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何怡兴奋地说:“来帝洲吧,这里有听众,有机会,有真金白银。”
黎里回:“等成绩下来先。”
跟秦何怡对话是昨天的事,而yanyu的对话框已沉到屏幕底下去了。黎里将“他”拨起来,看一眼他黑漆漆的头像,退出程序,点开游戏。
画面尚在加载,超市门口的光线被人影挡了一道。有人温声说:“买东西。”
黎里听见这声音,一下抬起头。
燕羽穿着件白衬衫,立在夏天中午倾泻的阳光里,正静静看着她。少年本就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愈发白灿,他并没有笑,但眼睛里有某种温和的情绪。
黎里只望了他一眼,便左右看看,像在找什么东西,没找着。她手往兜里一摸,捞出那颗未熟的青硬的梨果子,用力朝他砸去。
果子砸在他肩膀上,“咚”的一响,是疼的。他忙伸手接住了,边揉揉肩膀,边看那果子,说:“你家梨树上结的?”
黎里不讲话。
燕羽走近,将果子递到柜台上,青果滚到黎里面前。黎里抓住了,扬手要再砸。他很轻地侧身,缩了一下,倒没太躲。
她手里的果子也没砸出去,她将青果丢在柜台上,低头看游戏。看样子不打算理他。
燕羽等了几秒,说:“我买东西。”
“没长手,自己不会拿?”她头也不抬。
燕羽拿了瓶常温的矿泉水,又走到冰柜边拿了罐酸梅汤,回来说:“好了。”
黎里不抬眼皮地放下手机起身,扫完条形码了,说:“六块。”
她坐回凳上,继续看手机。燕羽则扫码付款,他一直在看她。她穿了件浅青色的短袖小衫,牛仔短裤,锁骨分明,胸脯丰满,腰肢纤瘦,长腿匀称。浅黑色的长发铺在背上,电风扇在吹,捧拂着她肩头的发,一动一动地鼓动着,发丝在风中翻飞。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像桑树叶味道的洗发水。
燕羽一直看着,见她虽低着头,但手指悬在屏幕上,好久没有动。
他知道,此刻,她玩游戏也并非那么认真。
“干嘛?”她说。
燕羽说:“你没给我吸管,酸梅汤。”
罐装酸梅汤是不用吸管的。
黎里抬了眼眸,眼皮折出一道深褶,衬得她那双眸子愈发黑白分明。她盯着他,伸手在旁边盒子里捞一下,递给他一只吸管。
燕羽将酸梅汤拧开,插上吸管,递到她面前,说:“请你喝。”
黎里没讲话,仍是与他对视着,一瞬不眨。燕羽亦注视着她,不躲也不避。在夏天的阴凉的室内,电风扇轻呼呼地吹;外头街道上行驶而过的车辆通过玻璃反光,将圆形的、菱形的、梯形的阳光一片片扔进屋里,洒在墙壁上、货架上、他和她身上。
其实,早在抬眼看见燕羽眼神的一瞬,黎里心里那么一点点的小脾气就烟消云散了。怎么形容他看她的眼神呢,坦诚而清澈,带着清水般的温和。
世界像忽然静了音。
她始终看着他的眼睛,和初见时站在讲台上的那个少年一般,干净得像水洗的黑玻璃。她看着,看着,心底安静,无声,继而又涌起一阵莫名脆弱的感触,某种无端的伤怀。
像是对视之间,互相说了千言万语,又似一切尽在不言。
黎里忽然扭头望向室外,一瞬间,静音的世界恢复了声响。
公交车停在门外的站台旁,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和排气声;
对街玩具店老板娘往门外泼了桶水,水砸店面噼噼啪啪;外卖员嚷着,汽笛声鸣着;
黎里望着外头白花花的色彩斑斓的世界,一时有些难受。
燕羽轻声说:“我没事。”
黎里回了神,淡道:“谁问你有没有事?”话这么说,却把酸梅汤拿过来,吸了一口。
燕羽见状,往柜台这边靠了点,解释说:“之前生病,没看手机。好了点儿后,不想在手机上说。想见面,就直接来找你了。”
黎里趴在柜台上,捏了下吸管:“别站着了,又不是没椅子。”
燕羽坐下,与她隔着张玻璃柜台。
黎里又拧了下风扇,风扇开始转头,凉风扬起酸梅汤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流转。
“考试那天,发生什么事了?”
