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看。”
“帝音学费还不到岚艺的一半,好学校就是不一样。但贵也不要紧了。我之前演出还有比赛,各种演出费跟奖金有十几万了呢。不用找妈妈要钱了。等你出来,需要钱还可以找我借。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 利息给你便宜点。”
“好啊。”黎辉笑了,说, “和你那个男朋友还在一起吗?”
“当然在一起。”
“我真想见见他。”黎辉说,他能明显感觉到, 妹妹的变化与成长, 和那个叫“燕羽”的男生密不可分。
“不急。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出国前, 你就出来了。我让他请你吃饭。他也很想见你。哦, 刚才他还说让我转达,他给你问好。”
“我也给他问好。谢谢他照顾你。”
……
明天要出发了, 燕羽提前约好了房屋中介, 后天去看学校斜对门小区的房子。
他还想去街上买个新的行李箱。出门时,燕回南正要带燕圣雨去幼儿园报名, 问他去哪儿后,于佩敏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妈妈好久没跟你一起上街了。”
燕羽说好。
暑假快结束了,商场里人并不多。路经一家最近很火的奶茶店,没人排队,燕羽问:“妈妈你想喝吗?”于佩敏说尝尝吧。燕羽给她买了一杯。
于佩敏喝着奶茶,问:“要不要买几件衣服?”
“回帝洲再买。懒得带。”
燕羽直奔箱包店。他挑东西很快,选了个黑色行李箱,拍了些照片发给黎里,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给你买一个。」
黎里刚从监狱出来,回:「你买的什么颜色?」
「黑色。」
「我要和你一样的。但要小一号。」
「好。」
「我哥哥也向你问好,哈哈。」
燕羽回了个可爱微笑的表情,又加上一条:「那你过会儿来我这儿拿箱子,还是等晚上我给你带过去?」
「我来拿。」黎里说,「我怀疑你就是想多见我一次。」
燕羽又回了个「(可爱微笑)」。
出了商场,于佩敏说再去旁边步行街逛逛,但燕回南打电话来,问燕圣雨的出生证在哪儿,找不着了。于佩敏给他讲了半天也没找到。她放下电话,说干脆先回家。
但燕羽看见步行街上新开了花店,想去看看。于佩敏说好,帮他把空箱子拿回去。
燕羽走开没几步,身后妈妈唤他:“燕羽。”
他回头,于佩敏问:“你晚上想吃什么?鱼汤好不好?加莴笋和豆腐。”
燕羽点了下头。
妈妈冲他笑笑,走了。
燕羽去到花店,在满屋的鲜花里选了一束粉色系的,帝王花、绣球,芍药,粉玫瑰……搭配着很漂亮。
他在贺卡上写了两个字,放进花束里,抱着花儿准备回家。迎面两个女孩捧着很诱人的甜品,走进店来。是黎里喜欢吃的那些小玩意。
他停了下,问:“不好意思,这个蛋糕在哪里买的?”
“那个巷子里面,新开的一家甜品店,很好吃。”
“谢谢。”
燕羽绕去女孩指的那条巷子,找见了那家甜品店。甜品各个精美,瑞士卷,芒果千层,豆花捞……他买了两三样,打包拎了盒出店。
他往无人僻静的街巷穿过,无意一瞥,却见安静的街角开了家民乐乐器店。店面装修古色古香。透过玻璃窗,里头摆着古筝、二胡、扬琴等乐器。但店内主卖的、最多的是琵琶。不同颜色、材质的琵琶静默地挂在墙上、柜子里,像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燕羽收回目光,往前走,但终究没忍住扭头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看到一把和他刻着“燕羽”的他的最爱、几乎一模一样的琵琶。
脚步放缓,最终停下,他望住它。
它在阴凉的屋里,他在灿白的阳光下。
“要不要进来看看?”店主是个年轻人,到门边一见是他,惊喜道:“燕羽老师?我就是因为你入的民乐的坑,因为你爱上琵琶!我是你的忠实乐迷!要不进来看看,喝杯茶?请进请进!”
燕羽想说不用了,但他又望了眼那把琵琶,没开得了口。
店主极力邀请,他走了进去。店里开了空调,有些凉。
“您不知道现在有了股琵琶热,托您的福。”年轻店主不住地夸赞,“江州这一年多了好多卖琵琶教琵琶的店!其他民乐类也是。”
燕羽不知听没听,走到那把琵琶面前,望了一眼。
“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店里最贵最好的琵琶。我取下来给您玩一下。”
燕羽还没说话,店主已飞速将那琵琶取下来,捧到他面前。
真的很像他那把,面板浅木色,背身墨黑,柄上有暗金的流云纹,周身散着温润柔光。
“你要不弹一首?”店主殷勤地把琵琶放到台面上,说,“我给您找甲片。”
燕羽盯着琵琶看,像在做某种挣扎。无用。那精美而内敛的琵琶对他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把鲜花和甜品盒放到柜台上,一个个戴起了指甲,说:“我试下这把琵琶。”
“尽管试。”年轻店主激动道,“江州出了您这样的人物,真好。你知道吗?今年很多小孩子去少年宫学琵琶,都是受你影响。学古筝扬琴的也多了起来。”
燕羽问:“是吗?”
