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梧没讲话了。
“为什么不给我看?”
张星梧还是没讲话,像是觉得冷,他打了个抖,又有些棘手地看向户外。狂风下,满街的杨树摇得跟鬼魅似的,豆大的雨点已往地上砸。顷刻间,大雨倾盆。
张星梧扭头看她,脸孔认真了:“我是为他好。不想把这东西传出去。”
黎里盯着他,等他继续。
“我本来删了的,你要,我请人把数据恢复了。但仔细想想,如果给了你,哪怕你做再多保证,我也不能确定以后你会拿它做什么。所以……”张星梧摇了摇头。
狂风与水汽从旋转门缝里溢过来,湿冷而冰凉。
黎里默然半刻:“不用发给我,用你手机看,行吧?”
张星梧噎得无语,抓了下头,无奈道:“你干嘛非要知道呢?”
“你说我为什么非要知道?”黎里反问,眼神近乎执拗。
张星梧明白了,叹了口气,望向玻璃外如瀑的暴雨,良久,终于从兜里掏出手机,往角落走:“你有耳机吗?”
黎里立刻拿出耳机线。
“型号不对。”张星梧说,却拿出蓝牙耳机递给她。
那耳机有降噪功能,塞上的一瞬,风雨雷暴声便降了好几度。
张星梧划着手机,说:“视频小范围流出来的时候,拍的人就模糊处理过。也不算很模糊。如果认识里边的人,就很容易认出来。不认识会有点困难。”
黎里嗯一声,要拿手机。张星梧没松手,交代了句:“燕羽你认识。其他人你别问我谁是谁,我不会答的。”
“行。”
张星梧松了手,走去一旁,和她保持了距离。
黎里点开视频,是奚音附的八人男生宿舍。拍摄者在上铺,俯拍角度。画面有轻微的模糊处理,脸看不太清,但身形清楚。
宿舍里七八个男生,一人从外头冲进来:“来了来了来了……”
门推开,有人走进来。
是夏天,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戴着耳机,背着琵琶琴盒,手指在空气中无意识拨动着什么。没注意到屋里挤了一堆人。
他放下琴盒,摘下耳机,走去阳台拿东西时,两个男生上去碰他肩膀。他排斥肢体接触,立刻闪开。
但两人执意抓他,语气却轻松像玩笑:“啊干嘛呀,你可真是,哪有人碰一下都不让碰的。”
“XX,我们真的好奇,特别想搞清楚,你到底是不是gay……”
XX被消了音。
白衬衫转身往宿舍外走,六七个男生笑闹着蜂拥而上。他立刻跑,而有人起哄,原本玩笑的人来了劲去追。他抓到了门把手,他们抓到了他,一群人在门背后纠成一团。
“抓他手!”
“你把他手摁住!”
“放开!放开!!”白衬衫拼命挣扎,但被男生们拖回去,十几只手将他摁到床板上。
床板踢得哐当响。
“滚!都给我滚!放开!!”白衣少年不肯就范,生生踹开两个摁住他腿的男生。他左推右挡,掀开众人,从床上滚下来要跑出门。几个男生也激起了胜负欲,升了级,狂追上来,再次箍住他的脖子。
有个从后头搂住他的腰,跟摔跤一样把他箍倒在床上。
“这么激动,绝对有问题!”
“今天一定要搞清楚!”
男生们扑上床,白衬衫疯狂挣扎,整张上下铺的床板砰砰撞墙。外头有男生好奇地推门进来观望:“干嘛呢?”
“没事儿,闹着玩儿呢,就试试看他是不是弯的。”
“哦。”
男生们压肩的压肩,摁手的摁手,抱腿的抱腿,将人死死压在床上。白衣少年还在竭力挣扎,可除了胸膛翻动几下,已挣脱不开。
“我杀了你们!”少年声嘶,“放开!放开!”
这时,拍摄者下铺的死角里,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冲走到床上,“嘶啦”一下,扯他裤子。
他喊了一句:“XXX,我日你祖宗!”
XXX仍是被消了音。
XXX的背影挡住了镜头,而其他男生都看向白衬衫的裤子。XXX的手在摸什么,白衣少年拼尽全力在挣扎,可没有用。
他声音嘶哑了,在颤,带着无尽的屈辱:“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而那些盯着床上看的男生们纳闷了,
“他没反应啊。”
“不是说是gay的话,男的摸了会有反应的吗?”
“怎么回事啊?”
