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权低着头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这时一通电话进来,来电显示是“妈妈”。赵力权深吸一口气,语调轻快:“喂,妈。”杨淑萍:“权伢子啊,刚才村主任和书记都来家里了,都夸你争气,你是我们村学历最高的伢!他爸,你也来,跟儿子说几句。”赵力权捏紧了手机,赵大海:“上班以后不要忘了家里还有弟弟要上学,家里供你读书不容易。”赵力权:“嗯,爸,我们校长现在要办一个深造班,请的全是大师,我要是……”赵大海:“什么深造班?你不是毕业了吗?怎么还要读书?你没找到工作吗?”赵力权:“找到了找到了!我们校长给我推荐的工作,跟他干,有前途。”杨淑萍:“那你在你们那个三甲医院里要好好干啊!给我们村、我们乡、我们县争口气!”赵力权:“会的会的,主任叫我,我挂了!”
赵力权听着电话那头母亲家长里短的话,目光聚焦在不远处歧伯医馆前孙头头摆出的摊子。挂了电话后,他站在原地踌躇,这时收到一条短信:赵力权先生您好,感谢您来江州市第一医院面试。遗憾地通知您,您未能通过本轮面试。特此通知,祝您前程似锦。赵力权摩挲着手机,看着“任新正”和“招生”,下定决心走了过去。
初春,阳光明媚,中医产业园有一部分在大兴土木,绕过工地到另一边萧条处,几幢厂房黑黢黢的,透着股萧条阴森的气息。
彭十堰拉着箱子,赵力权身前身后各背着一个包,二人左顾右盼走到一幢有些年代感的红砖楼外面。彭十堰:“是这儿吗?”话音刚落,只见任天真手里拿着一截红绸布从楼里出来:“你俩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个横幅挂起来。”任天真把绸布往彭十堰手里一塞,不等他俩答应就走回楼里。
彭十堰:“哎!……他还真不客气。”赵力权耸耸肩,把包放在一边,站在两个叠加的凳子上拴线,然后把绸布打开――“首届医道传承江州班”。彭十堰扶着板凳对着垂下的横幅笑:“首届,江州,好像未来要办好多届,走向全国似的。”赵力权把线绳拴好,将横幅一边挂好:“哪里是全国呢?是全世界。”彭十堰:“就你们这样还全世界?你们知道全球治疗的主干力量是西医吗?你们知道人类寿命的延长是因为盘尼西林的发明吗?”
任天真端着两个凳子从楼里走出来:“我们从来没否认过西医对世界的贡献啊!是你否认我们中医。”彭十堰:“你给我个理由,让我不否认中医。”任天真开始挂横幅的另一边:“帮我看看两头高低。”彭十堰拉开距离看,赵力权大喊:“我椅子不稳!我会掉下来!”彭十堰不理他:“左边高一点儿,还要高一点儿。”
一辆红色的进口轿跑开了过来,稳稳停在师承班那栋楼前的停车位上。彭十堰吹了声口哨:“嚯,煤窝里掉了只金凤凰啊!”
