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月上枝头,篱笆上的星星灯都亮了起来,阳台上低垂的暖黄灯光投射下温柔的影子。张继儒从身后拿出一张古琴,宋灵兰配合地拿出埙,二人合奏起孙头头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任天真配合着调子,吹起悠扬的口哨。宋灵兰看着儿子和任新正相似的侧脸,思绪一下飘得很远。
时间回到30年前。
下午的课已经结束,宋灵兰去教学楼找任新正。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透过窗户看了一圈也没看到要找的人,宋灵兰拉住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同学:“你好,请问任新正呢?”同学甲:“今天他值日,应该是接水去了吧,你去走廊那边看看。”宋灵兰沿着“回”字形的教学楼一侧走,走了两个走廊拐角都没看到人。突然,宋灵兰听到隐隐约约的口哨声,哼的正是《甜蜜蜜》。
宋灵兰循着口哨声找过去,拐过走廊就看到站在水池前低头等着水桶接满水的任新正。
慢慢西沉的太阳正巧挂在了走廊尽头落地窗外,整条走廊像曼哈顿悬日一样金光闪闪,任新正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这一片金色上。宋灵兰就这么看着他,听着他的口哨声,夕阳的金光映在宋灵兰毛茸茸的脸庞。
宋灵兰收回思绪,看着不再年轻的任新正,脸上带笑。另一边,谁都没注意,孙头头抱着膝盖捧着脸,自己都不知道带着浅笑一直注视着潇洒恣意的任天真。
夏夜,蝉鸣,美酒与家人。
任天真和孙头头来到许结家。二楼的窗户都拉着窗帘,好像再大的太阳也照不到这一点地方。许结就站在门口。任天真:“许老师,萌萌在家吗?”许结:“你们来得太不巧了,萌萌今天出门补习了。”任天真:“她在哪里补习?我们就是想见见她。我给她带了我阿婆做的椰奶红豆糕,萌萌之前就喜欢吃这个。”许结:“今天可能不太合适,萌萌下午也有补习。这样吧,你们把糕点留下,等萌萌回来再让她跟你们另约其他时间。”任天真和孙头头对视一下,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怀疑。孙头头:“那没事儿,我们在家里等萌萌吧,今天我俩请假了,专门上门来给萌萌复诊的。”
说着,孙头头顺势就想进门,许结侧跨一步挡在她面前。许结:“你们在这儿等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今天不如就先回去吧,改天我带萌萌去医馆复诊。”任天真:“许老师,我实话跟你说,我有点不放心萌萌,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见到萌萌。”许结:“她回自己家来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还能害她吗?”
突然,二楼传来东西掉落到地板的声音。任天真:“萌萌在家?”许结:“可能是阿姨不小心。”任天真不相信,后退几步走到院子里,大声喊:“萌萌!萌萌!我是天真!你在家吗?”许结:“天真,你这像什么样?”孙头头拦着许结:“萌萌!回答!我知道你在楼上!”许家内传来尖厉的尖叫声,像被困的小动物,令人揪心。许萌:“啊――天真!天真救我!救我!”任天真和孙头头脸色一变,急忙就要往里冲。许结直接推挡任天真,不允许他闯入家里。任天真:“你为什么不让她见我们!”许结:“不能什么事情都由着她,这次我一定要给她掰一掰。以前我们的问题就是太溺爱了。”任天真:“她还是个病孩子!你不能这么对她。”许结:“我不想她一辈子都是个病孩子!”任天真:“她在我们家好好的,为什么一跟你回家她就病?!”许结:“她一个女孩子,才18岁,哪能天天野在外面!”孙头头:“我觉得有问题的是你!你要是再囚禁她!我就报警!”许结:“我和她妈都已经想明白了,如果这次再掰不回来,我们就当没这个女儿!你报警也没用!”
