蒋以言家的阿姨知道了蒋以声回来,中午特地赶了半个市区,过来给他做饭。
对方是个命苦的寡妇,拖家带口来北京寻亲,却因为一场车祸瘸了腿。
蒋以言好心给她垫付了医药费,去世前又跟她签了长期合同,也算是一个月几千块钱养着她。
这阿姨说什么也不愿意,自己出去打工说要还蒋以言的债。
两头都是好心的人,蒋以声跟她一起吃饭,听对方掩面哭泣,说他哥是个多好多好的人。
蒋以声都知道。
“您去看看太太吧,”阿姨对蒋以声说,“当妈的看看儿子,总是高兴的。”
虽然蒋以声的确要去看孟雨柔,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句对的话。
因为孟雨柔看他时从来就没笑过。
这让他想起了书店里的顾伯,两人跟商量好似的,就没给过他一点好脸色。
奇怪的人又多了一个。
医院门口,蒋以声买了束百合。
其实孟雨柔喜欢郁金香更多一些,她平时在家里也有种。
白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满满摆上一排,挺好看的。
不过今天花店没货,店家推荐说百合安神。
这是蒋以声自蒋以言去世后第一次看望自己的妈妈。
场景挪去了医院,每一个单独上锁的病房。
屋里除了床没有什么家具,不到半平米的窗户从里面死死封住。
孟雨柔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光着脚,散着发。
像一樽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往外看。
蒋以声心上一疼。
也不知道是自己难过还是为他哥难过。
“咔哒”一声,房门开了锁。
蒋以声和两个护工一起进去,孟雨柔也慢慢转了头。
母子再次相见,蒋以声想过无数种场景。
被无视,甚至被打被骂。
那些都无所谓,因为孟雨柔生病了。
原本她就待他不好,现在怎样就更没关系。
可现实似乎总是离谱一些。
孟雨柔看见蒋以声,竟然起身朝他走过来,然后轻轻抱住了他。
蒋以声一愣,下意识地也环过对方肩膀。
一句“妈”卡在喉咙,都还不知道要怎么喊出来,孟雨柔一声“言言”,让蒋以声浑身的血都结了冰。
“言言,你跑哪去了?”孟雨柔光着脚,仰着起下巴看着蒋以声,“你怎么都不来看我?这束花是送给我的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蒋以声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孟雨柔一愣,有那么瞬间的无措。接着,她眼睛一弯,笑出泪来:“…太好了。”
蒋以声顺着孟雨柔的错认,接下了自己哥哥的身份。
他走进房间,弯腰找着踢到床下的拖鞋,再蹲身放在对方脚边。
孟雨柔站在原地,也不见她抬脚穿上。
“穿鞋,”蒋以声又重新蹲回去,轻轻握了一下女人的脚踝,“抬脚。”
孟雨柔听话地把脚抬起来。
蒋以声用手掌扫了一下脚底的灰尘,再把拖鞋给她穿上。
他听见从头顶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抽泣。
蒋以声抬头,按着膝盖站起来:“哭什么?”
“好乖好乖。”孟雨柔拉着蒋以声的手指,也给他拍拍灰尘,同时低头絮絮叨叨地念着,“你怎么这么乖啊?”
蒋以声抽了张纸给她擦擦眼泪:“我一直都很乖。”
从小到大,只是她从未认真看过。
“好乖好乖…”孟雨柔还是重复着刚才的话,只是声音难掩哭腔,攥着蒋以声的指节不停流泪,“好乖好乖…”
蒋以声的到来让孟雨柔情绪稳定了不少,他学着蒋以言口吻,哄孟雨柔吃了点饭,又吃了药。
孟雨柔坐在床边,摸摸蒋以声的衣服,问:“你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啊?”
