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走廊,见黎里站在后门口。
冷风灌进来,她跺了下脚。
目光撞上,她解释:“刚那边有人抽烟,来透透气。”
“哦。”他应声,站去了她身边,见她眼神微怔,亦解释,“我也不喜欢烟味。一起等会儿。”
她没说出话,很轻地点了点头。
炸串的香味,混杂着雨水的湿气,弥漫过来。
两人不约抬头望。雨水从墨蓝色的天幕中洒下,像无数扑面而来的细小玻璃碎。地上水花四溅,噼噼啪啪。
“燕羽,你带伞了没有?”
“没有。你带了?”
“嗯。”
“我忘了。”
“过会儿一起回家……好吗?”
“好。”
“不过,雨会下到那时候吗?”
“会吧。”燕羽说。
有雨丝飘落到黎里眼睛里,她低下头。
餐馆后门边摞着几筐莴笋跟西蓝花,飞溅的雨水打湿了透明塑料袋,蔬菜水绿盈盈。
“你喜欢吃莴笋?”她看着那筐菜,问。
“嗯。”
“西蓝花呢?”
“味道怪怪的。”
“哪里怪了?”她抬头看他,发觉他脸色有些苍白。
他看出来了:“怎么?”
“你脸有点儿白。”
他说:“肠胃不太好。”
“炸串太油了?”
“有点。但味道挺好。”他冲她微微一笑,又看那筐菜,移开话题,“西蓝花有种虫子的味道,怪怪的。”
“虫子?”
“很生,像下雨后的土,白菜上面的大青虫。”
黎里一时笑出声:“莴笋味道才怪,像晒干的甘蔗皮。没味,还柴。”
“那是老了,要吃嫩的。”
黎里右脚微抬,指那筐蔬菜:“它们嫩吗?”
“它们——”燕羽仔细辨别了三四秒。
“你认不出来,对吧?”
燕羽承认:“嗯。”
她又轻笑出声,一仰头,笑容凝住:“雨是不是小了点?”
他也抬头分辨:“是……小了点。”
“会停吗?”
“不会吧。”燕羽说。
……
散场的时候,雨真的没停。
黎里站在店外屋檐下,望着纷飞的雨丝,心里像开了朵向日葵。
向小阳打车回去,崔让有车接,各带一部分人。黎里说走回去就行。
同学们挥手告别,黎里和燕羽沿着商户的屋檐走远。
到尽头,黎里撑开伞,燕羽伸手握住伞柄,说:“我来吧。”
黎里松手。
燕羽轻轻一抛,伞飞起半截,伞把落他手中,握稳了。
他撑着伞,带她走进雨里。
雨不算大,但打在伞面上啪啦脆响。
街上行人匆匆,有人飞跑而过,泥水飞溅。
走过洛河沟上的小东桥,两岸的灯火映在河沟里,被雨水打成细碎的波光。
他和她离得很近,走着走着,彼此手臂会轻轻摩挲。棉服的布料擦出轻响,绵长而安逸。
但,谁都装作不知,谁也没有刻意拉开距离。
“你好像一直有带伞的习惯。”
“我妈妈每天看天气预报。你总不带伞。”
“经常忘。下雨了我爸爸妈妈会接我,不过我有时走得比较快,可能半路才遇上。”
黎里想起旧事,看了他一眼。
“怎么?”
“我以前给你桌上放过一把伞……算了,很久前……”
“记得。”他说,“黄色的。”
黎里瞧着面前的雨幕,轻嘲:“给你你都不要。”
“不是。”燕羽看她,缓声解释,“我以为你只有一把,给我了,你会淋雨。”
黎里微讶着抬头,恰巧迎着他的目光看进他眼里。伞下光线朦胧,少年肤白如玉,眉眼似星。她霎时低头看地,假装注意着路上的小水洼,说:“我有多的雨衣。要是只有一把伞,才不会给你。”
“噢,我自作多情了。”他低低地说。
黎里的心忽像拉成了细细的雨丝,千条万条,在路灯下飞舞。
心堵在了嗓子眼,她没能讲出话来。
燕羽那话出了口才后知后觉其中暧昧,他也未必多自在,只稳稳撑伞,认真走路。
或许伞面遮挡视线,黎里渐渐发现他走错了路。他错过了拐去他家方向的路口,走去了琉璃街。但她假装不知,藏下这临时的小秘密。
雨夜巷子里没什么人,很是静谧。只有雨水轻打伞面的脆音,他和她的鞋子踩在湿漉地面,哒哒响,偶有不知哪家窗户里传来的电视剧。
黎里无意识哼起了歌,才哼出两句,察觉他侧脸上弯起极淡的笑意。
她顿时窘迫:“你笑什么?”
