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圣雨眨巴眼睛:“我不能听吗?”
“嗯。你能听我的话吗?”
小男孩点点头:“我听哥哥的话。”
燕羽竟冲他笑了一下,笑容很是惨淡。小男孩看不明白。
燕羽下了楼。燕回南跟于佩敏进了屋,冷得跺脚。燕回南拎着做晚餐的菜,见了燕羽,笑说:“刚在菜市场买了个大鱼头,给你炖鱼头汤喝。”
燕羽表情空洞,将手里的纸举起来,出生医学证明。
于佩敏脸色骤变,燕回南也一下移开眼神,将塑料袋放下,他忙着换鞋,许久没抬起头。
屋里没亮灯,落雪的黄昏,有些昏暗。
燕羽将那张纸放在桌上,手撑着桌子,很轻地晃了一下。
于佩敏立刻上前:“燕羽,你怎么……你怎么突然翻出这个东西?”
“我初三的时候,他出生了。”燕羽轻声,“所以,是我初二的时候你们怀了他?”
燕回南没做声,走到茶几边,摸起一包烟,抽了根出来,点燃。
于佩敏想说什么,没说下去,垂了头。
燕羽没等到答案,问:“你们发现我生病了,就立刻要了个新孩子,是吗?”
“不是。那是个意外。”于佩敏说。
“为什么瞒着我?”
“我们怕你多想。”
“是意外我为什么会多想?”
于佩敏辩不过,哑了声。
燕回南开口了:“的确是个意外,也的确不想让你多想。加上那时候也要照顾你,所以一直把他寄养在你伯伯家。生不生小孩,是我们的权利吧?我们为了照顾你的情绪,也做了很多。你不该这么跟我们讲话。”
燕羽无声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于佩敏柔声:“真的。燕羽,不是你想的那样。妈妈怎么可能因为不想要你而去生一个新孩子呢?”她眼中含了泪,“爸爸妈妈一直都相信你会好起来的呀,你就是我们最好的孩子。”
“是吗?”他的眼珠有些恍惚地转到她脸上,“燕圣雨,胜羽,你们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想的是他能像神圣的雨水一样冲掉我给你们带来的痛苦和麻烦,还是希望他能胜过燕羽,或者,两个都有?”
“对不起啊爸爸妈妈,我不是个能让你们满意的孩子。”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放心,他会胜过我的。”
于佩敏惊愕,眼泪唰地掉下,伸手想要碰他:“不是,燕羽,你听妈妈……”
但燕羽立刻后退躲开,返回房间,关门上锁。
他躺在床上,意外地平静,没有呼吸困难,也没有痛苦。相反,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晚饭时间,于佩敏端着鱼汤泡饭来敲门。他起床去开了门,没有讲话,但竟将那一碗饭都吃完了,还给黎里拍了照片过去。
晚上,雪开始大了。一家人早早洗漱入睡。燕羽关了灯,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飞雪,忽然很想弹琵琶。
他穿上羽绒服,背上琴盒,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院子里的新秋千在雪夜里很美。他坐上去,轻微地前后晃了几下。他儿时的秋千早就坏了,腐烂进地里了;现在换了新的。爸爸说,新秋千有更好的工艺,不会坏了。
他是一架已经坏掉的秋千。
燕羽只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江堤上,大雪飞舞。冷空气夹杂着雪花的冷冽气,沁入肺中。燕羽抬头望着漫天降落的白花,想起一年前与黎里走过的那个雪夜。
要是能再和她走一遍就好了,那样,他或许想一条路一直走下去。
燕羽在风雪中微微笑了一下,雪夜的江堤上空无一人,连两坊的灯都熄灭了许多,只剩零星的窗口漏着光。
他独自穿过船厂,看见停泊的船海里落了许多的雪。他走过龙门吊,到了外婆的江边小屋。
打开灯,屋里蒙着一层薄灰,一股子陈旧潮湿的气息,连灯泡都暗淡了许多。
燕羽放下琴盒,取出琵琶,弹了一首曲子。雪夜的琵琶音带了些清冽的气息,悠悠江边,无人得闻。
他弹完一曲,抱着琵琶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不觉,这个屋里已经有许多黎里的影子了。很多与她的美好的回忆都发生在这里。
啤酒,烤火箱,糍粑,野餐,沙发,床,暴雨,很多的暴雨,亲密,第一次的亲密,很多的亲密……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她似乎在快走,微喘着气:“燕羽?”
他听见她声音,唇角浮起微笑:“你还在外面?”