“跟我爸爸吵架了。”
黎里有些无语:“高考那天跟你吵架,你爸爸可真行。”
燕羽沉默了会儿,才说:“可能,我也有问题。”
“你有什么……”她还没说完,几个小孩子跑进来,围在冰柜边七嘴八舌地买冰棍,柜台边一下子热闹得厉害。
黎里站起身,正好电风扇扭过头冲她一吹,掀起小衫的下摆。露出细细的腰来,小腹细腻而平坦,有种诱人的性感。
燕羽盯着她看一眼,愣了愣,一下眨开眼神,匆忙拧开矿泉水瓶,灌了一口。
黎里也扒拉下衣服,给小孩子们结了账。他们还没走,又有顾客进来。燕羽起身,用腿将凳子挪去一边,拎着个矿泉水瓶走进货架里去了。
等黎里招徕完好几拨顾客了,朝货架里望一眼,就见燕羽拿了块橡皮。
“不需要的东西就别买。”她朝他说。
“哦。”远处,他放下了橡皮。
黎里坐下,在电脑上查了下刚才的几单账目。
燕羽走了过来:“黎里……”
“嗯?”她抬眸。
他也看着她,脸颊微红,表情认真:“还去看电影吗?”
她微愣,垂了垂眼,心跳快了:“去啊,为什么不去?”
他很轻地弯了唇,匆匆看一眼外头经过的公交车,又看她:“那明天?天气预报说,明天晴天,但不太热;有风,也不大。”
黎里注视着电脑显示屏,笑了一下。
“怎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天气预报了?”她瞧他。
燕羽一时无言。她又说:“好,明天。”
“嗯。”他抿唇,点了点头,走了。
黎里微吸气,推开鼠标了趴在柜台上喝酸梅汤,直到“滋滋”声响,罐中早已见底。她一愣,站起身就往柜台外走,走到半路一停,不知自己去干嘛。莫名其妙地一扭头,见镜子里,她脸红了。
第55章 chapter 55
次日天朗气清, 气温降了三度,不热不燥,是个好天气。
晾衣绳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图形, 湛蓝明朗。黎里从一路晾晒的花裙子、白背心底下走过, 上了江堤。
夏季的长江江水浑黄, 水面宽阔,波涛滚滚向东而去。
燕羽一身白色长袖T恤,牛仔裤,走在江堤上。江风吹起他的衣衫,像一面小的旗帜。
他很远看见黎里,朝她小跑而来,递给她一个小小的花束。
是三朵粉玫瑰,缀着绿叶,白色包装纸裹着, 系了粉色缎带,小巧而精致。她单手拿着刚刚好。
收到花儿, 总会令人惊喜。何况这花儿嫩嫩小小的,平添了许多可爱。
“好漂亮。花店里卖这么小束的花?”
“一支都卖的。”燕羽说。
“真的好看。”黎里连说了几遍, 对那小束花爱不释手, 拿手机拍了照,还凑上去嗅嗅, 说, “好香。”
燕羽走在她身旁,认真观察着她, 又递去一样东西:“这个送你。”
是只粉色小猫“照相机”, 有长长的缎带,方便挂脖子上。
“相机?这么轻?”黎里奇怪地举到眼前, 摁下“快门”。
“照相机”彩灯闪烁,唱起儿歌:“baby shadududududubaby……”小猫嘴里吐出一大串彩色的肥皂泡泡,在大堤上腾空飞起,萦绕他们周围。
“我去!”黎里笑出声,抬头望,彩色的泡泡们在蓝天下挤挤攘攘,飞翔,闪烁,破灭,更多的泡泡腾空而起,随风而去。落在草叶上,飞入江水里。
她边走边望,燕羽忽将她手臂轻拉,低头说:“你鞋带散了。”
黎里一看,刚想蹲下,但一手拿着花儿,一手拿着正在唱歌吹泡泡的猫儿,有些乱;正要把泡泡机挂脖子上,燕羽已经蹲下去,给她系鞋带。
泡泡在空中飞,她觉得……他连后脑勺都好可爱……
而他系着,瞥见她白白细细的脚踝,目光又弹回来,很快站起。
目光轻擦而过,她抿抿唇,忘了说谢谢。
“小时候我哥哥给我买的泡泡机,是那种小的,用嘴吹的。还有那种很长的,里面那根棍子像糖葫芦一样,很多孔。一挥就出很多泡泡。”黎里拿手比划着,说,“接着就流行泡泡机了。那种喇叭形状的,有点丑。但这只猫很可爱。”
黎里摸了摸它胡须。
“还有兔子的,但我觉得,你应该不喜欢那个兔子。”燕羽拿出手机,把商品照片给她看。
黎里凑去看一眼,赞同:“蠢蠢的,还是猫好看。”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自来水厂后的江堤上,蓝水河西段涨水了,青石板下,桥洞淹没掉大半。废道上,树荫蔽日,草木茂盛。
黎里说:“那只猫还在吗?”