“是呀!好多小孩都去学,琵琶老师都不够呢!”
燕羽没接话,他将那把琵琶抱起来,沉甸甸入怀。
他坐下,垂着眸,手触到琵琶弦上,一瞬间,微凉的坚韧的触感直冲进他脑门;像是不可控制一般,左上右下,手指飞速一轮。一段力拔千钧的琵琶音杀了出来。
琴弦的震荡,像一瞬激起千层浪,每一道汹涌地推打进他内心,向他咆哮着,呼喊着什么。
燕羽一怔,心脏狂跳,猛地喘了口气。
店主惊得瞪大眼睛:“您这功力!绝了!我天!”他忙指着一旁的桌子:“我这儿有打光跟专业录音,我一直做直播推广的。你能弹一曲吗?我是真的想推广琵琶,您难得来一次。我送你一把琵琶都行。”
“不用送。你开吧。”燕羽说完,不知在想什么,把自己手机拿出来,登陆账号点开直播,放到店主的直播手机旁。
店主的账号没什么人看,但燕羽的直播间立刻涌入了乐迷们,
「活久见!!羽神居然开直播了??」
「羽神暑假去哪儿玩了,都没见到人。」
「燕美人!!!」
「羽神要弹琵琶了吗?」……
燕羽抱着琵琶坐回椅子上,低头垂眸,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暑假写了首琵琶曲,但没弹过,也没人听过。”
店家站在镜头外,兴奋地点头表示期待,不发声不打扰。
燕羽抱着琵琶,脸色静肃起来。大约半分钟,整个街角安安静静,只有花白的阳光。
突然,燕羽眉心一敛,眼眸一抬,手指如利刃往弦上割去,琵琶一声嘶鸣,溢出饱满如珠的铿锵激昂的音符。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琵琶琴里逆流而上,顺着燕羽的手指在他血液里奔流,一阵阵猛地撞击上他的心脏。
深沉激烈的情感汹涌着,奔腾着,呐喊着,像海啸般扑头将他席卷!
八月船海里如瀑的雨水,狂风卷着她的长发和笑颜;小屋外江水洪峰奔流,泥沙俱下。纽约惊飞的鸽群,街头的艺人;大理高远的蓝天,她缠在他手指间的发辫……
燕羽的手指如翩跹的白鸟,勾弹轮挑,大气磅礴的曲调陡然一转,琵琶开始悲鸣,控诉着他摔死琵琶的罪行。
跌宕起伏,像倒序的齿轮诉说着他的一生。
他看到无数的药片,数不尽的处方单,从小到大的病号服,悬在病床上的吊水一滴一滴坠落。他看到会议室一张张的投票,宫教授的眼泪,他一字一句写下的血泪,在网络上搅起轩然大波。他看到欢乐的海滩,躁动的酒吧,奚市的帝洲的无数个不眠的深夜,他游荡在一条又一条的空街道上,永无尽头。
户外,阳光走动,玻璃窗上骤然折射进一道刺眼的光。燕羽偏脸避过,手指毫不停歇地在琴弦上撩拨,指速越来越快,像瀑布溅起的水雾,像密集的雨点,像波光粼粼的湖上跳跃的光芒云烟。
他逆着光线抬眸,凤眼里射出的目光冷厉如霜,
他看到壁纸刀一道道刻下的伤痕,高楼上的风,长江里的水。他看到黎里的眼泪,黎里的笑,黎里的哭喊,黎里冲进男厕所,黎里说我不站。他看到母亲在眼泪中渐渐衰老,父亲在愤懑中白发丛生,看到漫长岁月里他们愤怒、咒骂、抱头痛哭的脸。
他看到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抱着琵琶,不知疲倦地练着弹着,从酷暑到寒冬,从成年到幼时。他看到少时的他穿过许多个日夜的奚音附的走廊,在舞台上鞠躬,把椅子砸到陈慕章头上。他看到幼时的他初去奚市,以为那里是个好地方,所以幼小的他在发着烧的寒冷的冬天,因舍不得错过一节课而背着大大的琵琶琴盒登上了跨年夜去往郊区的公交车。
直到,他看到两岁时的小燕羽,在江州的少年宫,挣脱父亲的怀抱,踉踉跄跄扑上去抱住一把儿童琵琶,好像抱住了这世上他最心爱的宝贝,从此立志为其付出一生。
琵琶凄凄悲鸣,转至高潮,陡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又愤懑昂扬,指天对抗。
一曲千回百转,如泣如诉,柔肠百结中又不断迸发出挣扎激越、破釜沉舟的力量。争斗的数股情感汹涌如潮。
燕羽好似整个人融进了玻璃折射的光线里,融进了那把琵琶里,只剩了他的手指。仿佛人与琴在互斗,在较量,在对攻!