一条长腿伸出车外,杨小红戴着墨镜,穿着当季最新款的修身长款羊绒大衣和包臀一步裙,她看着这幢小楼,迟疑了一下,抬头确认了一下楼号,抬脚往师承班走。彭十堰冲任天真和赵力权挑挑眉,扔下他俩,拎起行李跟了进去。
宋灵兰正在往关不严的窗户缝里塞报纸:“这个刘长青真是个大忽悠,他哪里是好心借地方给你,根本就是骗我们过来帮他免费打理他整个园区。要啥啥没有,给啥啥不能用。下次他要是再找你扎针,你就专挑那些钻心疼的地方给他扎。”任新正:“我们不要挑肥拣瘦,有这块地方,已经是最好的开端了。”宋灵兰:“哎哟!这鸟屎都把窗框糊住了,窗关不上。”
任新正对着门外:“头头,搓个抹布怎么都搓不回来了!”孙头头在外头大喊回话:“水龙头没水,我去开了总阀,现在水还是黄的!”宋灵兰:“能不能让刘长青先把这些门窗都找人修一修。倒春寒厉害得很,这风呼呼往里灌,身体再好也顶不住。”任新正:“慢慢来。人家给你免费的地方用,要感恩。你想要什么,很快就会有人送上门的。”宋灵兰扑哧笑了:“我这辈子,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就没你那个命。你才是想要什么,自会有人送上门。”
孙头头提着水桶,一阵风一样跑进屋。任新正:“等下学生来了,第一课就先上劳动课吧!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先把草拔了,道路清理干净。”孙头头一边奋力擦鸟屎一边大喊:“我说天上下金元宝被我捡到,居然做了掌门人,现在才知道,这个掌门人还不如弼马温,你请我来,是让我给你打扫卫生的!”任新正笑:“打扫卫生是好事。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孙头头:“什么意思?”任新正:“这句话是《素问》里的一句话。说的是,只要把内环境和外环境打扫干净了,你就能像我这样随神往来,上天入地,想去哪里,想见什么人,马上就能实现。”孙头头:“你又骗我吧?哪里有神通这样的事?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穿墙走壁?”任新正:“跟头我没翻过,但心想事成是真的。我心念一动,事情就成了。”孙头头:“真的?”任新正认真点头,孙头头嘿嘿邪笑:“我念头一动,银行的钱就到我家了!”
宋灵兰无不担心地看看任新正,任新正一笑:“钱算什么?到那时候你就看不上钱了。”孙头头:“那时候还有什么比钱更好的事吗?”任新正:“多了去了!钱只是非常低级的快乐,等你有了真本事,你根本看不上钱。”孙头头马上怼任新正:“拉倒吧!没钱寸步难行,你要是有钱,就会像西医那样,都是在城里最好的中心办医院,最贵的酒店开会。而不是像现在,跟鸟屎搏斗。”
孙头头淘了把毛巾,大喝一声“嘿!”把毛巾抛到窗横梁上,略冲刺几步,像猴子一样一纵上墙,再一纵上梁,横跨在铁栏杆上擦鸟屎。宋灵兰:“哎呀,铁栏杆太凉了,不要坐那上面。”任新正:“头头,你没有棉毛裤吗?明天多穿一条。都几月了,脚踝还露在外头。”任新正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接着!”说罢他给孙头头抛了上去,结果高度不够,围巾掉了下来。
“哎呀!要不说‘宁嫁屠猪佬,不嫁读书人’。你以后就负责君子动口就行了,粗活我们干。”宋灵兰说完把围巾往上一抛,孙头头稳稳一接:“这是干吗?”宋灵兰:“你师父让你把屁股垫上,怕你着凉。”孙头头满不在乎,像长工一样把围巾往肩膀上一搭:“哪那么娇贵?不冷!”宋灵兰:“唉,我看那个宿舍的床也太硬了,床垫太薄,我怕天真睡不惯,要不,晚上还是让他回家睡吧。”任新正也甩出一句:“哪那么娇贵?不硬!”
师承班大厅里已经来了很多学生。 ??