“嗯,考完了秦何怡跟詹明请我吃饭。我刚下地铁,正往家走呢。”
“感觉怎么样?”
“你说我会幸运,真的!”她忍不住笑起来,“我前面那个又发挥失误了,哈哈哈哈。虽然对不起他也很惨,但是……我一下就很放松了,跟去年考帝艺一模一样,超常发挥。我怀疑我能过线了。”
燕羽又无声地笑了,眼睛弯了弯,说:“你本来就可以的。你现在很厉害。”
“多亏你教导哦,燕羽老师。也多谢你一直鼓励我,夸得我越来越胆大。”她在电话那头,轻快道,“再等我几天,再过四天,我就回来了。到时给你买糖吃。”
“好。”他说。
“我到家了。”电话那头,风声落了下去,她的声音变得清晰,“我累死了,只想睡觉现在。能一口气睡二十个小时。”
“那赶紧睡吧。”
“先挂啦。你也早点睡。”
“好。”燕羽说,等着她挂电话,但她也在等他挂电话,“咦?挂电话呀。”
燕羽唇角微微弯起,说:“黎里。”
“嗯?”
他声音很轻:“我好想你。”
她那边静了一下,声音也柔下去:“我也很想你。我马上就回来了。然后我们又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他微笑,点头:“好啊。”
一滴眼泪无声砸落。黎里,我真的,好想你。
他放下挂断的静音了的手机,起身去厨房,拿了个玻璃杯,拧开水龙头。生锈的水冲涌出来,浑浊地漏下去。
等清水出来,他接了一杯,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兜餐巾纸,抖了抖,上百粒药片掉落。
他抓了一把,大概十几粒,塞进嘴里,几乎呛住,咽不下去;便仰头灌水,可也难吞,水从嘴里返淌出来。他持续地仰着头,捧着嘴边的药往里塞。
喉咙咽疼了,眼泪全出来了,脸上嘴上下巴上全是水,他没有停下,一边灌一边咽。直到台子上一粒药也不剩,手开始无力,杯子掉落地上,砰地砸碎。
他想走出去,躺到和她一起睡过的沙发上去,可才迈出一步,人就轰然倒下,砸进一地的玻璃碎片里。
第95章 chapter 95
黎里趴在病床旁, 迷糊间感觉燕羽手动了一下,她瞬间惊醒。他意识尚未聚拢,很痛苦地皱着眉, 脸颊惨白, 呼吸也急促。
“燕羽?”
他睁眼见着她, 枯唇启开,没发出一丝声音,泪水就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滑入鬓角。
黎里见不得他这样,顷刻泪流,哽道:“是不是很疼啊?哪里疼?”
他流泪不止,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要和她说,但喉中剧痛,不成言语。
黎里摁下呼叫铃, 外头的燕回南和于佩敏听到动静,立刻喊着护士, 跑进病房。
“燕羽!”夫妇俩见他痛苦模样,扑上前来。燕羽嗓子里撕裂一声:“出去!”
他竭力躲避、摸爬着缩去床角, 扑到黎里怀里, 大哭道:“我不要他们!出去!”
黎里立刻把他护住。
于佩敏泪流:“燕羽你听妈妈讲,不是你想的那样——”
燕羽紧搂黎里的腰, 埋她怀中, 哭得呼吸困难:“出去!”
