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士子和百姓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朝廷怎会不懂?只是并不在意而已。
*
拓跋临羌的和亲要求,直接将沈稚推上风口浪尖。
倘若她奉旨和亲,亲兄便成了漠北王庭的国舅爷,自然无法再在北境统兵;纵然交回兵权回到都城,余生也注定是尴尬蹉跎。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一旦两国兵变,她沈稚只有身死殉国一条路。哥哥随时会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连同不再掌兵的定国候一系所有的势力和亲眷,都将成为兵败的替罪羊。
如果她抗旨拒婚呢?
朝廷铁了心要议和止战
的,她公然抗旨便等同于叛国。
除非……现在力排众议,坚持主战。
定国候府屹立多年,倘若振臂一呼,必有旧部亲友和军中的将士们呼应!
只是,一直在后方统筹军备钱粮的沈稚十分清楚,羊城粮草早就告罄了,箭矢、皮甲、药材……军备物资也样样不足。
不出半月,燕军必然败溃。
她已无路可走。
沈稚想明白这些的时候,心中竟然一阵久违的松快。
既然生路已经走绝,留给她的,便仅剩归途。
朝廷可以议和。为了定国候所有的亲族旧部,沈稚不能和亲。
她必要在圣旨降下之前,做个了却。
是夜,沈稚将身后事桩桩件件安排妥当,按顺序一个个置入锦囊交给管家,再三叮嘱天明之后才可打开。
然后,她像从前一样,安静地取出那柄旧匕首,对着摇曳的烛火赏玩。
是她沈稚识人不清、养虎为患,今日亲尝恶果,也算恩怨两清了吧。
最后,她轻笑一声,将匕首重重插入心脉。
果然是一柄利刃。
出乎她意料的是,明明已经支走了院中所有服侍的下人。屋外廊下竟传来一声惊呼,一个黑衣的凶夷女子猛然冲了进来!目光惊恐至极,看着她胸前插着的那柄匕首,手指发抖的连比带划,口中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蛮话。
沈稚极疼极冷,她注意到那女子的武功身法极为不凡。之前暗暗躲在外面,似乎别有所谋,又似乎只是在护卫这间房屋。
“你能听懂中原话吗?”
那女子连连点头,蛮语汉话接连蹦出,似乎是想救她性命,又拿出一块腰牌给她过目。
沈稚眸光一闪。她的伤势药石无医,鲜血正不断地涌出口鼻,她丝毫不在意,笑弯了一双眼睛,一字一顿,尽量将每个词都说得清清楚楚。
“转告,那个…狼心狗肺…之徒,我沈稚,宁为…玉碎,绝……”
“绝不…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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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急情
心脏的疼痛骤然加剧,沈稚从迷茫的混沌中惊醒,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但身体却沉沉的,一动不能动。
“小姐?”
“小姐,秋儿喂您喝药。求您了,喝一口吧。”
似乎有人在她耳畔说话。
她双唇紧闭。药汁顺着口边流到侍女的巾帕上。
“小姐……呜呜,您别吓秋儿啊。那架子明明没有砸到小姐的……”
“让我来吧。”是位年长妇人。
熟悉的声音让沈稚心中一动。
“好的,您轻点儿啊。”秋儿小心翼翼。
沈稚下颌一痛,嘴巴便被人捏开。那手法十分奇特,刹那间沈稚竟无法呼吸——这样喉管便直直连着食道,不用担心被药汁呛进肺里了。
微苦的汤药随即汩汩灌入口中,沈稚在窒息中本能地挣扎,竟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慢慢睁眼,无奈极了,“红袖姑姑,我自己喝。”
红袖轻嗯一声,收了手。
沈稚一边闷头喝药,一边听她数落,“小姐怎么如此胆小?刚刚不过是地动而已,声响虽大了些,可也不至于吓昏过去!”
秋儿一个劲儿拉她,红袖也不住嘴。一边唠叨,一边将软枕层层堆叠好,让沈稚倚靠得更舒服些。
“刚刚是地动了?”沈稚疑惑。
“是啊小姐。“秋儿连连点头,“只是地动而已您不用害怕的!夫人听闻您晕倒,十分忧心一直守着小姐的。只是方才太后娘娘遣宫人来帐中慰问,夫人这才去前面回话了。前脚刚走,小姐您就醒来啦。秋儿马上让人去禀报,免得夫人忧心小姐。”
“去吧。”沈稚话音未落,小姑娘便蹬蹬蹬跑了出去。
地动、太后、帐中——这是秋猎?
电光火石间,沈稚突然忆起崇和七年,天子秋猎时遭逢百年难遇的地动之灾。紧接着钦天监又出不详之言,朝野一时震动。加之云南王进京为太后娘娘贺寿,颇有嫁女之意……刹那间都城各势力乱流涌动,流言谣传甚嚣尘上。
难道她死后还魂,竟飘游到了崇和七年吗?