杨小红、彭十堰前后脚进门,登场造型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个是像画册模特一样的“女神”,一个是寸头还裹着纱布的“打手”。孙头头拿着毛巾提着水桶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这个画面,兴奋地把毛巾转起来,还深情地配上了BGM:“浪奔浪流……”唱完还做了个黄飞鸿的造型,其他学生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任天真和赵力权端着板凳从外面进来。任天真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大家先来我这儿登记一下基本信息。”杨小红摘下墨镜,孙头头认出这是她摆摊招来的人,把毛巾往水桶里一扔,颠颠地跑到任天真边上,拿过一份登记表递给杨小红:“你可算来了。你的行李呢?咱俩一个屋,我给你拿上去。”杨小红并没有搭理孙头头,兀自打量了一下屋内的环境,心中已经了然,她填上自己的信息,在名字一栏写下“Rebecca”。任天真:“你大名?”杨小红指了指表格上的内容:“我不是写了嘛。”任天真:“我是问你的真名,除洋名以外的。”杨小红:“你们这里要求实名制吗,要看身份证、户口本吗?你们办学资质呢?先拿给我看看。”
彭十堰边填表格,边用东北腔调故意寒碜杨小红:“哎呀妈呀!感情你是上级领导来查巡工作的哈!”杨小红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最后在“职业”一栏唰唰写下“儿科医生”,有些意外地多看了他几眼。杨小红:“你是中医儿科医生?”彭十堰指指自己的学历:“看见没?医学硕士,西医。硕士你懂吗?”杨小红没理他,在自己的学历上写上博士。彭十堰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吧,户口还是要查一下,不然想填啥填啥。”杨小红从包里拿出一个纸筒,丢给彭十堰。
彭十堰从纸筒里拿出一个纸卷,打开一看,自己吓得一吐舌头。任天真凑过来看了一眼,没想到纸卷上赫然写着“牛津博士”。
杨小红扫视了一圈大厅:“你们这个师承班不仅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怎么连个TEA BREAK的茶歇都不提供?”孙头头:“茶歇?那又是什么鬼?”任天真从小茶水台接了一杯扶阳茶递给杨小红:“Rebecca,82年的FuYang Tea,你在别处可是喝不到的。”这时,任新正走了进来:“都登记好了吗?准备上课。”
宋灵兰手里抱着保温杯,给任新正放在讲台上,然后像学生那样坐在讲台下。
杨小红占据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掏出湿巾纸把桌椅都擦了一遍才坐下,拿出笔记本电脑。孙头头和任天真天然占据最后一排的两个角落。宋灵兰回头看了看任天真:“天真,你坐那么远干什么?到前面来。”任天真慢吞吞收拾东西往前挪。孙头头偷笑。任新正:“头头,你也到前面来,就坐天真旁边。”孙头头:“啊?”任新正:“啊什么?动作快一点儿。”孙头头:“哦……”赵力权把打印好的《大医精诚》发给每一个人。
田星星突然推门闯进来。任新正:“你是谁?”孙头头看到田星星,一下站起来:“亲爱的!”彭十堰:“亲爱的?”孙头头:“亲,我亲爱的家人,懂不懂?”彭十堰缩缩脖子。田星星指了指孙头头:“我是她的合租室友,我……我也对中医很感兴趣,所以今天特地过来旁听学习。”任新正:“我们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旁听的。”田星星:“我是护士,调一次班很不容易,我就听一次,一次。”任新正:“哦?护士?哪里的护士?”田星星:“人民医院急诊科。”任新正:“可以,你进来吧。”
田星星跑到孙头头身边坐下,二人小声讲话。孙头头:“你怎么来了?”田星星:“我来看看你说的帅哥。”孙头头:“就是他,我师孙。”田星星小心地偷瞄了一眼任天真。任天真冷着脸,侧面线条锋利。田星星:“帅冷帅冷的!额稀饭!”任新正清了清嗓子,田星星立刻不说话了,还拧了一下还想说什么的孙头头。任新正:“今天是我们中医师承班正式开课的日子。从今天起,我们都是中医传承路上的同修。正式讲课之前,请大家跟我一起,向至圣先师黄帝、孔子和张仲景三鞠躬,并诵读《大医精诚》。你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了吧?”孙头头小声问田星星:“拜谁?皇帝?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为什么还要拜他?”田星星扯扯头头不让她嘀咕。任新正带众人拜三圣,并诵读《大医精诚》:“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今病有内同而外异,亦有内异而外同,故五脏六腑之盈虚,血脉荣卫之通塞,固非耳目之所察,必先诊候以审之。而寸口关尺有浮沉弦紧之乱,腧穴流注有高下浅深之差,肌肤筋骨有厚薄刚柔之异,唯用心精微者,始可与言于兹矣……”孙头头指着纸:“这个是什么字?”田星星:“俞,哎不对,书。什么鬼……”孙头头:“这是什么鬼?这字我都不认识。”
原来任新正的校长办公室现在已经大变样。墙上挂着自己的题字“大道无为”,书架上除了中医相关书籍,还摆放着很多诗词、散文、小说和音律书籍。桌面上放着两三个小文玩,还点着香。
吴善道正惬意地摆弄茶具泡着茶。一个神情憔悴的女人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吴善道:“请进。”女人叫陈卉,她踱步进屋,看了看室内的陈设,盯着墙上那四个字:“采药超人?你是……任新正?”吴善道:“额,这是‘大道无为’,我是吴善道。任校长前不久已经辞职了,我暂代校长职务。请问你有什么事吗?”陈卉:“辞职了?不可能,他不是还在开班上课吗?”吴善道:“他的确开办了一个师承班,但并不是在我们这里。”陈卉突然有些激动:“那你知道他那个班在哪里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吴善道:“你先别急先别急,坐下喝口茶。”吴善道请陈卉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你是有什么急症要找任校长吗?找我也是一样的。”陈卉:“你帮不了我,我一定要找他。”吴善道:“我和任校长师出同门,他能我肯定能。”陈卉:“他那里藏了一个杀人犯!”