“没有。”他说,眼睛是微弯的。
“明明在笑。”
他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唱歌挺好听的。”
“还行吧。你唱歌应该很好听。”
燕羽看她一眼,眸光清润。
“怎么?”
“没什么?”燕羽说。她果然忘了。
走到琉璃街。因冬夜又下雨,店铺都关张了,只剩零星几家,灯光在雨幕中朦朦胧胧。
黎里恍然状:“走错路了,你家应该在前面拐弯的。”
“没事,先送你回去吧。”
“正好,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去我家吃点儿米糕?”
燕羽说好。
不想到家时,小作坊也关门了。小楼漆黑一片。天太冷,家里人都早早上床睡觉了。
燕羽见状,本想送黎里到大门口了就走。但黎里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很小心地推开院门,做贼一样,回头对他比了个“嘘”的手指。
燕羽抿唇,要说的话就没说,他轻手轻脚随她进了后院,潜到小作坊门口,像个从犯。
黎里推开门,牵着燕羽的袖子进去,满屋糯米清香。燕羽还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东西,黎里关了门。
作坊里没有玻璃窗,黑黢黢的,一丝光亮都没有。
燕羽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觉黎里松了他袖子,悄声:“你不熟悉这儿,别动。我知道吃的在哪儿。”
“嗯。”
“我经常夜里下来翻东西吃。”黎里声音小得跟猫儿似的,离他远了几步。燕羽听着,在黑暗里弯了唇;又听她轻车熟路摸到蒸屉,声音里带了丝隐秘的惊喜:“还是热的。”
她看不见,他很浅地笑了。
黑暗里,有极轻微的类似掀盖的响动,继而阖上,接着是纸盒扯动的簌簌声响。很快,黎里摸索着朝他走来。
但下一刻,周围安静了。
燕羽立在黑暗中,等了等,还是安静,除了他自己的心跳。
“燕羽?”她声音小而急,“你在哪儿?不是让你原地别动?”
燕羽听她声儿,知道她离自己很近,且走偏了,说:“这儿。”
他朝她伸手,想拉她一下;
而黎里听他开口,本能朝他这边摸索,一下抓住了他手指,五指交错。
燕羽只觉她手指细细软软,一根根擦着他五指缝,猝不及防撞进他手心。他心猛地一颤,她的手触电般缩了回去。
屋子里更静了,只有屋外雨水下落的声音。
沉默一秒,接一秒。
谁都没有先开口。
黎里手上缠着他指间温热有力的触感,脸烧起来了。她一咬牙,摸到门,拉开一条缝。
微弱的光透进来,眼睛很快适应黑暗,渐渐分辨出人影。
燕羽看着黎里;
黎里也看着他,有那么点儿羞恼,说:“叫你别动!”
燕羽其实没动,但,他说:“对不起。”
黎里又不好说什么了。
他说:“你手上是吃的吗,我饿了。”
黎里把纸盒递给他。
他接过,拿一块放嘴里。
她还是没讲话,他便用说悄悄话的声音:“你妈妈做的东西挺好吃的。”
“还很健康。”她话多起来,“我妈妈做生意很讲良心。所以利润不大。”
燕羽“嗯”了声。
“对了。”黎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燕羽接过去,但光线太暗,看不清:“什么?”
