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降温,他穿了件藏青色的秋冬外套, 暗色的袖子衬得他苍白的手又瘦又长。
像是感知到她的到来,他手指顿了一下, 但没有抬头。
黎里坐到自己位置上。
她跟他只隔一条走廊,所以能清楚察觉到进出来往的学员朝这边投来的目光。
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捂嘴偷笑, 有人挤眉弄眼,有人眉飞色舞。
室内议论声不小, 但听不太明。出声的人交头接耳, 眼白乱飞,五官肆跑。
黎里没去看燕羽的神色, 只拿出乐理课本翻看。
突然, 三四组中间以王思奇为首的一群男生爆出几声噗嗤,随即大笑开去。尤其王思奇跟他前排, 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他拍着桌子,气都喘不匀:“哈哈哈,神他妈双插头,哈哈……”
培训教室里的人朝燕羽看,后者仍垂头玩着消消乐,侧颜辨不清神色。
王思奇笑得愈发猖狂:“要我说,是连排……”
“嘴巴长着不会说人话,我帮你撕了?”黎里开口。
笑声止。
那群男生虽没跟黎里同过校,但都知道她,没人跟她吵。
王思奇脸一变:“老子招你惹你了?”
黎里:“垃圾话脏我耳朵了。”
王思奇指自己嘴:“来来来,你来撕。我赌你敢。”
黎里摔下书,唰地起身,陈茵跟谢菡赶紧拉住她。
陈茵气哄哄的,说:“别搭理这种人。”
徐灿灿:“恶心死了。”
王晗雪也道:“闭嘴吧你们!”
王思奇:“啧啧啧一群梦女,真不挑啊你们,人家都不喜欢女——”
黎里操起一本书砸过去,书页乱飞。
王思奇堪堪躲过,吓了一惊,没还手。
那边一男的拉王思奇,低声:“她很疯,跟她哥一样,你别真招她。”
另一个捡起书,还递给谢菡。
王思奇不服,讽刺道:“切!她哥多厉害啊,厉害得进牢里了,哈哈——”
还没笑完,黎里也一笑:“你不说我忘了。我哥几个朋友刚出来,要不我请他们会会你,看看你是插座还插板?”
王思奇笑不出来了,其他人也没声儿了。都不敢惹她。
黎里坐回去,拿起书刚要翻开。
王思奇又怂又孬,却又咽不下,想不明白:“不是,黎里你脑子进水啊你护一个……”
“基”的音还没发。
“啪!”一声摔书响!
黎里拿手指他,全是戾气。
王思奇的音吞了回去。
他也很轻地踢了下桌子,弱弱摔了下书,歪靠进椅子里。其他人各回各位,不闲聊了。
黎里重新翻开书,才觉自己的左手有些发抖。
那节课,她一眼都没看燕羽。一下课,他就走了。最后一节课又没上。
晚上出校门时,谢菡问黎里:“你是不是不信那些话?”
“不信。”
“那你说,他那么厉害,为什么转来江艺?”
黎里答不上来。
谢菡翻手机:“要不你先看看,高晓飞在奚音附那朋友怎么说的……”
黎里一手拨开,皱眉:“他是个什么人,你自己没判断没感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看别人说的话?”
谢菡听她有些恼,便叹气:“我不全信的。虽然燕羽不怎么跟我讲话,但我觉得他人很好,很干净,跟那些讨厌的男生不一样。别人说他不检点,骚扰同学,斗殴什么的,我肯定不信。我是担心你……”
她说着,自己也疑惑:“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像gay。但这人是跟他相处了五年多的同学。他也确实美得不分性别了。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没什么出格的行为,但同宿舍的人忌讳,心里不舒服……也不对,奚市那么大城市,又是学艺术的,照理说要比较包容啊……”
“他不是。”黎里打断。
“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讲的?”
“不用他讲。我就是知道。”
谢菡还要说什么,黎里已走到分岔路口:“走了。”
回家路上,她刻意绕进秋杨坊,走近二十三巷。靠近他家时,她心跳渐快,想着一口气快步经过,却见他家漆黑一片,半点光亮都没有。
她的心便落了下去。
之后的二十多天,燕羽都没再出现。
秋风扫过,琉璃街上树叶片片坠落。
偶尔,黎里站在马秀丽超市的柜台边,望一眼街道斜对面的兰姐理发店,一次都没见过燕羽。很多时候,连于佩敏都不在。
有一次,马秀丽跟来买东西的街坊闲聊,说燕回南嘴巴里吹上天的宝贝儿子是个同性恋,争风吃醋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才回江州的。
马秀丽扫着码,咂着舌:“现在的年轻人呐,脑子不正常的哟,好多心理变态。”
街坊:“你别说。诶,十六巷岑家那个也是,四十多岁了不结婚,成天跟他表哥住一起。哪儿是表哥啊,就是那个。啧啧,恶不恶心哟。”
黎里说:“后面顾客排队呢。”
那街坊才闭嘴走人。
寒潮一波波来袭。
黎里裹上厚厚的棉服,骑着摩托去送货时,会偶尔绕去秋杨坊。燕羽家院子里那棵针叶樱树叶子掉了大半,只剩最后一抹萧条。
而他家大门总是紧闭。
黎里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又转学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给秋槐坊最后一家送完汤圆,骑着摩托准备回家。一转弯,远远看见巷子尽头的蓝水河西段。
已是十一月中旬。草木凋零,曾在夏日掩映于绿荫芦苇后的青石桥显露了出来,孤零零的。
黎里朝那望一眼,调转了车头。
她漫无目的地行驶出秋槐坊西,却意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蓝水河两岸的梧桐树掉光了叶子,枝桠直指苍天,视野明净而开阔。
燕羽一身黑色冬装,蹲在自来水厂围墙外的弃道上,在喂一只狸花猫。
他身旁还蹲了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包零食。
铺满秋叶的弃道上,一少年一小孩一猫,是萧条天地间唯一一抹活色。
黎里行在桥上,秋风吹着,她忽就心头一动,短促地摁了两声车笛:“嘟,嘟——”
燕羽回了头,一张脸在秋光下白皙得不像话。
摩托碾过清脆的树叶,停在他面前。
大半个月不见,他头发长了,不知是否因秋光肃萧,他的脸也清冷了些,有那么点儿疏漠的味道。
他眯眼看了看她,并没有讲话,转去看路边的小狸猫。
他身边的小男孩儿约莫两岁,机灵而好奇地打量着黎里。
黎里摘了头盔,停了车,拔掉车钥匙,蹲到他旁边,也看那只猫,问:“它公的母的?”
