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丽居然搬了张凳子在店门口, 她端个饭碗踩在凳上, 边吃边望那头瞧,满眼精光。
她见了黎里, 兴奋地招呼:“快去啊, 你妈妈打不赢的,你快点!”
黎里钻过滴滴乱叫的拥堵车流, 跑到对面。
兰姐理发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戏的。附近的店家、两坊的住户、采购的顾客,全伸着脖子踮着脚尖往里头望,唯恐漏了细节。
兰姐的叫声又尖又高:“放开我,你放开!王安平,你是死的呀?!把她弄开!”
王安平在吼:“给老子放手!妈的臭婊.子,给老子放手!”
没有何莲青的声音。她这人本就不擅争吵。
黎里心急如焚,推搡人群,拼命往里钻。还隔着好几道人影,就瞥见何莲青揪扯着兰姐的头发,将她摁弯着腰。兰姐受制于她,垂着脑袋双手试图拆解,无果。
王安平一手掰着何莲青的手,叫她放开;另一手则一下接一下扇着何莲青的头和脸:“放不放?!”
啪一声。
“还不放?”
又是啪一声。
他吼一声,便打一巴掌,
“放手?!”
啪!
“松开!”
啪!
何莲青不松,被打得头发散乱脸颊红肿也不松。
“妈的臭婊.子,老子喊你松手!”王安平一脚踹向何莲青肚子。
黎里双眼通红地推开人群,冲上去,狠狠一摩托车头盔砸在他后脑勺上。
“王安平,我操.你.祖宗!”
她嘶吼着,挥着头盔,一下又一下砸他头。头盔接二连三甩在他头上肩上,砰砰响。
何莲青被踹得已松开兰姐,双目呆滞。
兰姐满头乱发,扑上来护拉着王安平,冲黎里叫:“你妈发癫你也发癫,脑袋打出问题你负责?”
王安平捂一捂挨砸的头,一手将黎里掀退开两米远,指着她鼻子骂:“操.我祖宗?老子操.你妈。每天每晚操!”
黎里血往头顶涌,冲上去砸他的脸。与此同时,何莲青执着地扑上去揪扯兰姐的头发。王安平刚要挡黎里的头盔,转眼见兰姐被攻击,赶忙搂护,又是一巴掌扇在何莲青脸上。
啪一声脆响!
黎里猛一头盔往王安平脸上摔,哐当一声,后者颧骨霎时砸出一块血淤。
她指着他,吼叫:“你再动我妈一下试试?!”
她双眼血红,面目扭曲,跟厉鬼一样:“你再敢打她一下!我杀了你!!”
这话一出,王安平竟没还手。他有些怕的。
围观的人群也静了静,随即开始指指点点:
“她家都这样。”
“疯的呢!”
“她爸她哥就是。”
“这还是有遗传的。”
“她哥小小年纪就杀了人。”
于佩敏赶来,用力拨开外围的人:“让一让,我店在里边。”但没人听得见她,也没人理她。
燕羽跟在她身后,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头顶,看见了被围在戏台中央的黎里。
她整张脸都是血红色的,黑发在冷风中乱飞,下巴在发抖。
围观的人一会儿咦,一会儿哦,一会儿啧啧;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去拦,没人去劝,也没人去帮。
兰姐一掀头发,叫:“你让她别动我呀!自己管不住男人,冲我撒什么气?老娘用不着勾引谁,全自己送上门。何莲青你有什么资格扯我头发?拿镜子照照你那张脸!”
何莲青还要上前,被黎里拦住。
她压着火,克制住手脚的弹跳,拉母亲的手:“走,回去!”
何莲青犟在原地,死活不肯走。
黎里拉她,吼:“回去!”
何莲青还是不动,满脸悲怨盯着王安平。
黎里死命拉她:“叫你回去!”
王安平拿手隔空点了点何莲青:“老子就是看不下你这张脸,成天晦气得跟死了一屋子人似的!先前霉死了一个,还想再霉我一个?!”
这话又引得人群里议论起。
何莲青抖抖索索,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叫,扑上去疯了般撕扯王安平。黎里拦都拦不住。王安平揪着她的手反抗,兰姐也掀她,三人扭打成一团。黎里奋力想解开何莲青,无用,她突然就将手上的头盔狠狠朝理发店砸去。
“砰”一声爆响!
