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灯光像一把刀劈过来,黎里站在光线里,燕羽蜷在阴影中。
舞台上那样光芒万丈、气质凌绝的天才少年,此刻蜷坐着的地板上布满了灰黄的陈年旧渍,而他倚靠的墙壁上,脏恶的蚊虫在攀爬。
她想不到。谁也想不到。
就像想不到他意气风发地拿下帝音初试第一,走出学校却呕吐抽搐得像条丧家之犬。
就像想不到他这样不问世事、不与任何人起冲突、沉心于自己音乐世界的人,会偏偏遭遇那种羞辱。
就像想不到他那么安静,那么自负的一个人,却只能绝望地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黎里咬紧牙。愤懑、憋屈、苦痛的情绪在胸膛中用力冲撞、起伏、搅动。
深呼吸也压不住焦灼难耐,她突然怨恨道:“你觉得陈慕章他们看到你现在这幅样子,会不会很得意?”
话出口的一瞬,她背后发麻,说错了。
燕羽动了,他从手臂里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又厉又冷,像一支能把她穿透的箭。
黎里垂了眼。
他扶着墙壁,不太稳当地站起身,哑声:“你……看到了?”
黎里没说话,懊悔地闭了闭眼。他那么骄傲的人……
“对不起。”她低声说,想伸手碰他。
“别碰我!”他立刻后退躲开,如避陌生人。
燕羽肩膀颤抖,苍白脸颊上划过一丝刻骨的耻辱,怒道:“谁让你打听我的事?谁准你打听的?”
“你凭什么问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他眼睛血红得可怕,逞强与脆弱交杂。
黎里望着他怒瞪的双眼,意识到他人已被各种情绪裹挟,在失控的边缘,立刻说:“你药在哪里?先吃药行不行?”
“滚。”他吐出一句,扯出她手臂,往外推,“滚!”
黎里被他拖到客厅,猛挣开他的手,大声道:“要我滚你也先吃药!”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燕羽低头盯着她,眼底生寒,“你以为你是谁?你谁啊?凭什么管我,凭什么打听我的事?”
他竟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眼神笔直而诡异,居然笑了:“都看到了,还打听了吧?打听到什么了,跟我说说?”
黎里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她咬紧牙,一声未吭,只用力盯着他。
“奚音附那些人都怎么说我的?啊?”因长时间冷水浇灌,燕羽脸颊惨白得可怕,眼球也被刺激得血红,人像是坠入无地自容而癫狂的状态,
“是不是说我表面清高,心理变态,心思扭曲,所以孤僻、不合群、没有朋友,是不是?”他直直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着,分明眼神凶狠得像下一秒能把她吃了,却又脆弱得像一面一碰就会碎掉的玻璃。
黎里看着他,表情竭力镇定,心却被扯得四分五裂,太疼了。他这样一贯从容的人,也能生生被逼成现在这幅样子。
她语气平定,一字一句:“燕羽,你的药在哪儿?我去拿。”
他喊:“关你屁事!”
她说:“我关心你。”
“我要你关心?你谁啊?”
黎里用力吸了口气:“燕羽,你别跟我这么说话。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跟我说话。”
“那你滚呐。”
屋外雷声轰鸣,风大雨大,疯狂推摇着这个小小的屋子,仿佛头顶的灯泡都轻微晃动着。
微影摇晃间,燕羽的脸色被灯光照得虚白,只剩下殷红的唇,与布满红血丝的眼。
“滚!”
可黎里不走,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他。
她觉得他有些陌生,像个怪物,一个被多种激烈情绪控制住了的人,像有什么东西附体住进了他皮囊里。可这种感觉只有一瞬。他还是那个她熟悉的燕羽,好的坏的,都是他,就是他。
“看什么?”燕羽察觉出她打探的眼神,质问,“你在看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样子。”黎里说,她那样看着他,或许,不可自抑地目露一丝悲悯与怜惜。
这话像是把燕羽敲打了下,他愣了愣,但很快讽刺地笑了,那笑容很淡,一下就散了。他发红的眼睛里闪出脆弱无助的光,转瞬即逝。
他看着她,退后一步,仰起头吸一口气,再弯下腰时,痛苦地咬住了手背,像要克制、隐忍,可无用。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住地摇头。湿漉的衣服贴在他身上,他摇摇晃晃,单薄虚弱得可怜。
黎里心痛如绞,想上前扶他。
“别碰我!”他掀开她的手,拉开一步距离了看着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眸子里,目光开始涣散。
少年茫然望了下天,像是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他眼里的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突然,他将衬衫袖子拉起来,说:“我什么样子?你以为了解我,知道我什么样子吗?”