第27章
楼上许萌凄惨地哭叫求救声不断,任天真目眦欲裂,孙头头被许结的态度惊呆了。孙头头:“她是你的女儿!”许结:“你放心,她的窗户上我已经都安了铁栅栏,屋子里所有的尖锐利器我都收干净了,等过一段时间,她自然就想明白了。”任天真:“你把她当什么?她是人,她不是个动物!现在连动物都不可以虐待!”许结冷酷的伪装突然出现破绽:“你以为我愿意吗!我们都是为她好!你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任天真:“那你告诉我,她到底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事情要你们这么对待她?”许结又恢复到刀枪不入的冷酷状态:“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与你无关,请回吧。”任天真:“你这是囚禁!今天不把许萌带走,我不会回去的!”
任天真扒开许结就往屋里闯。许结追上前,跟任天真扭打起来,任天真给孙头头一个眼神。孙头头像猴子一样冲上二楼,然后任天真看见孙头头举着手一步一步退回来。杜采仪拿着一把长刀,恶狠狠死逼着孙头头后退。杜采仪双手握着刀,神情痛苦又坚定。任天真甩开许结,挡到孙头头身前:“杜女士,你冷静一点。”杜采仪:“你们走!”
房间里许萌的尖叫声还在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天真!救我!”孙头头:“杜阿姨!我们是来帮助萌萌的!”许结站到杜采仪身旁,杜采仪握着刀的手一直在发抖。许结:“从她父母手里带走她?帮助她?你们要是再纠缠不休,我就报警了!”任天真:“你!”孙头头从后面抱住任天真的腰:“天真,我们走!先走!”
任天真和孙头头被赶到了许家小区的大门外,小区保安当着他们的面把大门关上。孙头头望着“守卫森严”的别墅区,愁眉苦脸。任天真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孙头头:“天真,气没有用,解决问题!”孙头头在任天真胸口捶一拳,把任天真捶回过神。任天真突然开口:“他要报警,我们也可以。”孙头头:“我们最好咨询一下肉背卡。”
孙头头和任天真正在请教杨小红报警解救许萌的可能性。杨小红手边放着好几个盐袋,正在轮流加热:“可行性不大。”孙头头:“为什么?他们违背了许萌的意愿!他们这是绑架!”杨小红:“根据刑法第239条的规定,绑架罪应当包括并列的两种情形:一是以勒索财物为目的而绑架他人的行为,二是绑架他人作为人质以达到绑架者的主观目的行为。从你们目前的描述来看,萌萌爸妈显然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任天真:“那非法拘禁呢?”杨小红:“难度也很大。非法拘禁罪有两个特征,首先是的确行为人实施了拘禁他人的行为……”孙头头:“这个我们能证明!萌萌又是喊救命又是扔东西!”杨小红摇摇头:“其次就是这种拘禁行为是违法的。在这点上。这点就更难佐证了,他们是萌萌的父母,教育方式的偏激和违法的界限是非常难分辨的。在中国,很多家暴和虐待子女,早期都因为是家庭内部事务而难以介入。”孙头头:“什么狗屁法律!人不能因为借着亲人关系就伤害他人!这是不对的!”
杨小红回头看了看着急的孙头头和任天真,沉静如冰的表情软化下来,叹了口气:“俗语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你们报警,警察最多也就是调解,萌萌是个病孩子,你觉得警察会相信你对萌萌比她父母对她更负责?”孙头头:“事实就是这样!那个许教授,爱面子甚过爱孩子,他觉得有萌萌这样的小孩是他的羞耻!他们夫妻俩,并不是从心里爱萌萌!”杨小红语带怜悯:“你从心里爱萌萌,你把心掏出来给警察看吧!”孙头头和任天真哑口无言。杨小红抱起热好的盐袋往外走:“做通她父母的工作,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杨小红离开之后,茶水间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饮水机自动加热的声音。孙头头:“天真,我觉得肉背卡说得对,萌萌的爸妈我们至少要攻破一个口,他们俩只要有一个人松口,萌萌就能出来了。这样,你去求助你爸吧,让他去找许结,当初许结就是来找你爸帮的忙,他的话可能管用。我去找杜采仪,我觉得她和许结不一样,她的心会软。我恐吓她一下。万一萌萌有个三长两短……”任天真:“我不能找我爸,我和我爸没法沟通。我一张口就是错。”孙头头:“那找你妈。”任天真幽幽地看看孙头头:“你觉得我为萌萌的事儿找我妈,我妈会帮我吗?”孙头头:“那那那,那你找你阿公,让他给你爸施加压力。”任天真:“我觉得,你去找我爸更合适。”孙头头:“这是你老婆!你叫我去找你爸?合着你谈个恋爱全要靠我的努力?这不行,你必须得承担一部分责任。”任天真:“我要帮萌萌不是因为我喜欢她,不是私情。”孙头头不相信地看着任天真:“那是为什么?”任天真:“你不懂。”孙头头并没有听懂,任天真也无意再多说:“虽然不懂,按你说的行动!”