店子玻璃门剧烈晃荡,裂开一大张白色蛛网。
头盔弹出来,在水泥地上哐哐响。
人群里爆出一阵尖叫,离店门近的围观群众吓得纷纷跳开。
扭打的三人这下停了。
兰姐呆了呆,一下指着黎里骂:“砸老子门?我操.你——”
黎里看她一眼,陡然快步逼近。兰姐吓得闭嘴,连连后退,王安平迎上来,一巴掌朝她头顶上扇去。
黎里眼看要避不开,恨怒之时,手臂却被人一扯。
“啪”一声,燕羽将王安平的那巴掌狠狠扇了回去!
一股力量将她拉拽着后退几步,燕羽将摩托车头盔套在她头上,很轻地拍了一下,周遭的喧嚣像突然下调了三四阶音量,议论她的那些闲言碎语听不清了,连琉璃街上的汽笛声都模糊了。
而眼前王安平丑陋的脸、围观街坊们贪婪的面,全都被他单薄却阔挺的肩背挡住。
头盔限制了音量,也限制了黎里的视野,她一瞬就看不见那些蛆虫一样啃噬他人苦难的人们了。只看得见他外套背后黑色的帽子,在灯光下却透出一丝极暗的深蓝。
世界的喧嚣也已不太清晰,像沉入安静的水底。
燕羽挡在黎里前面,狠打开王安平的手,冷声:“警察来了。”
王安平一怔,火道:“这点儿破事值得你报警?!”
于佩敏走上前,争道:“玻璃都砸成这样了,报不得警啊?”
王安平指:“砸玻璃的人在你儿子背后呢,你找她!”
燕羽说:“你是她监护人,警察来了,也得找你。”
王安平一愣,没想到这层,刚要说什么,于佩敏又说:“你就说这事是不是因为你起的?不找你找谁?!”
她说完,又看了眼兰姐:“这店子,我也有份的。搞成这样,看你怎么说。说这事情怎么起的。”
兰姐理亏,没讲话,扯下头上的皮筋,拿手指梳着头。
她脸上,粉底抠得乱七八糟,口红花了,假睫毛也掉了半边。
隔壁日用品店的老板娘平日就不喜欢她,吃着橘子说:“你偷人汉子,还打原配,人砸你一块玻璃也没什么。”
兰姐:“要你在这儿放屁!”
“什么世道哟,小三嚣张的咧~”
争闹间,警察来了,驱散人群。
一个警察了解了事情经过,问:“想去派出所,还是在这儿协调?”
王安平立马腆着个脸,谄媚道:“您们工作忙,不给您们添麻烦,就不去派出所了。也没多大事儿。”说着就要递烟。
警察不要,抬手拦开,问:“这玻璃门怎么回事儿?”
兰姐刚要开口,燕羽先道:“门没大事,但这边有人被打得不轻。”
一旁,何莲青披头散发,脸肿得老高,唇角还破了皮。
警察皱眉,问:“谁打的?”
没人讲话。
警察看王安平,后者点头哈腰,把人往店里请:“外头冷,我们要不进去了解情况?”
几个警察往店里走,又冲周围人喊了几声:“散开啊,都散了!”
三个当事人随警察进了店。于佩敏也跟了去。
燕羽站在原地。周围人一边散开,一边意犹未尽朝店里瞄,好戏看不到结局总是不得劲儿的。
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议论纷纷,咂着舌说着这女孩太凶太疯,骂人打人太狠之类的话。不少还伸了脖子想打量黎里反应。
但燕羽挡在她身前,面色冷寂,不给他们半点窥伺她的机会。
待人完全散去,燕羽才回身。
黎里仍戴着摩托车头盔,衬得她的脸很小一张。她片刻前因愤怒而通红的脸颊已褪去潮色,只剩空茫的眼,干裂的唇。
燕羽低声:“你还好吧?”
黎里没做声,也没看他。她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坐到路边的台阶上,一动没再动,静得跟不存在了似的。
店里,几个警察在协调着三人间纠纷,时不时传来几阵大声量,以及警察的“喊什么喊?”
燕羽进店去,在饮水机边接了一纸杯热水,听见王安平说:“离婚。你那个疯子女儿当着那么多街坊邻居的面打我,我以后脸往哪儿搁?”