“根本就没起来啊。”
“行了XXX,你再摸也不Y的。”
有人慌叫,像被吓到:“我去,他居然哭了,卧槽!他哭了!诶诶——都松手!”
这一喊,几人惊吓到,慌忙松开。白衣少年疯了般,一瞬推开几人,起身又是两脚将另几人踹开。他翻滚下床,白衬衫是乱的,牛仔裤是松的。他抓起一把椅子,便朝XXX头上砸去。
一片惊呼中,视频断了。
第52章 chapter 52
户外雷鸣阵阵, 风声雨声摧枯拉朽;楼上欢歌吟唱,欢快的、缠绵的、抒情的歌曲缠绕成一团热闹的浮云,有种撕裂的不真实感。
玻璃壁上, 雨水急急如帘。风雨的寒气穿透玻璃, 裹挟住黎里。
她牙齿咬得咯吱响, 身体已脱离控制,不可自抑地持续而剧烈地发抖,只有双手麻木地攥着手机。
直到黑屏。她在漆黑的屏幕上看见自己晃动的脸,形容惨淡。
她觉得恶心,像有人拿着几百只勺子在心上刮;又痛如被人捅了十几刀。生理心理上的不适与痛楚反复交替,她弓下腰去,深深呼吸。
张星梧立刻走来,拿开手机跟耳机,问:“你没事吧?”
黎里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人弓下去,又站起, 往复几次,压不住心头翻江倒海的怒火跟憎恨。
之前在帝音门口碰见陈慕章, 就该拿琵琶盒砸死他!
黎里气得头昏脑涨, 几乎站不稳,一手撑在玻璃壁上, 冰凉刺骨的冷气直抵她手心。
玻璃对面, 雨水如河,纷纷直下。一道闪电劈下来, 映得她眼里寒光闪闪。
紧接着雷声降落, 轰隆一声如天降怒吼;而室内,整栋楼里的人听不见外头的风雨声, 仍在唱着、笑着、闹着。
许久,张星梧说:“黎里,我车快到了,我要走了。”
黎里镇定住,扭头看他:“这就是去年那件事?”
“对。六月底。”
九月中,燕羽回了江州。
黎里语速很快:“这种事之前发生过吗?”
“没有。”
“确定?”
“确定。”
黎里盯着他看。
“真的。他没跟人起过冲突。男生宿舍要有点事儿,哪怕拌嘴,周围也容易知道。”
黎里没说话,又一道闪电落下,她眼神有些吓人。
张星梧以为她不信,解释:“你想啊。他在我们学校是,神一样的存在,谁敢跟他起冲突?那天他们宿舍可能真一时脑热,当场就都道歉了。真就一次,他那种人物,怎么可能被霸凌?老师也不准呐。”
黎里冷笑:“这一次不也发生了?!”
张星梧一噎,叹气:“老实说,我也特别意外。主要应该是那谁,抱团撺掇搞起来的。想羞辱燕羽吧,他应该挺恨燕羽的。要是没他坐镇,其他人不敢,也不会,谁无缘无故搞这事?”
黎里没做声,可不对,还有哪儿不对:“之前呢,燕羽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吧。真没有。”张星梧手机响了,他匆忙看一眼,“他那种大神级人物,独来独往,天天都是琴房教室,能有什么不对?”
黎里见他没撒谎,又迅速道:“学校怎么处理的?他九月份才退学,中间发生了什么?”
“说是同学打闹,做了沟通处理。那谁……家里挺牛逼。”张星梧终于接起电话,说了句马上,就往门口走。
黎里跟着他走,听他说:“之后就暑假了。他还集训、演出、比赛,拿了个巨牛的奖。暑假集训没发现他什么异常。到了九月中,说是身体不好,突然人就不见了。我真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手机里说吧。”
“没了。”黎里停在旋转门口,看着他。
张星梧默了半秒,挥下手,走出旋转门,冲进雨中。
室外,大雨倾盆。黎里麻木地打开手机,看见和燕羽的对话框。她看着那句“黎里,我说不出口。”
忽然,她想到月初海棠树下的话。心一沉:「你想跟我告别?」
「是不是?!」
「你敢!」
没有回应。
黎里立刻叫车,边上楼边拨他电话。
“嘟——”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冷漠的机械音,走廊各个包间溢出歌声,里里外外,像某种实体的巴掌,一下下捶打着她太阳穴。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他不接电话。
黎里咬牙,走到豪华包间门口时,崔让正好开门出来。
“生日快乐崔让。”她匆忙上前,从兜里拿出个盒子给他。
崔让一脸惊喜:“这什么?”