刚才的婢女自称秋儿……她想起来了,小时候确实有这样一个侍女。圆鼓鼓的小脸儿,每天啾啾
喳喳的像只活泼的小雀儿。她也顽皮,便给人家取名叫秋儿。只是,她印象里秋儿明明个子很矮啊,刚刚怎么没察觉呢?
沈稚猛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小小的手,细痩的胳膊,伸手摸摸脸…似乎是比印象中圆润稚气些?最后在床上伸直腿脚……她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腿的长度。
崇和七年,她才十二岁啊!
红袖见她目光呆直,忍不住忧心,“小姐这是吓傻了?”
沈稚茫然抬头,望向面前这位既熟悉、又不同的红袖姑姑——她此时神情紧张,眸光担心不已。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没错,只是眼尾少了几道细纹。
时光……真的倒退了?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帐内的陈设摆件。那些尘封已久的旧时记忆,随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儿而渐渐地浮现眼前。
床帐是南楚御贡的鲛绡所制,轻盈透气又避光,舒服极了。小时候家里年年都有。后来,随着定国侯府和云南穆王府渐渐疏远,直至最后连节礼都不再互通……府中便再没用过这些南楚特产了。
桌上的那方端砚是父亲赏她的。有一次中秋家宴射箭,她的准头比哥哥还强些。父亲一高兴,便当众把自己珍爱的文玩砚台给了她。
气得哥哥深感丢人,大为恼火。其实那时沈稚就知道,父亲表面虽鼓励她学习骑射,骨子里还希望她能够文雅淑女一些,所以才赏她砚台而不是名弓宝剑。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每每故意在哥哥来时,把这个摆出来,气得那笨蛋直跳脚。后来有一次还被哥哥不小心打碎了。
他是真的不小心弄坏的。当时急得满头大汗,又满都城的出重金悬赏,想买个一模一样的赔给她。可那是一方孤品砚台,哪里能有一样的?东西没寻到,反被父亲知晓了。以为他气量狭小,还把哥哥重重责打一顿。幸亏沈稚跑着去寻母亲求情,才勉强给救了下来。
还有柜上那刻着年款儿的太平有象插瓶,妆台上未及笄时的小首饰匣子……母亲疼她,这些物件儿年年都得换新的,岁岁全都不一样。
沈稚的眸光定在年款儿上,一股酥麻的震惊蔓延四肢。
她竟真的回到了过去!还魂到崇和七年。
这个时候,爹爹娘亲
都还在,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穆王爷仍是那个最疼她的舅舅。
小郡主还没有嫁给宇文诺。皇帝也没有梦太虚、修皇陵……
那些可怕的事情通通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稚的眼圈儿蓦然红了。
可把红袖姑姑惊呆了。“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呀?”她慌忙将床上的小姑娘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后背,“稚儿莫怕、莫怕,有红袖姑姑在呢,姑姑保护你。”
沈稚大感尴尬。
“爹爹呢?”她轻声问道。不料这稚嫩清脆的童音里,还着点儿泣音。
……愈发楚楚可怜了。
“侯爷随君伴驾去了,明日才归。”红袖安慰怀中小姑娘,“小姐放宽心,刚刚外院传信儿回来,地动时秋猎已经开始,人都站得分散。侯爷半分没伤着,瑞少爷也平安无事。”
沈稚虽然隐约记得,此时听闻平安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陛下呢?”
红袖姑姑一怔,万没料到小姐竟会突然问起圣安。更尴尬的是,她也没问啊!
“奴婢不清楚。”
沈稚也有些不自在——忘了自己是个小姑娘了。她十二岁的时候,可不会关心皇帝陛下的圣体康健。
“奴婢这就遣人去问问前方的具体情形?”
“嗯。”沈稚点头,“另外也给舅舅和表姐请安。不知他们如何,千万别伤着碰着了。”
随即注意到红袖姑姑眉间忧色一晃而过。
沈稚急忙追问,“可是听说什么消息了?”
红袖心中一凛,今天小姐怎的如此敏锐?她也没多想,只是念着沈稚昏睡刚醒,不想太刺激她,安慰道,“没有没有,穆王府的内眷在猎苑南山下扎帐,隔得那么远,还没有消息呢。瑞少爷已经去看了,小姐安心便是。”
沈稚一下子坐直,“哥哥随父亲伴驾,中途岂会无故折返去看女眷?必是出事了!姑姑快扶我起来。”她急着下床,不料一阵心悸余痛猛然袭来,她人一恍惚,整个儿向前栽去。
红袖目瞪口呆,急忙接住了沈稚。“小姐?小姐你哪里不适?”
沈稚眼前一阵发白,冷汗潺潺。“出、出事了,告诉娘……”
她记起来了!
