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病房,听见燕回南在说话,男人声音很低,有些颓唐:“你不要怪自己,你才多大呢?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用,我要是能力强点。你要是生在好点的家庭,就不会遭遇这些。要是那样,你的人生该多好啊。是吧,佩敏?”
女人很轻地抽泣。
“我是个大老粗,想对你好,又不知道怎么办。对你要求也多,可我自己又算是个多好的爸呢?我哪儿都不好,还要求你干什么?儿子,爸爸不懂的地方,去看医生;爸爸不对的地方,到时听医生的都改。可能一时半会儿改不好,但我尽量。可还是要说一句,老子没想过丢下你去要个新孩子,你是我跟你妈妈的第一个孩子,爸爸怎么可能……”他哽咽起来,“给他起圣雨,是希望像初春的雨一样,给家里也给你带来生机跟希望。老子跟你发誓,这话有半点……”
燕羽像是不想追究,声音很哑:“我想喝水。”
燕回南忙不迭道:“佩敏,水。”
黎里在外头等了会儿,听于佩敏问:“嗓子还是很疼?”
燕回南道:“洗了胃,怎么会不疼。”
黎里这才推开病房门,室内安静了。燕羽靠在病床上,正喝水,目光移过来,定在她脸上。
她冲他一笑,拿出怀里的打包盒,说:“我给你带了小汤圆酿,桂花糕。”
燕回南说:“洗过胃,暂时不能吃这些。”
黎里一愣:“那叔叔阿姨你们吃。”
于佩敏微笑:“我吃吧,我喜欢吃。”
床上,燕羽伸手要那碗汤圆酿。
于佩敏说:“你吃不了。”
燕羽涩声:“喝汤。”
黎里端着汤碗,拿了勺子;他伸手要接,但她已舀了甜汤到他嘴边,他张口含住,有些困难地咽下去。
“好喝吗?”
他点了下头。
黎里吃一勺小汤圆,就给他舀一勺汤,两人倒和谐。
燕回南在一旁别着头,没说什么。
慢慢把一碗酒酿吃完,燕羽看窗外,雪还在下,他说想出去走走。
燕回南正要起身,燕羽说:“我和她去。你们回去吃晚饭吧。”
于佩敏说也行:“我们晚点再来。黎里,麻烦你陪他一会儿。”
黎里说好。
燕回南找来轮椅,给燕羽裹上羽绒服和围巾,扶他坐上去,又给他穿上厚厚的袜子和棉鞋。父亲蹲在地上给他穿鞋时,燕羽看着他头顶几缕发白的发,伸手碰了碰。
燕回南顿了顿,几秒后才抬头,把儿子羽绒服拉链往上拉了些,说:“出去透透气就回来,别待太久,冷。”
燕羽嗯一声,黎里推他出去了
打开顶楼的门,风带着清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楼顶白雪皑皑,人迹未至,雪地像一张巨大的白毯。天没黑,雪还在下,江州的屋顶都沐在白雪中,空旷而辽远。
“冷吗?”她低头问。
他摇头。
椅轮和她的脚步在雪地上碾出清脆的咯吱声。
她将他推到空地中央。燕羽抬头望,纷纷的雪花扑面而落,降在他脸上,脖子里,融化掉了,冰沁沁的。
“昨晚开始下雪的?”
“嗯。”
黎里蹲下,手指在雪地上戳了个洞:“你从江堤上走去船厂时,有没有想起我?”
燕羽没答话。黎里将手指抽出,已冻得通红。她抬头看他,他正看着她,隔着飞舞的雪,他的眼睛清清的,像化了雪的水。
“想起我了你还……”她话没说下去,又在雪地里戳了个洞。
燕羽看着她垂头蹲地的模样,想说对不起,但觉苍白。他稍稍前倾,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发丝上沾了不少白雪。
她的手定在雪地的小洞里,没有动。任他摸着她的头,两人凝固在飘雪的黄昏里。
世界很安静,远处街道上的车轮声像一道模糊的浑音,悬在天外。近处,似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对不起。”再苍白,他也还是说了,“对不起,黎里。”
黎里盯着雪地,眼睛发疼,她吸口气,说:“在帝洲那天晚上,你觉得是我的累赘,差点想和我说分手,对不对?”
“嗯。”那种伤害到了她、厌恶自己却无法停歇的消沉感,此刻还清晰。
“怎么又没说呢?”