燕羽说:“春天就不见了。可能跟小公猫跑了。”
“你说她会记得你吗?”
“下次见到了问一下。”
两人继续往前。很快,废船厂出现眼前。夏季的废墟与冬日很不一样,赭红的建筑掩映在青绿树丛间,有种荒诞却盛大的恢宏感。苍凉中带着生机勃勃。
黎里随燕羽下了江堤,踩过坍塌的碎墙走进船厂。石缝里、水泥裂缝中、仓库断壁旁、草木疯长。苍耳、牵牛、爬山虎满世界攀爬。
造船车间长满了阿拉伯婆婆纳,蓝紫色的小花铺满大地,车间里的船只停泊在花海里。
“小时候,这里的草啊树没这么多,也没这么茂盛,没想到夏天这么好看。跟冬天太不一样了。”她扭头看他,“你怎么突然想到来这儿?”
燕羽看着脚下的路,道:“你说小时候总跟家人来这边散步。你每次不开心也都来这里。我想你应该很喜欢旧船厂。”
黎里一愣,继而一笑。
“过来。”燕羽走到一艘小木舟旁,下巴往船里指了指。
黎里过去,见船里积满清水,一大群蝌蚪在游弋,憨头憨脑的,很是可爱。
“嗬!好多年没看到蝌蚪了。这水……”
燕羽往上指。黎里抬头,见天蓬上破了好些洞,洒下一道道光锥,灰尘在光芒中飞舞。下雨的时候,雨水从那些洞口落下,浇到了船里。
“你小时候养过蝌蚪吗?”黎里问。
燕羽摇头:“你养过?”
“我哥哥给我捉过几只放在塑料杯里,它们先长后腿,再长前腿,没几天就变成青蛙蹦走了。”黎里说,“杯子里只剩了蝌蚪屎。”
燕羽想着那画面,微笑了一下。
黎里看向船里的蝌蚪,说:“希望它们快点长,不然水要干了。”
“不要紧,明天晚上有暴雨。”
“那就好。”
走着走着,黎里在风中闻到一阵树木清香,她嗅了嗅。
“香樟。”燕羽说。
他们已走近江边小屋,屋后一排高大的香樟在风中抖簌,清香扑鼻。
燕羽说要拿点东西,叫黎里等他会儿。黎里从小屋后门出去,见风景很好。阳光透过香樟树,在草坪上洒下星点的光。无尽的草坡绵延而去。不远处,碧空如洗,江水奔流。
她站在树荫下眺望江面,船只往来,水路繁华。
身后传来脚步声,黎里回头,燕羽将几大袋黑色塑料袋放上草地,再将手中一块蓝白相间的格子布展开,有床单那么大,铺在草地上。
他很认真地把那块布展平,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四块干净圆润的石头,压住四个角。
他确认布铺好了,再去拆袋子,先拿了几瓶水、酸梅汤、雪碧,又掏出一堆餐盒。草莓去了叶,葡萄剪了蒂,菠萝、西瓜切成片,杏子、李子洗得干净;熟食整整齐齐,有紫菜饭团、三明治、烤肠鸡翅卤货;解腻的有黄瓜西红柿;零食则是各类干果坚果;连甜点都准备了,芋泥卷,杯子蛋糕……
燕羽跪在野餐布上,有条不紊地掀着每个餐盒的盖子,还强迫症地将食物按属性分区摆好。
风吹香樟树梢,阳光在他周身跳跃。风拂着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弯曲的脊背弓像一张弓。
黎里不发一言,盯着他看。他起先一直在认真捣鼓他的野餐布跟保鲜盒,没朝她这边看一眼。直到把东西都摆整齐了,最后拿出一抽纸巾放好,才抬头。
他撞见黎里笔直的眼神,愣了一下,人还跪在地上,解释说:“我想了很久,本来想请你去餐厅吃饭,但总觉得不够好。我猜,野餐更有意思,你会喜欢。也会觉得更自由,更舒服些。不过,如果你——”
“我很喜欢。”黎里打断,立马跪坐到野餐布上,平视他的眼睛,说,“特别喜欢。”
如果有什么最想和他一起度过时光的方式,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安静,惬意,没有旁人打扰。他们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可以一起什么都不干,连手机都离得远远的。任凭风拂香樟,江水奔流。
“像小学时候的春游。”黎里吃了颗紫菜饭团,说,“我以前在秋槐小学,就自来水厂旁边,后来拆掉了。”
燕羽刚咬了口三明治,抬眼看她,有些惊讶,含混道:“我也在秋槐小学。”
“真的假的?我怎么对你没印象?”
燕羽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说:“我三年级就转去奚音附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