一道闪电映在窗户上,燕羽脸庞森白,眼神疯狂。
他微抬下颌,将衬衫扣子全解开了。少年的胸膛上、腹部、一条一条、长直而凌乱的旧伤、疤痕尽数显露出来。
像老屋角落里残破的碎败的蛛网。
骇人的疼痛感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屋外突然一声惊雷,黎里猛地一颤,她不敢相信那些伤痕,惊惧地看向他。
“黎里,看见了吧?”燕羽说,“你看到的我,只是个漂亮的包装盒子,拆开来,里面全是烂的!”他几乎疯狂,一字一句道,“看清楚了吗?!我这个人,里头全是烂的,全是烂——”
“你不是!”黎里突然冲上去,一头扑扎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燕羽话音止住,被她撞得身板晃了晃,人狠狠一怔。他手还悬在半空,怀里却盈满了她温暖的身躯和拥抱。
少女的长发掠落在他手指上,很轻,很温柔。
下一秒,他肩膀上感触到一阵暖热而湿润的液体,源源不断从她低垂的面颊里涌出。许是他太冷了,那一滴滴的热泪于他竟觉着滚烫。
燕羽静住,花白斑驳的墙面上,那不准的挂钟仍在无言地走动着。
“你不是!”黎里伏在他肩头,咬着牙,恶狠地激烈地说,“你不是!烂的是他们!是这个世界!不是你!”
她眼泪疯狂在流。
是怒,是悲,抑或是疼,分不清了。她紧紧抱着他,很用力,很用力,像要把全身的力量都传递给他,可偏又控制不住浑身剧烈发抖。
“燕羽,你记住,烂的是他们,不是你!”她嗓音干涩狠硬,连面颊都坚硬地紧绷着,半点不示弱。偏眼泪疯狂地、无声地、滚烫地流淌,一股一股晕湿渗染在他潮湿冰凉的衣服上,皮肤上。
她很久没这么哭过了,没有一丝哭音,眼泪却止不住。燕羽始终沉默站在原地,任她抱着,哭着。少年脸上的狂躁、慌乱、激烈、羞耻,种种情绪也渐渐潮退,像她渐渐干涸止住的泪水。
墙上的钟不知走了多少圈,终于,黎里将眼睛蹭干,松开他,后退一步。
她眼圈还是红的,望住他:“去换身干衣服吧。太冷了,会生病的。”
燕羽无言,静看着她。她头发湿了大半,湿哒哒地披在肩上,外套裤子也湿了,裤脚鞋上全是泥。不知是怎么在雨夜狼狈跑来的。
黎里见他没反应,用力说:“你不换,我就给你换。”
燕羽转身去卧室,关上了门。
黎里从书房把烤火箱搬出来,插上电源,脱掉湿外套,又脱了鞋。她去厕所把裤脚和鞋子冲洗一番了,燕羽也从卧室出来。
他换了身白T恤,人很沉默。
“你先烤下火。”黎里去卧室抱被子,见桌子上放着药盒和小半杯水。他刚才换衣时吃过药了。
黎里将被子抱到沙发上,给他盖好,又拿干毛巾把他头发搓了好几遍。
燕羽始终不语,任她安置搓弄,脑袋被她搓得摇来晃去。
炉火烘烤着,他像是终于回了点知觉,身体发抖,牙齿打颤。
黎里坐上沙发,钻进被子,朝他靠过去,手臂环抱住了他。她将头靠在他肩上,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抱着。
燕羽的身体很冰很凉,在轻轻地发抖。每察觉到一点,黎里就把他搂得更紧一点。
外头雨还在下,风声却落了些,雷也消停了,于是,又能听见墙上那挂钟缓慢的一格一格走动的声响了。
渐渐,黎里的裤脚被烘烤干燥,脚板心暖了起来。
炉火炙热,暖意弥漫了整张被子。寒意驱散,燕羽的身体也回暖过来。只是头发还半湿,一簇簇微凉地贴在黎里额上。
黎里睁眼,见燕羽侧脸静默,望着虚空,人又变得很安静的模样了。
“燕羽?”