燕羽说:“母的。”
“怎么还是这么瘦?”
“我也不常来。”
一旁,小男孩吃着奶糖,问:“哥哥,她是谁?”
燕羽看他,语气清淡:“我同学。”
“哦。”
黎里问:“你弟弟?”
“二伯家的孩子。最近过来玩。”燕羽看他一眼,说,“燕圣雨,别咬手指甲。”
燕圣雨不咬了,脑袋一歪:“幺爸幺妈都叫我小雨。”
燕羽没接话,又递了条肉干给小狸猫。
黎里看眼那小孩,挺乖巧的。但她不喜欢小孩子,从来没兴趣逗弄,不如瞧猫咪。
她说:“这猫让人摸吗?”
燕羽说:“不知道,没摸过。”
黎里也不想摸猫,只蹲着看。那猫挺自在,趴在干燥厚实的树叶上,捧着肉条啃,舒服极了。
“给它起名字没?”
燕羽摇头。
“怎么不起一个?”
燕羽说:“起了我就跟它有关系了。”
黎里微愣,扭头看他,他侧脸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一丝悲伤。
恰好秋风变强,猛地一吹,掀起地上落叶滚滚,也掀起他浓密的黑发。
黎里一瞬迷了眼,却见他侧脑勺上一道新缝合的伤疤,长而吓人。风起风落,一两秒的功夫,那道暗红色的新疤被头发遮了去。
燕羽有所察觉,只用余光看她,便明白了。
黎里低声:“你爸爸打你了?”
燕羽:“没有。”
黎里没做声。
他扭头看她:“真的没有。不小心摔的。”
黎里问:“哪儿摔的?”
“KTV。”
黎里简直了:“你?去KTV?当麦霸,还是练琴?”
燕羽也觉得这个地点和理由套在他身上挺荒唐违和的,无奈而好笑地弯了弯唇,说:“那就当我编的吧。”
他说这话时,朝她这边扭了头,黎里也迎视过去。少年少女的目光清澈澈的,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刹那间,彼此都仿佛迎面扑进了透明而澄澈的青空里。
黎里心一漏,脑子一片空白,怔了半刻,呐呐开口:“你——”
嘴巴出了声,思绪却仍沉在他清清的眼眸里,全然跟不上。要问什么都忘了,或许根本不知要问什么。
余音似还留在空中,燕羽脸色微变了变,定道:“不是。”
说完便扭头去看那只猫。
黎里一愣,有些莫名。脑子转了几圈才意识到他在回答传言性取向的问题,赶忙道:“我不是问这个——”
燕羽:“问不问都不是。”
黎里默了两秒:“我知道。”她低声,“你说不说我都知道。”
燕羽一下没讲话了。稀薄阳光洒着,他耳朵有点儿红。
黎里说完那话,脸也些微发烫,蹲立不安,干脆盘腿坐在满地枯叶上。
厚厚的叶子在她身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捡起一片把玩。梧桐树叶很大,比她手掌还大。
燕羽的手垂落地面,也捞起一片树叶,触上去有干燥枯脆的质感。他伸开一只手掌,对比一下。在她手里显大的树叶,在他手中却显小。
黎里瞥见,又多看了眼他的手,苍白的,瘦长的,轻盈的,像拨动心弦的风。
她低下了头。
燕羽说:“你刚准备问我什么?”
“哦。”黎里回神,玩着手里的枯叶,说,“想问你干嘛去了,我以为你又转学了。”
燕羽说:“以为我转去哪儿?”
“我哪知道转去哪儿?”黎里低声。
“瞎想。”他说,又多说了一句,“这几天感冒了,所以没去。”
“哥哥住院了!”燕圣雨忽然积极地说,“不是感冒呀,英语!枪枪!”
燕羽看了他一眼,小孩儿不讲话了,乖乖吃零食。
黎里没听懂什么英语和枪枪,也想不出可以关联的词,只说:“现在好了吗?”
“好了。”
她想到什么,蹙了眉。
“怎么了?”
“你因为这些传言……在奚音附……”她语气里掩饰着担心。
燕羽一愣,明白了她意思,摇了下头:“也没你想的那么惨。”
奚市是大城市,相对包容。有人接受,有人无感,有人讨厌。而忌于他的成绩和位置,哪怕讨厌的也不敢当面为难,只背着他私下玩笑。除了那次……
黎里见他不像撒谎,略松了口气,道:“江州太小,很多人思想落后。不过我们江艺班上的同学都挺好的,至于高晓飞他们那帮垃圾……别搭理。”
他嗯了声,说:“你找我有事?”
黎里一愣:“没事啊。但,都是同学嘛。你消失那么久,同学关心一下也正常。”
她手指轻捻叶柄,叶子旋转起来。
“别的同学不见得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