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厌——庄生公子【完结】
时间:2023-09-27 23:04:40

  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路上,姆妈声泪俱下的安抚秦瑨:“瑨郎,你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你就是姆妈的儿子,生活可能会苦一些,但姆妈会供你科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秦瑨哪还能听得进去?
  他把所有财物留给了姆妈,写下书信让她好好安度余生,连夜离开,快马加鞭悄悄回到庐州,趁着守卫松懈之时混进城中。
  可惜他来晚了。
  这次行刑速度非常快,秦家男丁早已在庐州城外示众斩首,女眷则就近诛杀在宅内。
  秦家家产已经被抄,宅院成了一个空壳。
  后院里横七竖八撂着死尸,无人敢来处理,其中就有秦瑨漂亮的阿娘,变成了一具散发恶臭的腐物,衣不蔽体。
  “阿娘……阿娘……瑨儿回来了……”
  秦瑨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他不敢想象秦家女眷在最后都经历了什么,只能含着泪,忍着呕吐,把尸身一具具埋在了后院,心里恨极了江氏。
  一定是江氏!
  一定是他干的!
  除了他,谁都没有这通天的本事!
  离开庐州后,秦瑨想去长安击鼓鸣冤。
  可他身无分文,面皮又薄,不愿沿街乞讨,差点饿死在路上,还好一群山匪救了他。
  山匪头目是个年轻汉子,名叫田裕,生的人高马大,好心收他为义弟,给他吃穿,教他习武。
  秦瑨本是个抓笔杆的,不通武艺。为了报仇,他不分昼夜的勤学苦练,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曾经细皮嫩肉的手很快就长满了老茧。
  无论烈日当空,还是数九寒天,他都没有休息过一天。
  就这么过了两年,也许是上天怜悯,秦瑨在出任务时竟遇到了江氏的商队。
  山匪劫路,天潢贵胄亦不认。
  一片乱象里,秦瑨将江氏逼进河边。
  江氏不会水,吓得跪在岸边,战战兢兢祈求:“你放过我吧……我父亲是英国公的门生,可以给你很多钱,比你当山匪拿的还多!”
  秦瑨带着傩鬼面具,眼里凶意昭昭,“若不是拜你所赐,我也当不了山匪。”
  听到他的声音,江氏如同见鬼一般:“你是……你是秦瑨……”
  秦瑨抿唇不言。
  江氏慌乱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秦家冤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愤恨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秦瑨没有上报,手中利刃一刀刀砍在江氏身上。
  直到江氏哀嚎着变成血人,奄奄一息,他这才用力斩断了江氏的脖颈。
  月色下,秦瑨身上沾满血渍,双眸被仇恨晕染,泛着令人惊悸的猩红。
  这年他十五岁,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但山寨里有规矩,只劫富,不伤人。
  田裕带着人围过来时,秦瑨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殊不知江氏在外面恶贯满盈,杀了也算为民除害,田裕为此破例,免去了对他的责罚。
  自那时起,秦瑨复仇的心稍有了些安慰,但一个江氏又怎够抵他们秦家二十五条人命?
  他还想做点什么,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以为自己要做一辈子山匪了……
  直到康元二十三年的冬天,一切终于出现了转机。
  那年秦瑨刚满十七,随着田裕等人外出打猎。
  路过一处山坳时,意外发现一队锦衣华服的人正护着一位主子,奋力和黑衣蒙面的刺客混战。
  没多久,刺客占据上风,那位主子也身负刀伤。
  为难之际,身手敏捷的秦瑨从刺客刀下救出了那位主子,田裕等人也迅速逼近,奋力击退了刺客。
  那位受伤的主子对着秦瑨道谢,甚是感激。
  而秦瑨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扭头对田裕说道:“阿兄,这人血流不止,不如先带他们回去疗伤吧。”
  饶是不情愿,田裕还是应了秦瑨,带着一队锦衣人上了山寨,包了他们几日吃喝,还给他们熬药治病。
  直到大队官兵涌上山寨,秦瑨这才知道中年人的身份,竟是当朝天子,惠康帝。
  面对乌泱泱的官兵,众人胆战心惊。
  好在惠康帝仁义,没有屠戮山寨,只是把秦瑨叫进了屋。
  惠康帝立于桌案前摆弄笔墨,手臂缠着纱布,养了几日,气质丰神俊朗。
  “你叫什么名字?会写字吗?”
  惠康帝温和的看着秦瑨,把手中毛笔递给他。
  秦瑨滞了滞,终是接过毛笔,大胆写出了自己的名字——秦瑨。
  惠康帝仔细臻赏,“瑨,意如美玉般无暇的石头,坚韧不拔,起名委实考究。字迹苍劲有力,想来你是读过书的,如今身在这里,可是落难为寇?”
  惠康帝火眼金睛,一时令秦瑨失语。
  惠康帝笑道:“你不说,朕不会深究,但既是落难,你年纪尚小,窝在这里可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秦瑨薄唇抿成一条线。
  天子所说,他又何尝不知?