任新正:“学习要入门正起点高。今天开课第一天,我们首先朗诵《大医精诚》,以后每次课开篇都是诵读。四年下来,你们会从诵读到背诵到刻画进血液里,从此以后行走上大医之路,有圣贤加持,中正护佑,我们要立志做当代的孙思邈、张仲景,甚至黄帝、岐伯,人生求高得中,求中得低。即使努力一生,我们达不到张仲景的高度,至少我们不会是为衣食谋的普通人。至圣先师孔子在中国文化中是很了不起的,我的愿望就是穷尽毕生之力,培养出一代明贤,万一在座也有一两位像孔子那样能够成为传颂千秋万代的了不起的人,那我这一生还是很有荣誉感的!我相信,我希望,我这一代,你们这一代,甚至你们下一代,薪火相传,一定有孩子成为像孔子,像张仲景这样的人!”孙头头:“哈哈哈。”
任新正正在兴头上,被放肆的笑声打断,压抑住火气,冷冷地看着头头:“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孙头头:“这个世界上有几种鸟,一种是自己孵蛋,一种是借别的鸟孵蛋,还有的鸟,自己不下蛋,希望别的鸟下蛋,长大了飞高了成为老鹰了,就说,看那是我的蛋……”任新正:“是的。我是孵别人的蛋,但这个蛋里能不能出老鹰,还要看各位的根基和造化了。另外,我在社会上,也算有些名头,教书是我的理想和愿望,不承想从各位身上谋得半分。倒是希望在座各位,无论什么身份,什么目的,坐在这里,就要把学习和传承当成首要任务来完成,不要有一天遇到病人或者紧急情况,束手无策,辜负坐在这里的光阴。”
彭十堰举手。任新正:“你有什么事?”彭十堰:“师父呀,要是有一天,您的弟子里真的出了一位孔子、张仲景,您可不可以告诉他,我们是他的同门师兄?”场下又开始笑。任新正:“虽然我们上的是师承课,可我更希望我是你们的老师,而你们是我的学生,所以,不要叫我师父。”孙头头:“了解。”任新正:“你了解什么?”孙头头:“日后徒儿惹出祸来,绝不把师父供出去!”任新正白了孙头头一眼,说:“今天我们先做一些体力活,大家合力把周围的草拔拔干净。道路清扫出来,以后每天进出都是通达顺畅的。”杨小红:“为什么不请人来打扫?58同城上请一个开荒保洁队伍一天一千块就够。”孙头头跳起来:“1000块给我,你们休息!”大家一齐看着杨小红和头头。杨小红:“看我干吗?这钱不应该大家出吗?”
大家叹口气,各自去找工具干活了。孙头头塞给杨小红一双手套:“搬砖用。”杨小红手都不伸,不接:“干不了。”孙头头把手一伸:“那你把你干活的那一份钱给我,我替你干。”杨小红:“你不用替,自会有人愿意奉献。”孙头头鄙视地看着她。
大家热火朝天地打扫着师承班楼外面的道路。杨小红抱着胳膊站在小路边皱着眉头看手机,眉心“川”字纹。孙头头故意把扫帚扫到她脚下,杨小红嫌弃地平移了一小步。孙头头大力挥动扫帚扬起灰尘,杨小红掩住口鼻,挪到另一边站好:“你会不会扫地?你这样只会越扫越脏。”孙头头:“你行你来啊。动嘴谁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