护士快速进来,皱眉:“病人情绪很激动, 你们先出去啊。”
父母只得红着眼眶离了病房。
黎里搂紧他, 不停抚摸他汗湿的脑袋:“没事没事,他们出去了。深呼吸, 燕羽,深呼吸……”
他浑身发颤,呼吸急促。护士拿着针,快速往病床边的吊水里推了剂药,说:“没事,再睡一觉,醒来就好很多了。”她想帮黎里把燕羽放倒回床上,可才碰到他,他立刻颤抖着往黎里怀里躲。
黎里忙说:“不用了,我能行。”
“要帮忙再叫我。”护士说,“他马上就能睡着。”
那计药很猛,护士才走,燕羽就脱力了。黎里把他放躺在床上,他抠紧她手心,满目泪光,嗓子里裂出一声嘶哑的音节,无尽凄楚哀求:“黎里,救救我……”他满眼眶的泪滑入发间,脸上苦痛消散,人歪进枕头里,沉睡过去。
黎里的泪雨一样滑落,跑去楼梯间抱头大哭一场。
她昨晚察觉异样,连夜赶回江州。这一路又累又冷又恐惧的心情,她半点不敢回想。
与他的抑郁相处的这些时间,她很多次和自己说:没事,无非多耐心些,包容些,温柔些,去应对他的沉默、低落和情绪变化就好。她虽也知道他自残,试图自杀,但她从未亲历过他濒死的时刻,所以潜意识里总有那么丝希望或乐观,觉得他不会真的离开。
可或许直到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感觉到,他真的会死。这个病,真的会死人。
她哭完,望着窗外的白雪出神,脑子和下了雪的世界一样,白茫茫的。
她在楼道呆坐不知多久,返回病房。燕回南和于佩敏都在,带来了家里熬的鸡汤。
黎里坐病床这边,夫妻俩坐那边,各自看着燕羽苍白的脸,无话。
昨夜,黎里打电话通知于佩敏时才知,她正赶去江边小屋。
原来,于佩敏心不安宁,夜里下楼看看燕羽,发现他房间没人。她知道他曾经一直藏药,藏在哪儿,母亲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拆穿。过去他在家的那么多日子,她每天默默地定点去查看他藏药的地方,检查有没有变少。没有,她就装不知道。
但这次,所有的药都不见了。她便知大事不妙了。
“你怎么也知道他会出事?”于佩敏问。一晚的折腾,她此刻也很憔悴,“他和你说了?”
黎里摇摇头,要开口,鼻尖又泛酸,忍了下去,道:“他什么也没说,就说了句,我好想你。”
一行泪滑落,黎里轻轻抹掉。
于佩敏不解:“这……你怎么觉得他会出事?”
“对燕羽这种不会表达脆弱情绪的人来说,痛苦和求救只能通过遮掩躲藏的方式来传达。”黎里哽了一下,“‘我想你了’,就是他的‘我很痛苦’,‘帮帮我’,‘救救我’。”
于佩敏怔住,燕回南面如死灰,像被重物狠狠击中,更像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于佩敏忽然掩面哭泣,燕回南眼眶也红了,将脑袋转过去。
在过去的那么些年里,在小燕羽很听话地不再和他们哭诉,也不再求他们带他回家的日子里,他很多次在电话里讲不出别的话,只有一句低低的:“爸爸,我好想你。”“妈妈,我好想你。”
可他们不懂,他们就说:“我们也想你,你要继续好好学习。你要争气。”
原来,他说过无数次“爸爸妈妈,我很痛苦。”“爸爸妈妈,救救我。”他们一次也没听懂。
于佩敏哭得弯下腰,几乎要嚎啕,却得拼命压制声音;燕回南望着覆雪的窗外,不停抹面。
黎里反而不哭了,执拗望着燕羽。他闭着眼,因止痛药的作用,或许连梦也没有。他睡颜很平静,唯独嘴唇干枯。她拿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擦拭他的嘴唇。
病房那头,夫妇俩哭完,平息了。黎里去给自己倒杯水,又给他俩都倒了,坐去他们面前:“我在帝洲的时候,陪燕羽看医生。医生说,他病重成这样子,你们也该一起治疗的。”
燕回南露出迷惑的神情,要说什么,于佩敏拉扯住他,让他闭了嘴。
黎里其实心情不好,本想直话直说,但为了燕羽,为了让这俩人尤其是燕回南接受,她竭力讲得和缓:“我知道你们比谁都希望他好起来,也真心为他好。但很多你们以为好的方式,是起副作用的。你们那些粗暴的打气加油,是在加重他负担,让他更自责更羞愧。你们需要去看医生,为了他。不然,你们真的会失去他。”
说到这儿,她有些后怕地握紧膝盖。
于佩敏连连点头:“好。”燕回南没吭声。
黎里也不多讲,问了护士燕羽还要睡几个小时,便先回家了。
江州的雪还在下,街道上车来人往,碾出一道道黢黑稀烂的雪泥。到了秋槐坊,地面却干净了些,虽路中间仍有泥巴车辙,两旁的堆雪却洁白无暇。
恰逢午饭时间,她拖着箱子,满身疲惫从风雪中进门。桌上一家三口愣望住她。何莲青欣喜不已,道着怎么提前回来了,忙添置碗筷。王安平跟王建还算乖觉。这几个月,黎里挣了不少演出费,给何莲青打了好几次钱,王安平自然在她面前气短。
他不招惹,黎里也不找事,一口气吃了两碗饭,拎箱子上楼,洗完澡后趴进床里倒头大睡。她没工夫去陷入悲伤情绪,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起来后跑去小作坊捞了盒小汤圆跟桂花糕,捂在羽绒服里赶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