破碎的光线下,他一张脸虚白若无,像抓不住的月光。
直至最后一声震荡的凄鸣下,他的手指杀离了琵琶。余音绕梁中,满屏静默。世界被震撼到失声。
燕羽抱着琵琶,低着头。眼泪像无尽的雨,分挂脸颊两边,一滴接一滴,不住地坠落,如断了线的无数的玻璃珠子。
像是这一生的执着、坚持、痛苦、悔恨、愤怒、不甘、反抗、无力;都凝结在这一曲琵琶里。
放不下。放不下的。
他还是爱琵琶,太深;还是放不了手,低不了头;服不了输,弯不下脊。
这一曲,仿佛琵琶里无数的魂灵涌冲进他的精神他的心灵,他终于看到他本心。他知道,他走不了了。
阳光从玻璃上悄然离去,燕羽的脸在直播屏幕上变得清晰。他垂着眸,无尽的眼泪从下巴上颗颗滴落。
弹幕疯狂刷屏:「好伟大的新曲,我听哭了!这首要成神曲!」
「的确神曲!伟大!超越了《破阵子》!」
「太好听了!好绝!情绪好深好复杂!像走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弹得太厉害了!」
「羽神也哭了吗?」
「这曲可以单独发音轨了!好震撼!感觉羽神自己都还没走出来。」
「是我多想吗,感觉他这会儿状态不太对,有人同感吗?」……
店长现场抹着泪,久久未能平复。但燕羽已起身,将琵琶放好,解手上的甲片。
他看见柜台上的纸和笔,拿两张写上字。店长跑来,擦着泪说:“您弹得太好了,那曲子太棒了。”
“《离离》。”燕羽说,“这曲子叫《离离》,离离原上草的离离。”
店长歪头正看他写下的“离离”二字。
燕羽说:“麻烦你帮我转达一下。”
店长接过他递来的又一张纸,愣了愣,想问什么,见燕羽面容静默,脸上挂着泪痕,心想他或许一曲演奏完太耗心力,还未恢复,忙说着好,拿了纸跑去手机前。
“刚才羽神给我们演奏的曲子是《离离》,离离原上草的离离。然后,羽神还写了一段话,这个话是不是跟这个曲子有关啊?给你们看一下。”
他把纸翻转过来,对着屏幕给大家看,边念: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小就掉进了陈家的地窖里,可能地下太黑了,看不到你们的人影。但,我还是想把这道门撞开。”
店长念到这儿,心一惊,隐隐察觉了不对。而弹幕已开始发疯:
「陈家是说陈乾商?!?!」
「怎么又提陈乾商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羽神整个暑假都没出来活动!到底出什么事了?!」
「羽神人呢?!」
「人呢?!店长!他人呢!」
「救命!快去找他!」
「报警!我就说他今天状态不对!救命!」
店长慌忙回头,可店里哪里还有燕羽的身影。
……
黎里乘船过江时,看到船外波涛阵阵,水涨如洪。船行过程中,有些摇晃。某一刻江潮涌过,船身颠了一颠。站在栏杆边的黎里一个晃动,赶忙抓紧栏杆,心跟坐过山车般抛起又跌落。
她莫名不安时,电话响了,是唐逸煊。
他语气很急:“燕羽刚才直播弹了琵琶,完后情绪很差。他电话留在那个乐器店了,人联系不上。我刚给他爸妈打完电话,他们去找了。你知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黎里脑子瞬间懵了:“啊?”
“黎里!”唐逸煊喊一声,“燕羽他会去哪儿?!”
“江边?凉溪桥船厂!”她慌忙说,“除了江边,我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船上!!!”她急叫道。她漂在江上,触不到陆地。茫茫然转一圈,想跑却无处可去。
她条件反射地给燕羽打电话,没人接。这才想起,他手机落琵琶店里了。她看到手机里唐逸煊发来的回放视频,琴声悲绝,声音穿透屏幕,直捅肺腑。而燕羽的下巴上一颗颗不尽地滴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