任新正看着窗外花台上移植到新师承班来的喜迎门,原本奄奄一息的小番茄这会儿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眼角都是喜悦,忍不住拿个喷壶想喷,想了想,又放下了。孙头头冲进来:“师父,救命!十万火急!”任新正头也不回:“虽说‘病宜速救,要须临事不惑’。你这风风火火的,下盘不稳,怎去救命?”孙头头:“萌萌!萌萌被囚禁了!”任新正转头一笑:“是天真让你来的吧?”孙头头点头。任新正:“你老被他当枪使。他想把萌萌弄出来,他自己不来找我。”孙头头:“不是不是!我和他去萌萌家了,萌萌尖叫凄厉!感觉彻底疯了。她爸妈……我感觉萌萌之所以疯,是她爹妈逼的。”任新正:“你这话,到底有多少夸张成分?”孙头头:“句句为实。”任新正:“不信。”孙头头:“我如果骗你,我就一辈子当不上掌门人。”任新正:“你还不如发誓一辈子吃不上肉,更有可信度。”
孙头头忽然很严肃:“不可以拿体统开玩笑。如果当掌门就不能吃肉,我愿意一辈子吃素。这两件事不能放在一起比。”任新正:“咦?你不是本来不想当吗?现在忽然就想了?”孙头头一本正经:“这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事。不可儿戏。”任新正看着孙头头认真的神情,忽然心生敬意:“好。我跟你去。孙掌门带路!”
杜采仪看到找上门来的任天真不发一言,径自往里走。任天真连忙跟上:“杜老师!萌萌是你的女儿,你真的忍心看着她枯萎吗?你能不能把她交给我,我会善待她,治好她!”杜采仪肯定地答:“你治不好她。”任天真:“我可以的。她跟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非常好。”杜采仪:“那是假象。我的女儿,我知道。她会伪装。”任天真吃惊:“您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小孩?”杜采仪带着任天真走进一间小展室,问:“你看到了什么?”任天真愣了一下,环顾四周,暖白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十来幅画儿,有水彩、油画,以及彩铅画,都用色大胆,充满想象力,让人看着就觉得雀跃。展室正中放置着一幅大幅油画,画面全黑,但是近看就能看到粗粝的笔刷和不知道叠了多少层颜色的凹凸不平,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墙面的快乐都吸干净了。
任天真指着那幅黑色的画:“为什么要把这些放在这里,本来多开心的房间啊。”杜采仪:“这些都是萌萌的画儿。”任天真认真地看着墙上的画儿,每幅画儿上都在很显眼的位置写着一个数字。杜采仪:“这是她快两岁时,第一次玩蜡笔,就这么坐在地毯上,笑得口水淌了一下巴,糊了她面前那一小块墙纸,后来我们搬家,我就把这块墙纸带着,我一直记得她那个没牙也没眼的笑脸。”任天真站在中间那幅黑色的画儿前面:“这幅是什么时候的?”杜采仪:“你们遇到她之前不久。她的画画老师推荐她参加ARC和FAC的比赛,这是她交的作品。她的老师看到这幅画儿时感受跟我们一样,彻骨的寒,所以赶紧联系了我们。”任天真:“她盖住了什么?”杜采仪:“我以前很想知道,但现在,我不确定。我不确定知道真相之后我能不能承受。”
许结:“任教授,大家都是父母,你不相信我是为了萌萌好才把她关起来的吗?呵呵,他人即地狱。”任新正:“他人?他人是谁?”许结:“人是社会人,我们不可能脱离其他人孤独地活着,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行差踏错,别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毁了她。”任新正:“如果我们都活在他人的目光中,通过他人来塑造自己,那又何谈自我呢?‘我’到底是谁呢?”许结苦笑:“任教授,你这个问题可是萨特一辈子都没研究清楚的。”任新正严肃地看着许结:“我只是想知道,萌萌做了什么,需要这样对待她。就因为之前犯过的错?”许结肯定地摇头:“我们从不要求她做一个完美的孩子,我早已接受她的过去,但我不能接受她的现在和她没有未来!”