  “你救了朕,朕堪可给你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惠康帝满意的端详着秦瑨,“朕见你武功极好,胆魄也大,倒是个苗子,可否愿意从军,在沙场建功立业?”
  秦瑨一怔,沉郁的眉眼骤然亮起,跪地道:“愿意!”
  “好。”惠康帝温然含笑,“朕会派人把你送去陇右,放在陈蔚将军麾下。北方突厥屡次迫近,西南吐蕃又蠢蠢欲动,到了那边可能险象环生,但你要记住,不破不立,乱世才能出英雄。”
  秦瑨立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陛下放心,富贵自是险中求,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倘若将来真能建功立业,定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好,头脑倒是聪慧。”惠康帝弯腰拍拍秦瑨的肩,“起来吧。”
  秦瑨没有动,斟酌道:“那这寨里的人……陛下可否网开一面?”
  惠康帝想了想,释然笑道:“他们救驾有功,将功补过,就随你一同去吧。”
  就这样,一行人脱离了山匪的身份,前往陇右,开始征战沙场。
  这对秦瑨来说是报仇的唯一机会,他极为珍惜,不过三年就军功拿满,即刻被惠康帝召回长安,加官进爵,成为了朝廷新贵,而英国公则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他第一个政敌。
  官场浮沉,明枪暗箭。
  秦瑨一步步挺过来,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英国公卖官鬻爵的证据。
  惠康帝龙颜大怒,命大理寺彻查,写出来的罪状足足有三本之多,令百官咂舌。
  最终英国公被满门抄斩,秦家大仇也终于得报……
  往事幽幽,如洪水流泻,给姬瑶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她没想到秦瑨还有如此辛酸的过往,更没想到英国公一案对他竟有这么深刻的意义。
  那时的秦瑨在朝堂上可不像现在这般权势滔天,扳倒英国公需要耗费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姬瑶心里乱乱的,睨向秦瑨的眼神携出几分同情,“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以为你生来就是山匪呢……”
  她说话有时不经大脑,听起来总是单纯的可爱。
  秦瑨若有似无的笑笑,“富贵之命大同小异,卑贱之人却是各有各的苦痛,没有人生来就在暗处,不过是被丢进去的罢了。”
  他仰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人生还真是变幻莫测,我阿娘不喜欢打打杀杀,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登科及第,光耀门楣,到最后我门楣没了,人也充满了戾气。后来我大仇得报,本以为苦尽甘来以后就能释然过去,然而却发现不是这样。我越是风光,那段往事就越来越不想提及。”
  他不由叹息,眼神落在远处的坟包上,“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回来,也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家事。先皇,先太子,还有我的义兄义弟,他们都不知情,”
  姬瑶一愣,伸手揪揪他的袖襴,将他的视线拉回自己身边。
  “那你就单单告诉我了?你不怕我治你个欺君之罪?”她歪起脑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理说,你现在还是罪逃之身呢。”
  秦瑨笑笑,“在你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治罪是迟早之事,还差这一桩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泰然自若,没有丝毫畏惧,仿佛早就看破了一切。
  饶是如此,姬瑶还是很敏锐的在他眸中察觉到了那抹异样的情绪——
  那是被他隐藏起来的凄恻。
  濒临破碎,又强撑着完好无损。
  破天荒的让她产生了一丝怜悯心。
  她从未见过这行的秦瑨,亦或是说,从没像现在这样细致的了解过他。
  原来那个善于舞权弄势的宣平侯并非刀枪不入,还真是血肉做的……
  一座座坟包在不远处无声伫立,姬瑶拿余光一瞥,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斟酌万千,姬瑶忍不住细声宽慰:“瑨郎,其实你不用妄自菲薄。我阿耶说过,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这世上成大事者谁还没点故事呢?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侯,绝对算得上光耀门楣了,若你族人健在,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秦瑨低头不语,情绪掩在长睫之下,看不真切。
  姬瑶这才发觉自己又碰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忙改口道:“往事无法逆转,人总得为自己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往前看。你瞧我就是个心宽的,我的阿兄不也一样受歹人所害,命丧火场吗?到现在连凶手都没抓到,别说报仇雪恨了。再说说我,几月前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呢,现在不一样流落民间吗?东躲西藏,跟个丧家犬一样,也许不知何时姬氏江山就要易主了,我才不伤心呢,我……我……”