蒋以声看着女人关切的眼睛,停了几秒,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同一屋檐下住了有十七年的母亲,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
对方从未有过的关心让蒋以声下意识抗拒,却同时又深陷其中。
他从没这么和孟雨柔这样相处过,但常识和经验让他大概知道,这才是正常母子应该有的相处方式。
临走时,孟雨柔跟着他到门口。
女人有些不舍,垂眸翻了翻蒋以声的衣袖,摸摸布料的厚度:“降温了,多穿点。”
蒋以声拦下要关门的护工。
“妈,”他声音很轻很轻,停了许久,才接上一句,“你再叫我一声。”
孟雨柔也愣愣,她动了动唇,眼睛里又笑出了泪:“言言。”
蒋以声也笑了,他觉得自己可笑。
喉结上下一滚,咽下满腔的委屈和不甘。
“嗯,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32章 32
蒋以声离开后的第一个周末, 发下来的各科卷子和英语报纸已经快有一个练习册那么厚了。
临春把他们按着时间顺序挨个叠好,整整齐齐搁在桌洞里。
赵老师这几天请假没来学校,临春也不知道找谁问蒋以声的事情。
大姐的奶茶店这几天试营业, 生意并没有想象中的火爆。
可能是小镇的消费水平还没到那么高, 又或者是刚开业没什么知名度。临春原本还想着过来帮忙, 结果店里临夏一人就能忙得过来。
不仅如此,最近经过三班时,她明显能感觉到那群男生的视线不再停留于自己身上。
校园里遇到王凯杰时,对方也会有意避开她, 更别提上前搭话了。
临春能猜到是蒋以声的原因,但也不知道对方具体做了什么。
说来挺奇怪,蒋以声不过在这里住了不到两月, 可是好像哪里都是他的影子。
临春有时也会坐一坐自己座位旁的板凳, 翻一翻桌洞里留下来的课本。
蒋以声只在生物书上留下了痕迹,圈圈点点, 字迹很少。
她随便翻了翻,再拿出那本单词书。
今天已经背到六十三页了, 估摸着年前总能结束。
星期天下午半天假,临春在奶茶店里无所事事了一会儿,被临夏赶去教室看书。
她磨磨蹭蹭不想去,中途改道去了书店。
顾伯正给他的小菜园子支篱笆, 临春正好过去帮忙扶着。
十几平的耕地已经翻好了土, 临春问顾伯准备种什么。
“郁金香,”顾伯拢了拢手掌,“花瓣收着的, 很好看。”
他正好累了,便坐在旁边的田埂上招呼临春过来, 用手机搜了几张图片。
临春没见过这种花,但也觉得好看。
她比了个大拇指,顾伯也对她比了一个,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等明年春天就能开花,”顾伯收起手机,看向面前围起来的土地,“到时候这边都是,风一吹呀,可漂亮了…”
阳光均匀地洒在土壤上,亮晶晶的,带着最朴素的生机和力量。
临春抱着膝盖,吹着正午的暖风。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顾伯这特别舒服,不管有什么烦心事,只要来书店待一会儿,心就能静下来。
就算想到蒋以声,更多的也是他说过的话。
单词要背,比赛要参加。小镇出身本就对她高考不利,如果自己再不争取一点加分因素,也没有谁会捞她一把。
临春按照蒋以声给的书单询问过数学老师,从中筛选出了比较有用的几本,拜托顾伯去市里的时候买一些回来。
人总是要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流星,也能暂时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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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奶茶店试营业结束,今天正式开业。
门口摆了几束礼花,不过即便如此,生意依旧不怎么景气。
流水虽然勉强能应付生活,但想要攒钱,就没那么容易。
暂且不提临冬的病情,光是临夏怀着的孩子,一年后临春还要交学费,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生意这样干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临夏这几天愁得整夜睡不着,又怕临春知道后跟着自己一起犯愁耽误学习。
所以她基本不让临春待在店里,稍微有些空闲就把对方往教室里撵。
临春最近又不喜欢往教室里跑,看到蒋以声空了的书桌总会让她有点难受。
赵老师这几天重新回到学校里上课,只是她人更憔悴,也不愿跟人说话。临春都不忍心找她询问,生怕打扰到她的课间休息。
所以这几天,临春等于变相地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节奏,有事没事就往书店里跑。
不同的是顾伯现在不怎么让她打扫,反而时不时叮嘱临春多留些时间看看书。
单词书已经背到一百多页了,临春闲暇时会把那本英文原著带来书店,一边查着单词一边往下读。
这样的阅读方式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她其实也没读下来几页。
有时候坐累了,或者心里烦,就趴在桌上,枕着胳膊看向窗外。
后山的树木郁郁葱葱,好像一年四季都不会枯黄。初冬的风有些干燥,带着一些梧桐絮,刮在人脸上惹得鼻腔痒痒。
大少爷在这里估计也会过敏吧。
她有一点点想蒋以声了。
突然,肩膀被人从后点了两下。
临春还以为是顾伯,连忙直起身子看去。
意料之外的高度,她甚至仰起了脸,看蒋以声把脸上的口罩拉去下巴:“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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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打满算一个星期,蒋以声又回来了。
而且还回来得…这么突然。
对方依旧黑衣黑裤,衬得人格外高瘦挺拔。
他的目光落在临春面前摊开的单词书上:“背到第几页了?”
临春动了动唇,还有点懵。
她还是那个老毛病,只要思绪飘一点,即便盯着对方嘴巴也看不懂话。
蒋以声拉开她身旁的椅子,顺便屈起食指,弹了临春一个脑瓜崩。
临春抬手捂住脑袋。
“还知道捂,”蒋以声伸手拿过搁在一边的书本,“继续背吧。”
临春回过神来,也看向那本旧书。
蒋以声的手指搭在书页边缘,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内容,翻去了下一页。
动作十分自然,自然得就好像从没离开。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临春把写好的纸条推过去。
蒋以声微一挑眉,用手指在后面画了个问号。
【你没有回北京吗?】
蒋以声拄着手肘,托了下下巴。
【我说了去一个星期就回来。】
临春:“?”
说了吗?还是她健忘?
【在我家,那天晚上。】
临春在脑海中疯狂翻找着记忆。
【你听完就回房间了。】
临春:“……”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用看的。
而且看漏了。
临春捂着脸,像个虾仁一样弓起身子趴桌上。
原来蒋以声跟自己说过了啊…
那她这一星期都在难!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