杜采仪:“你喜欢萌萌妈?”任天真一愣。杜采仪:“如果你喜欢她,愿意照顾她一辈子,我就告诉你。”任天真犹豫了一下:“我喜欢她,但是是兄妹的那种喜欢。如果您只是怕她未来没有人照顾,我可以把诺言放在这里。作为医生,我会照顾她一生。”杜采仪不为所动:“这不行。这种承诺不可靠。”任天真:“可谁又能承诺爱情持续一生?我第一次在超市见到萌萌,因为我的误判,差点害了她,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认为,她是第一个我一定会负责到底的病人,我会尽全力治愈她。”杜采仪苦笑着摇摇头:“你不了解她,她是一个不自爱的女孩。”任天真:“你不要这么说。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可能误入歧途,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她也不想遇到渣男。”杜采仪:“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任新正:“你把她锁在屋里,钉上栅栏,她就有未来了吗?当初你说要让她恢复学业,我深以为然,才让她跟你回去。”许结:“她上不了学。”任新正:“为什么?”许结:“我们给她买了一份从出生到18岁的寿险,那天保险经济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萌萌要求一次性把钱取走,我觉得不对劲,再一查,她有一张从小到大存红包的银行卡,里面有不少钱,全部被她取走了。所以我们那天着急慌忙就要把她带回家。”任新正:“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你们问了吗?”许结:“问了,她不说。但是,肯定跟以前的那个男的有关系。”任新正:“你们为什么这么想?”许结:“因为我们抓到了。她妈妈把监控摄像头打开,她用我们送饭去的钢勺生生把摄像头砸烂,她妈妈把她手机没收,我们找人解锁她手机的密码,发现她跟那个男的的聊天记录,每一条都是删除的。”任新正:“他们聊了什么?记录调不出来吗?”许结:“她已经满十八岁了,我们父母在营业柜台不能调聊天记录了。”任新正沉默半天,忽然问:“如果每天24小时摄像头对着你,让你没有隐私,你觉得你的状态会是什么样?父母和孩子之间,要有边界感。她是人,不是你的私属品……”许结:“我们装摄像头,是有原因的。”
任天真:“萌萌到底怎么了?你真是要急死我!”杜采仪:“在她青春期的时候我就发现她有非常不好的癖好。”任天真:“什么癖好?偷窃?嗑药?”杜采仪都摇头。任天真:“那是什么?”杜采仪:“难以启齿,非常难以启齿。”任天真:“自娱自乐?”杜采仪:“算是吧,就是那个意思。”任天真:“这很正常啊!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每个人都有欲望,你要承认她在长大,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了。”杜采仪:“这怎么可以?”任天真无可奈何地笑:“如果您不是女儿,而是儿子,您能接受他有这样的需求吗?”杜采仪一愣。
任天真:“杜老师,萌萌没有做错什么。是你们的羞耻感,让她觉得自己错了。萌萌没有伤害任何人。”杜采仪:“别人家的女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这孩子她小小年纪就养不住,就喜欢跟男人跑,一个看不住就越界。这不应该是我们这种知识分子家庭教出来的孩子。”任天真有些悲哀地看着杜采仪:“你们父母,都不能接受,孩子不像你们。你们哪来那么高贵的自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