他睫羽垂下,咽了下发疼的嗓子:“你会很伤心。也觉得我看轻你。因为你不是那种不能共患难的女朋友。要是跟你说了,你就再不会做我女朋友了。哪怕我再去找你,你也不会答应。”
黎里心一疼,就算在情绪黑暗至极的那时,他竟还能想到死守到这层底线。她不去想他那刻的心理挣扎,只笑一声:“你倒是了解我。”
一阵风吹着白雪过来,他迎风微微眯了眼:“还有……”
“还有什么?”
“以前,有过濒死的时候,好像见过那个世界的人。他们会问我,在这里还有牵挂的人吗,爸爸妈妈什么的。要是和你分手了,女朋友那一栏就没有你了。”
黎里的眼睛一下酸胀起来,泪水沉甸甸坠在眼眶里,头一低,就砸落进雪地里。
“黎里,我从没拿你当外人,也不是没想过未来。我……没骗你。”他眼泪亦落下,“昨天,我倒在小屋里,很害怕,怕不能给你解释清楚。黎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也没有一天不想求生。”
重度的抑郁,让他每天从苦梦中苏醒尚未睁眼的一刻,身体仿佛设定好一般注入一剂消沉的空茫,人生无意义。可在睁眼的一瞬,他又会挣扎着让自己摆脱旧梦,去进入有她的这个世界。
甚至在最好的时候,很多天里,他只有苏醒那一刻的低压,甩掉之后,余下都是美好。可或许正是如此,他以为凭自己就还能挣扎,能对抗病魔,可没想失败的打击迎头而来。
“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在努力,燕羽。”黎里哽声,“也知道你那天说的话,不是真心的。是情绪控制了你。”
“我只是,也以为我能好、能做到、能解决。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真的在好。每天都有开心,是真的。都想活下去,也是真的。只是……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那么无能、脆弱。那时,我以为我能处理好,然后继续每天和你在一起。但……”他轻声,“我好像没那个能力。”
“那就相信我,交给我,好不好?”她抬头望住他,“你不是无能脆弱啊燕羽,你也不是情绪坏,你是生病了。徐医生说,让你不要太自责,别有太重的病耻感,你忘了?”
“可这样或许是种自私,我在拖累你,折磨你,让你伤心,”他又含了泪,嘴唇发颤,“我最怕,给你也带去痛苦悲伤。黎里,你应该过得快乐。”
“和你一起我才快乐。你没有折磨我。燕羽,你是我灰暗生活里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他喃喃:“你也是。”
“所以我们不要分开。”她用力道,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他心里,“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幸福,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幸福。我被爱、被尊重、被包容鼓励,这都是真的,我知道是真的。燕羽,因为你,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变成了更好的黎里。这都是真的啊。你也有快乐,有希望,你记住,这也是真的。”
燕羽注视住她。
“我们从来没讨论过一个问题。燕羽,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就那么想……”她很轻地说出那个字,“死。想离开这个世界吗?就,真的没有什么让你留恋吗?”
燕羽像是处理了一会儿她的话,才道:“也不是。”
他又抬头看天空了,天上灰茫茫的,雪在落。
“我在想,澄澈这个词是种什么感觉。书上说,是清澈、透明的意思。黎里,我也不是想死想离开,或怎么样。就是想,是不是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比较暖和、轻松,比较……焕然一新。那里更清澈,透明,干净,像玻璃一样。”
他说:“我在想,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出口,想去看看。”
黎里望着飞雪的天,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那种感觉:“以前我坐在江边望天,也会想,是不是有另外一个世界,比我们的世界更干净,更透明。说实话,我也会好奇,想去看看。”
他听了,目光落下到她脸上。
“或许那边真的有个澄澈的玻璃世界,但是燕羽,玻璃世界里不会有我。”
他望着她。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我。”她说,“我知道,这个世界很烂,但我还是想一直走下去,摸爬滚打,也要走下去。就算过得不好,但不管怎样总能活着,只要有微弱的希望,我就不愿放弃。哪怕是为了香樟树,旧船厂,小屋,江堤,为了南岛,沙滩,我也想一直走下去。你不喜欢我们的香樟树和船厂吗?”
“喜欢的。”燕羽低声,怔望着风雪,面孔有些苍白。
她伸手将他围巾掖紧了些,他说:“我其实很遗憾,黎里。”
“遗憾什么?”