燕羽走出店子,隔着一段距离看黎里坐在路边的身影。
她其实挺高的,坐下来却瘦瘦小小一团。街对面的黑夜中悬着五颜六色的招牌;底下是流淌而过的车灯。
纷杂的人造光线一簇接一簇地映在她空茫的眼睛里。
冬夜里风冷,吹得她侧脸苍白,手在发抖。
燕羽走去路边,蹲在她身旁,把纸杯递给她。
杯中的水冒着热气。
黎里还是没看他,也没看那杯水。燕羽明白,便将水放在她身旁,起身走开。
他走后,她又坐了会儿,才将那杯水拿起来捧在手里。冰冷的手心有了丝回暖。她轻吹着热气,慢慢喝水。热气漂浮到她眼睛旁,湿润润的。
喝完一杯水,干枯的嘴巴跟嗓子舒服了些,人也暖了点儿,她这才将头盔取下来。
周遭的声音忽然放大好几倍。好在拥堵的车流已散,远不似先前那么嘈杂。
何莲青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黎里看一眼母亲颓败的脸,刚散去的窝囊气又积郁在胸口,可她也不忍责她,干脆没讲话。
何莲青嗓音沙哑,说:“你叔叔要跟我离婚。”
黎里看着街对面的五金店:“不挺好。”
“不行。”何莲青哀道,“我不想离。”
黎里简直了:“他那个垃圾哪里好啊?赚钱不如你,家里活也不干,你要这么个人干什么?”
何莲青:“可一个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啊。”
黎里:“你没男人会死吗?”
“死不了,但也不好活。你爸刚走那年,街坊哪个不欺我骂我?这周围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家里没个男人,谁都能欺到头上来。”何莲青悲哀道,“黎里,都说我命不好,克夫克子。我不好找伴的。再离一次,这辈子找不到伴了,要被人欺负到死。等我老了,也孤苦伶——”
“行,我不管你。”黎里打断她,要走。
何莲青却一把将她拉住,哀求:“你跟你叔叔道个歉吧?”
黎里不敢相信,手往路中间指:“你让车撞死我!”
何莲青哭了起来:“撞死我吧。”说着就要往路中间跑。
黎里紧拽住她,一下将她推坐回台阶上:“你是不是还嫌别人戏没看够?”
燕羽站在两间店铺外的小超市门口,远远看着这一幕,没有靠近。
他看见何莲青坐在地上哭;黎里在她旁边,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她头发乱糟糟的,像理不清的麻。
终于,黎里起了身。何莲青紧张而可怜地仰望她。后者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大步进了理发店。何莲青慌忙跟进去。
店里起了人声,听不太清,像是王安平的声音。
很快,黎里出来了。她头低得很低,走得很快,朝路边的公交站跑去。
燕羽:“黎里。”
她停下了,却没有立刻回头。
燕羽走过去,她才慢慢调转身子,只侧身对着,并不看他。
燕羽朝她伸手,他手里是一双手套,粉色的。
她盯着那双手套,咬着牙,眼睫在颤。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燕羽一直伸着手。
风吹着几片残叶从脚底下翻滚而过。
他轻声说:“我会吹笛子。”
黎里一下别过头去,拿小手臂遮了下眼睛,再转头时,很匆匆地抓过那双手套,头也不回地跑上了公交车。
车厢像个发着光的透明玻璃盒,从燕羽面前移过。盒子里的黎里靠在杆子上,始终背对着他。
很快,车消失在去往新城区的方向。
……
那双手套很柔很软,像她生活里很罕见的温柔与暖煦,黎里将它紧紧攥在手上,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公交上有一些她打过照面的两坊邻居,她不可能让自己哭出来。
就这么硬生生乘了好几站,到最后,没了再哭的动力。
到酒吧时,她表情平静。秦何怡没察觉出半点不妥,叫她准备准备就上台表演。
黎里在秦何怡嘶喊的歌声、喧闹的乐器声中麻木下去。
冬季生意不太好,点歌的人也少。中途竟还碰见高晓飞来点歌,他这次规矩了,没惹事。黎里也根本懒得搭理他。
乐队只表演了一个多小时,薪水分到黎里头上,不到两百块。
表演结束时,她不知该去哪儿。已经夜里十点,但她不想回家,甚至永远都不想回。
恰好老板说店里要清掉一批酒,请他们乐队一起喝。秦何怡原以为黎里会提前走,但她出乎意料地留下了。
大家边喝边聊天。黎里只顾独自闷头,专听却不讲。
秦何怡说等钱攒够了去北方打拼找人录歌出专辑。老板问她视频账号运营得怎么样。秦何怡骂着说没钱买推广,买流量费钱,没钱难出头。
键盘手也说,之前有公司想签,但什么都拿不出来,只想剥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