  说到动情处,她突然泪眼汪汪,哽咽道:“我……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呢?苍天无眼呀……”
  说完这话,姬瑶捂着脸嚎啕大哭。
  这下把秦瑨整懵了。
  他第一次见劝人把自己劝哭的。
  幽寂的院落本就阴森,突然加上姬瑶的鬼哭狼嚎,秦瑨都觉得瘆的慌。
  “瑶瑶,不提这些了,别哭。”
  秦瑨无可奈何的哄着,好不容易才让姬瑶平静下来。
  “既然咱们都是苦命人,那今日见闻全当我们俩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姬瑶抽噎几下,一瞬不瞬地凝住秦瑨,姣好的面庞浮出前所未有的严肃之色,“不过我跟阿耶不一样,我是个肤浅之人,没有那么多深思熟虑。在我心里,但凡跟我站一起的,他不好也是好,站在我对面的,他好也是不好。以后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做个真真正正的好人,这样我是绝对不会治你罪的。”
  她大言不惭的说着歪理,极其认真。
  四目相对,秦瑨斟酌着她的话,抿唇不言。
  浸着湿意的风裹挟而起,吹的院内草木沙沙作响。
  姬瑶双手垂在身侧,乖巧坐在廊下等着答复,衣衫摇曳,一身绯红格外扎眼。
  秦瑨不再正视她,缓缓将视线扭转至别处,神色晦暗而冷肃。
  他许久不吭声,这可憋坏了姬瑶。
  她是个猫急的性子,话都说到这份上,无论如何也得求个答案。
  如是想着,姬瑶眉心攒起,挽住秦瑨的胳膊,使劲一拽,将他整个人拉向自己。
  这个举动让秦瑨失了重心,他踉跄一下方才稳住身体,耳朵却好巧不巧地贴住了姬瑶软糯的唇瓣。
  霎时间,酥麻混进血液里,脱离掌控,让他的肌肉酸胀发僵。
  姬瑶却毫不在乎,保持着这个亲密的姿势,与他柔声耳语,“你别忘了,你那天可是答应过我……”
  她又提到那天。
  朱唇一张一合,摩挲着秦瑨的耳廓,就像一把温柔刀,不负吹灰之力地搓磨着他。
  声声蛊惑,荒诞不经。
  令秦瑨脑袋空空,无法思考。
  他本不该这样,却无法掌控,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结束这场无声的酷刑……
  “秦侯,朕跟你说话呢……”
  姬瑶娇声嗔怨,对秦瑨不理不睬的态度甚是不满。
  淘气上来,她张开小口,使劲咬住他近在咫尺的耳垂。
  “嘶……”
  秦瑨全身一凛,扭过头去瞪住姬瑶,脸色又窘又气。
  胡乱咬人,成何体统?
  他正要责问,可她却眉眼哀戚,暗含期待地凝着他,如幼兽一般怜弱。
  没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倒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多时,秦瑨缴械投降,幽深的眼眸半阖,遮住了瞳中那抹懊丧。
  “好了,我知道了。”
  终于得到了他的肯定,姬瑶脸上雨过天晴,两弯黛眉下笑意盈盈,伸出小手指朝他勾了勾,“那就这么说好了,不许食言!”
  秦瑨看了一眼那根青葱般的小巧手指,心道一句幼稚。
  他不愿再与她纠缠下去,猛的起身挣脱了她的束缚,弯腰弹了弹襴衫下摆的灰尘。
  “诶你……”
  姬瑶双颊一鼓,俨然不满他的态度。
  西边苍穹闪电频现,秦瑨轻瞥一眼,压住躁郁的心,踅身对她说道:“别胡闹了,庐州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来都来了,我带你四处转转。”
  他这招倒是管用。
  一听要带自己吃喝玩乐,姬瑶哪还记得什么拉勾上吊,眼睛如坠满星子,兴奋的闪闪发亮。
  这也怪不得她,一路走过来,除了吃苦,什么都没享受过呢。
  离别时,秦瑨给坟包挨个拔了草,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
  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这里虽是他的故居,亦是他不想碰触的伤心之地,离的越远越好……
  两人慢悠悠朝外走,风在这时候吹过游廊,发出呜呜的响声,好像游魂相送。
  胆小的姬瑶攥紧秦瑨的手,一边回望,一边小声问道:“你在朝廷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要为秦家翻案?”
  秦瑨阔步向前,若有似无的摇摇头,“案子过去那么多年,很多证据早就缺失了。我忙于公务,亦无暇顾及这些,反正害我秦家的人都死绝了,翻不翻案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亲人永远都醒不来了。”
  风在这一刻小了许多,周遭安静下来,唯能听到他们急促的脚步声。
  快到正门时,姬瑶突然停下,松开了他的手。
  秦瑨疑惑回头,“怎么了?”
  姬瑶咬住唇心,似鼓起很大勇气,对他说道:“你且放心,秦家翻案之事便交给我吧。”
  “嗯?”秦瑨轻挑眉梢,好似听错一般。
  姬瑶没理他,转身面对这座死宅,像她阿耶一样挺直腰板,摆出天潢贵胄不可忤逆的矜高姿态,“我是盛朝的女皇,姬瑶,在此向秦家诸位先灵保证,只要秦瑨能保我平安回朝,我定会还秦家一个公道!有仇报仇,有冤平冤,皇天后土,日月为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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