“巧克力。你不是低血糖吗?考试你应该不紧张,但万一中途饿。”
“谢谢。”
正说着,外头传来大门打开的声响。很快,脚步声直奔作坊而来。两人一愣,同时挪步门后。
门被推开,灯光大亮,刺激得门后两人狠狠眯了眼。
是王安平来寻吃食。所幸蒸箱在门板对侧,看不到门后。
黎里和燕羽面对面站在夹缝里,挨得近,但不至于紧贴。
燕羽微抬头看天花板,嘴巴紧抿成一条线,耳朵有点红。黎里眼神无处放,抬眸瞥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喉结,赶紧垂下眼。
满屋子的糯米味,她却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男生特有的荷尔蒙的味道。
那一瞬,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危险的想法,如果燕羽愿意离她再近一点,甚至抱她一下,她不会抵触的;反而甚至会……
这个想法冒出来,黎里心头蓦地涌过一阵陌生的热流,叫她懵懂又羞惭。
但燕羽仰着头,紧贴墙壁,没有试图靠近她一点点。
王安平很快出去,关了灯,带上门。
待屋外他声音彻底散去,黎里立刻后退,拉开和他的距离。
黑暗中,燕羽说:“我走了。”
第29章 chapter 29
随着新一波冷空气到来, 江州彻底入冬。
黎里早晨刷牙,水管里的水冰凌凌的,能把牙齿冻断。路上, 邻居家门口的菜盆子、花池里也挂满冰霜。
连日阴云, 更添惨淡气氛, 老城区没了人气,到处灰蒙冷清。
统考过去快一周了,江州艺校早已重新开课。
黎里以前挺讨厌江艺的,但这次去乐艺培训两个月,觉得江艺也没那么烦人了。连带着看老毕都顺眼了半点,主要他最近干了件好事——
按惯例,到年底,江州市会举办新年汇演。这是政府主办的大型庆典活动,且由于江州本身文艺资源丰富, 每年的汇演在周边地区都享有声名。
如此重要的舞台,参演方为了声誉, 自然是不敢马虎的。
在器乐合奏上,江艺通常会从高年级班里出一到两个节目。去年, 老毕直接“钦点”了学生表演。
但今年, 他居然按声部分了曲谱给大家,叫大家近期练习, 届时择优参与合练。
黎里拿到曲谱后, 练得很上心。
跨年那晚,黎辉在监狱会看新年汇演的直播。虽说鼓手是合奏曲中最不显眼的, 十几个人里也不容易找到;但黎辉一定会在电视机前寻找鼓手的身影。要是能找见她, 他新年会很开心。
这大概是近期她唯一的期待和乐趣了。
统考后,燕羽一直没来上学。
除了他, 班上还少了两个同学,都是专业靠后且家境一般的。大概知道成绩无望,不打算浪费时间,先去打工了,等毕业时回来拿证。
有时,黎里望着那两个空座位,会疑虑自己的坚持有没有意义。
过了统考,又要准备校考了。
这几周,学生会陆续择校、跟小专业老师约后续上课时间。黎里综合考虑专业表演跟文化成绩,初步估算,只能报考二三流的学校,各个学费不菲。
她想起陈茵说,音乐这条路,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死路。
那对没钱的普通人来说,又如何呢?
想到这儿,她点开微信钱包看了眼,余额2889。她过去两个月打零工挣的钱。
一旁,谢菡坐了回来,黎里关上屏幕。
“燕羽好像生病了。”
“谁说的?”
“刚上厕所,听别班说的,有谁昨天看见他出院了。”
“什么病?”
“那就不知道了。”
黎里想了想,暗自一惊:“他考试参加了没?”
“我哪儿知道?”
黎里滑开屏幕,给他发了条消息:「你还好吧?」
还想说点什么,教室里传来一道嚣张的女声:“谁是谢菡?啊?”
来人挎着包包,一脸杀气,从妆容到衣着都妖艳成熟。
黎里对她有点印象,隔壁职高上一届的,叫朱静瑶。读书时跟他们学校头号男混混程宇帆谈恋爱。原先在职高就是个疯醋坛子,各种吃飞醋,威胁霸凌了好多女生。毕业后,程宇帆继续混社会,这位朱学姐则去了江州职业技术学院。
她那一声喊得教室里鸦雀无声。不少人朝谢菡看过来,对方眼睛一扫,大步走来:“谁是谢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