穆王府的小郡主、她的云珠表姐,此番确实来都城了。舅舅也
确实如传闻一般,有几分在都城择婿的意思。
云南地处偏僻,青年翘楚也少,不比都城才俊。云南王爱女心切,想让云珠表姐亲自掌眼择婿。至于郡主远嫁的忧患……倒不必多虑。
定国候夫人是她的亲姑母!侯府就是她在都城的第二个娘家。
有定国候府、云南穆王府两大靠山,小郡主的夫家再是显赫,也不敢轻慢于她。
至于几家适龄婚配的青年才俊,其人品、相貌、家风如何,定国候夫人早就筛了两三轮了。断不至于让自家侄女吃亏。
其中身份最高的,便是当朝皇帝萧子仪。
小皇帝性格虽怯懦了些,但是胜在相貌好、身份高。而且平素只爱画画、研究些木工手艺,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前几年为先皇服丧守孝,如今后宫中也是清清净净的,没有宫女儿贵侍之类的糟心事。
小郡主嫁过去便可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最妙的是,太后娘娘急需两大实权军侯支持皇室,肯定一心盼望帝后和睦,早日诞下太子。皇室的殷切态度,比穆王府还着急呢。
穆王爷为官忠心持正,政治上从不站队,只一心为国。女儿嫁给皇帝,也免去了其他忧虑。
正是因为各处都合适,因此小郡主的第一个相亲对象,便是当朝天子了。
穆云珠也有自己的主意。相亲嫁人,她不反对。但是在宫宴中匆匆相看一眼,又能看出什么花样来?要相看夫君,顶顶好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比如,这次秋猎便是个好时机嘛!
她乔装扮做父亲的一名俊俏亲兵,远远躲在角落里。
穆王爷瞧见她时目瞪口呆,却拿女儿无可奈何。
紧接着,地动发生了!
刹时间兵荒马乱。亲兵们慌忙去保护小郡主。穆云珠哪里需要?她养在云南,自小精于骑射,马儿受惊不算什么大事,扯着缰绳几息功夫便制服了。
然后,她就亲眼看见了当朝天子惊慌失措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一幕。
内卫即刻制服了惊马,忠心护主的太监们充当了人肉垫子——小皇帝明明没摔着分毫,却惊得两股颤颤,最后是被御辇抬走的。
穆云珠都傻了。
这样的人,也配做她的夫君?
随即便让侍女传出消息,云南
王府小郡主在地动中摔断了腿,闭门谢客——都城好玩的东西这么多,既然对皇帝不感兴趣,她才懒得去宫中应付太后娘娘呢。
因而才有了沈瑞急探穆王军帐之事——总要做做样子的。
当然,这些事情是已经发生过,无可更改的事实。真正让沈稚忧心如焚的,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当时还小,记忆中知道的不多。
只是听闻猎苑地动时,惊了许多豢养的凶猛野兽,有些甚至逃出铁笼。侍卫和将士们分头猎捕,也难免有所疏漏。
偏偏就有一只猛虎,许是饿极了,夜里突袭了穆王府的求医队伍!还差点伤了小郡主。
幸好宇文丞相的次子宇文诺恰好经过,英雄救美。
小郡主与宇文诺一见钟情。海誓山盟。
沈稚清楚的记得,那段时光里母亲整日垂泪,忧心叹息。
都城宇文诺是有名的风流才子,文武双全。母亲却说这样的人绝非良配。
而且,宇文公府与定国候府是政治上的死敌。
宇文丞相的野心南国人人皆知。仗着亲妹妹是太后、弱主年幼,便擅权自重,把持朝政。不仅大肆结党勾连、排除异己,甚至打着替皇家办事的名号卖官鬻爵。至于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只有几家掌着实际兵权的权贵,才勉强能与之分庭抗礼,其中便以定国候府为首。偶尔也要让步,维持着南国的表面平衡——没办法,兵家也是要钱粮的。六部里除了兵部、工部以外,都牢牢掌在宇文氏族的手里。
这样的姻亲,穆王府怎么能结?
穆王爷吹胡子瞪眼睛,暴怒狂骂宇文诺狼子野心、阴险小人。却架不住女儿以死相逼。
宇文诺也登门跪求,在滇军营寨外整整跪了三日夜,指天发誓必不负穆云珠。
两人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最后,老王爷也只能含泪送嫁。
这门尴尬的姻亲也使得沈稚渐渐失去了舅舅——政治相对时,穆王府不可能永远保持中立。掌心珠心头肉牢牢捏在宇文家的手里,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豪赌宇文诺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君子。至少能做到他保证过的一切。
可是时间证明了宇文诺不是良人。他年
近二十,初遇穆云珠之前便有姬妾无数,为了迎娶小郡主,一夕之间全部遣散了。庶子庶女也都远远送走。
初始几年,宇文诺牢牢守着誓言,不使任何烦心事出现在妻子面前。偶尔忍不住风流时,也都偷偷摸摸养在外面。
待到穆云珠有了儿女之后,便日渐嚣张起来。不仅纳了两房贵妾,逐一接回了之前遣走的庶子……还做出公然将妓人送予穆云珠住处、让正房嫡妻替他调教乐姬的荒谬事来!
云南王府山高水远,除了嫁妆和每年的节礼都厚重得吓人,帮不上任何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