“礼物。我觉得挺好看的。”
崔让打开盒子,是条男士手链,黑色、暗蓝、墨绿的多面石搭配得漂亮而精致。他很喜欢,笑说:“谢谢啊。很好看。”
黎里抿唇:“谢谢招待。我先走了,还有点事。”
崔让脸上笑容消散:“现在?”
“嗯。”
走廊里歌声喧天,彩光闪烁,崔让眼神一瞬落寞:“你去找燕羽吗?”
黎里没答,隐忍而急切地看了眼包间门上的玻璃,里头同学们笑着闹着。她说:“我先走了。”
他突然开口:“你能别去吗?”
她一愣:“我知道是你生日……对不起。”
“我不是让你道歉。”
“我真的有事。”
“……”崔让看她半刻,低了声,“路上注意安全。”
“嗯。你玩开心点。”她快步跑开,头也不回。
黎里撑了伞,可一出门,狂风几乎掀翻伞面,雨水铺天盖地。她对抗着大风,冲到路边上车,鞋子裤脚全打湿了。
暴雨轰隆敲打着车顶,震耳欲聋。司机大喊:“雨这么大,要加钱才去的。”
黎里头次不计较,只催他开快点。
她划开手机,问燕羽:「你在哪儿?」
没回应。
她抿紧唇,湿手指飞快移动:「你外婆家吗?」
「我来找你了。」
「我马上来。」
「你在不在那儿?!」
「你说句话!!」
可无论她说什么,那边都没回应,连“对方正在输入”也没有,一刻都没有。
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奋力挡刷着,却像徒劳。
车一停,黎里就冲进雨幕。她嫌风太大,打伞阻碍,干脆收了伞,冒着大雨一路朝江边狂奔。
夜空划过几道闪电,照得船厂的废弃建筑如末日降临。
黎里迎着雷电暴雨,踩着碎石水坑,赶到那间漆黑的小屋,掏钥匙开门。她一巴掌拍亮客厅的灯,扔下伞,喊:“燕羽!”
没人应。
小屋像风雨夜中一方单薄小舟,空无一人。只有她,像突然冒出的一只落水鬼。
“燕羽!”黎里推开卧室门,又返身冲进书房,两头都是空的。
他的琵琶盒立在墙边,外套和毛衣丢在椅背上,手机也安放在桌面,人却不在了。
黎里喘着气,开始颤抖。她不知此刻该去江边,还是直接报警。
她拿出手机边拨11,边走向门口时,无尽的风雨声中传出一阵规则的淅沥水声。
黎里猛一回头,冲去卫生间推开门。
客厅的光一下砸进黑暗的浴室,砸在半只光露的惨白的脚背上。脚主人的其余身躯都在黑暗里。
燕羽一身黑衣,保持着抱膝蜷坐地板的姿势,淋浴喷头里的冷水朝他身上浇着。他浑身湿透,衣裳紧贴在躯干上。人一动不动,像只死掉的动物。
黎里心头一骇,扑上去将他双手拉过来一看,没有血,心落回半截,却又一下提起——他袖子被水冲去手肘处,露出的小手臂上布着惨淡的旧伤疤。
燕羽动了一下,抬起头。他头发全湿了,一簇簇贴在额上。额发下,一双眼睛漆黑而冰冷,看着她。
他居然冲她笑了下,嘴唇血红,说:“你看什么?”
黎里张口无言。
燕羽脸上笑容消失,甩开她的手,人缩回去,又包裹成了一团。
喷头还在淋水。倒春寒的夜里,气温很低,黎里透心的冰凉。她拍关掉墙上的龙头,水声消失了。浴室里静得可怕。
她牙齿咯咯直颤,说:“你不冷吗?”
燕羽蜷在地上,一动未动。
黎里说:“那些感冒、发烧,是因为这样?”
没回应。
黎里想拉他起身:“太冷了,先去换身干衣服,不然要发烧。”
燕羽猛地打开她的手,“啪”一声脆响。
手背的痛感叫黎里些微回神,她这才看见,自己站在江边破旧小屋的老厕所里。
空间狭窄、逼仄。泛黄的天花板,粗糙的水泥墙,老花的方块瓷砖,所见之处全是经久未清的水渍、污渍。毛巾架上、肥皂托上锈迹斑斑。一旁的蹲坑里头脏渍昏黄。香皂、洗衣粉的味道也掩盖不了一股窒闷的下水道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