“嗯?”
“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黎里说,“你要不想出来,让我走进去,好不好?”
燕羽许久没有讲话,最后,毫无感情地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往黑暗里走?”
黎里怔住,隔了会儿,说:“因为你在里面。”
他沉默了,又过许久,哑声:“黎里,我困了。”
黎里松开他,在他身边坐好。她将被子往肩上掖了掖,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好。而这时,燕羽有了动静。
他身子往下沉了点,缩进沙发被子里,头轻轻一歪,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睛。
黎里只觉肩头一沉,扭头看他,只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
屋外,风雨仍飘摇。耳边,他呼吸均匀而安稳。
黎里心静了,歪头轻靠在他脑袋上,阖上眼。
第53章 chapter 53
琉璃街的春天是很美的。街道一侧梨花如云, 青叶点缀;另一侧樱花似雾,婀娜袅袅。繁花淡雅,色如水彩, 淹没了一众俗不可耐的高饱和度塑胶招牌。
风一吹, 落英缤纷。连平日里看着杂乱无章的电动车摩托车, 停在梨花樱花雨里,都添了丝浪漫意境。
只是春光短暂,转眼已近花落时节。
周日下午,黎里在马秀丽超市清点完货物,将店内打扫完毕,坐在柜台后守店。她摊开一本英语书,在稿纸上写写画画,背单词。
昨夜大雨过后,今早升了温, 天也放晴了。街道上阳光正好,崭新而明亮。
正抄着单词, 有人进店了。是燕羽。
她转了下笔,说:“没感冒吧?”
“没有。”
两人对视半刻, 黎里问:“干嘛?”
“我买点东西。”
“自己拿。”
“嗯。”他走到货架里头去了。
黎里写了几个单词, 抬眼,看他站在一截货架前, 有点手足无措。
她叹了口气, 放下笔,绕出柜台走过去, 说:“找什么?”
“笔。”
“在那边。”黎里指了下, 燕羽跟在她后头。走到文具前,她说:“都在这儿, 要试的话,直接在纸板上画。”
燕羽扫一眼,刚拿起一支。黎里瞟了眼超市门口,说:“这进价便宜,但卖得贵,不划算。”
燕羽微愣,很淡地笑一下,又拿一支,她说:“不用试了,那个卡水,不好写。”
他把笔放回去,抿抿唇,看她:“你觉得哪个好?”
她挑了支磨砂质感的黑管笔递给他:“这个。”
他拔开笔帽,试了下,书写流畅,粗细适中:“那就这个。”他准备拿一盒,黎里一把抽走笔盒,说:“你傻?笔芯替换就行。”她拿了盒笔芯给他,“这款。还有别的吗?”
“没了。”
黎里往柜台走,燕羽说:“你这样,老板要破产。”
黎里哼出一声淡笑:“我哪样?我只对你……我是说买东西。”她低了声儿,走回柜台上,扫了码,
“十块。要塑料袋吗?”
“不用。”
有小孩从店子门口跑过,黎里看一眼,外头阳光很好。昨天下过雨,街道看上去很新。风吹着花瓣飘飞,满地零落如白雪。
燕羽付了款,将东西揣进兜里。
这时,商店接了单外卖,骑手过会儿来拿。黎里打出单子,拿了个大袋子配货。她麻利而迅速地在货架前转几圈,不走重复路,很快将货单配齐。回来见燕羽还站在原地。
黎里奇怪:“怎么了?”
燕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正方体盒子:“送给你。”
黎里把塑料袋放柜子上,顺手拿订书针钉纸质订单:“怎么突然送我东西?”
“当是道歉。”
黎里正系着塑料袋,顿了一下:“道什么歉?”
“昨天我——”燕羽垂了垂眼,“对你太坏了。”
黎里一时没讲话,心像被拉扯了一道。偏那环保袋提手松散,袋子又鼓囊,刚系好又松开,她重新用力拉紧,道:“我没往心里去。”
“但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不是那么想的,可那时控制不住——”
黎里打断:“你不是生着病,不舒服么?”
燕羽微愣。
“我生病、很不舒服的时候,也说很凶的话。你见哪个人生病还心情好的?不用道歉。我本来也没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