“如果没发生那些事,你会看到一个更好的我。有时候,我很遗憾,我会很想很想,让你看到那个可以更好的我。我也总会幻想,想要你被一个更好的我爱着。真的,好遗憾啊……”他眼中空茫,像在憧憬着,又摇了下头,“不是现在这样,生着病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我。”
黎里的心霎时像捅入一根冰锥,冷剌剌的:“你现在就很好。燕羽,在我的世界里,你已经是最好的,没有比你更好的了。我知道你在努力,但,再努力些,你不要去那个世界,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话一出口,泪便漫上眼眶。
“从你出现,是我最快乐最自信的日子,是我最自由成长最快的日子。你不知道昨天我在飞机上吐了一路,很害怕。不敢想象,没有你……”她哽咽着,握紧他的手,一时分不清谁的手更冰凉,“我很需要你。你是老师是朋友是家人是我最爱的人,你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我觉得你爸爸妈妈说的是真的。可就算不是真的,只要我还在,你就要留下。燕羽,哪怕所有人都不需要你了,我也需要你。”
他的泪顷刻落了下来,嘴唇剧烈颤抖,不住落泪,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想起身给他抹泪。他以为她要走,慌忙一下抓住她。轮椅往前一滚,轻磕在她腿上。
他搂住她的腰,脑袋埋进她怀里:“黎里,我努力。你不要松开我的手。”
我还是想……留在你的世界里。
第96章 chapter 96
三天后, 江州的雪化得干干净净,燕羽出院回家了。
次日一早,黎里去他家探望, 还顺路帮何莲青送了单货。她骑车路上, 想起第一次给他家送货那晚, 她瞥见他垂在床边的手,那时想不到,之后这手的主人会和她的命运纠缠至深。
黎里敲响大门。是燕回南开的门,他牵着燕圣雨正要去店子里。于佩敏留下守着燕羽。
燕圣雨很热情地冲黎里招手:“姐姐好。”还塞给她两颗果冻。黎里道了谢。
燕圣雨又软糯道:“幺爸,我不想去五金店,想跟哥哥玩。”
燕回南说:“哥哥生病了,要睡觉,你找他玩,会吵他。”
小孩“哦”一声:“那哥哥快点好了, 我再跟他玩。”
“好。佩敏,家里有事给我打电话。”“诶。”
于佩敏给黎里倒了杯水, 小声:“不知道他醒没醒。”
“我去看看。”黎里轻溜进房间。窗帘拉着,屋里光线很暗, 她蹑手蹑脚潜到沙发边, 刚缓慢坐下,他微喘了口气:“你来了?”
她手扶去床边:“把你吵醒了?”
他声音很低:“本来就要醒了。”
光线太暗, 她看不太清, 只听被子窸窣,他揉了下眼睛, 又沉寂下去。
“好些了吗?”
“嗯。”他有些气短。
黎里说悄悄话:“你睡吧, 不用管我。我只是想过来跟你待着。昨天你出院我没来,去看我哥哥了……”
燕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握住她。他的手异常滚烫,而她从寒风中来,冰凉的手瞬间被温暖。
“我手太冷。”她要抽走,他却攥紧,将她的手捂进热乎的被子里。他什么也没说,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又睡了。
黎里趴在沙发上陪了许久,猜他睡熟了,悄悄抽开手。他一下惊醒,抓紧了她,呼吸也急促。她小声安抚:“我不走,在这儿看书。”
他这才缓和下去,依赖地说:“你别走。”
“不走。”
他又问:“你哥哥好吗?”
“都好,他减刑了,明年能出来。”
他微笑了。
“你再睡会儿。”
她坐去书桌前,拧开台灯。一转头看见柜子里满当当的奖杯证书,他的人生写在里面。当初看见只觉厉害震撼,如今再看,想到他的经历,更觉怆然不易。琵琶是他的解药吗?
她看见某样东西,前去细看。当初她在屋顶上给他折的乌篷纸船,被他放在柜子里,静静停泊在几座弦望杯奖杯旁。
她扭头,燕羽睡着了,那枚硬币吊坠贴在他脖子上,闪着微光。
她这样陪了他几天。头两天,他很疲累,也低沉,不愿讲话,但也不愿她离开他视线。于是,她坐在他书桌前看书学习,他躺在床上睡觉。那时,他睡不太安稳,随时能醒,随时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