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酒盏,姜青若不自然地摸了摸莫名有些发热的耳尖,追问道:“世子,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要是再卖关子,她可就没兴趣再过问了。
裴晋安适可而止,随手提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道:“自从经历了惜霞寺之围,皇上龙体欠安,移居东都后,身体也未见好转。窦重山叛乱虽是皇上心头的一块大病,但比不上他想要延年益寿的德寿宫。为了留下银子建宫殿,傅千洛少不了会向皇上建议,由庆州府兵去平定窦氏叛乱。”
修建宫殿,行军打仗的事,姜青若不是很懂。
她琢磨着这话的意思,秀眉微微蹙起,道:“这么说,傅大人来参加我们的成亲礼,其实是带了皇上的旨意,要你下令出兵攻打云州?”
裴晋安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八九不离十。”
姜青若被噎了一下。
傅大人特意选他成亲的大喜日子前来传旨,可真是……
叫他杀千刀的,真没冤枉他。
皇上下令,庆州府兵不能抗旨不遵,但行军打仗,耗费的是真金白银,国库早已寅吃卯粮,府兵的粮饷一直不足,甚至还有一部分是裴晋安自掏的腰包,姜青若不由担心道:“那......你该怎么办?”
“傅千洛打了一手好算盘,但我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得逞,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应对。”裴晋安凝视着她,悠悠道,“只是我刚成亲,就得先抛下你,我这个做夫君的,实在不够称职......”
他说得煞有介事,简直把假成亲当成了真成亲。
姜青若无语片刻,一言难尽地提醒他:“世子,房里就咱们两个人,没必要这么当真......”
“哦,”裴晋安双手抱臂靠回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门外的方向,“艾嬷嬷会时时刻刻在外面盯着。我建议你发自内心得把这亲事当真的,不然一旦漏了馅,咱们的约定可就完不成了。”
“艾嬷嬷?”姜青若赶紧捂住唇,压低声音极小声道,“她老人家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对,我娘回侑州,一定会把艾嬷嬷留下,名义上是照顾我们的起居,实际会暗中监督我们,好及时把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传给她。”
姜青若震惊之余,小声惊呼道:“这么说,我们没办法分房睡了?”
她还打算两人成亲后分房住,好避免尴尬呢!
“你的希望落空了。”裴晋安面不改色道,“不仅不能分房睡,还得睡在同一张榻上。”
同一张榻!
他说得坦然自若,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寻常!
姜青若脸颊发热一瞬,很快下定决心,不能表现得比他大惊小怪。
她仰起下巴,故作淡定地颔首:“好,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裴晋安以拳抵唇咳了一声,一脸凝重道:“夫妻怎么做的,我们就得怎么做,不能提‘假成亲’三个字,也不可以在艾嬷嬷面前留下一丝破绽。”
这种小事还要他提醒?姜青若暗暗瞥了他一眼,“世子放心吧,我谨记在心。”
“记得便好,”裴晋安勾起唇角,轻松地站起身来,“待会儿早点睡,不必等我。”
看他举步向外走,姜青若突然想起了什么,提起裙摆小跑几步拦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裴晋安顿住脚步。
“傅大人以前有个早逝的未婚妻吗?”方才他们一直提什么“调查”“琴州佳人”之类的,姜青若听得云里雾里。
“傅家是官宦世家,傅千洛自小便被寄予厚望,十八岁得举荐入仕,他举荐之后的经历,李公公一清二楚。不过十八岁之前,他曾离开大兴在琴州书院呆了两年,听说他期间结识了一位姑娘,两人来往甚秘,想必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可不知为何,最后两人却一拍两散。”裴晋安回忆着李公公的来信,思忖着道,“李公公的人打听过,说那姑娘已经早逝,傅千洛此后再未娶亲......”
“那,你在怀疑他什么?”
“去东都前,他曾在大兴的皇陵呆了一晚,”裴晋安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个城府很深,不会轻易流露感情的人,这种行为实在异常......”
姜青若震惊片刻,低声道:“所以你怀疑,他当初心悦的姑娘并没有早逝,而是进了宫,成了皇上的妃子,只是后来才逝去?”
裴晋安垂眸盯着她的眼睛,倏忽靠近她耳畔,低笑着道:“看来我这个想法还不是很离谱,至少你也有这个念头。”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姜青若怔了片刻,与他拉开些距离,定了定神道:“你有证据吗?”
“没有,只是猜想,”裴晋安道,“时间太久了,难以查出什么东西。”
“查过皇上早逝的妃子了吗?”姜青若道。
“已经查过,没有来自琴州的娘娘,”裴晋安拧起眉头,“但查清这件事至关重要。我想知道,傅千洛到底为什么一心想搅动风云,独揽大权。他连子嗣都没有,也从未提携过傅家的族人,他性情又古怪冷清,不屑亲近其他大臣,正因为这,他才深得皇上信赖。既然没有野心,他想掌权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他说的东西,姜青若听不太懂,但她之所以追上来问他,是因为她知道一件事。
“母亲在世时,姜家在琴州还有分铺,那分铺的掌柜依然健在,他听说了云锦,前几日还特意传了书信给我,”她抬眸看着他,温声道,“韩大哥也是琴州人,对琴州再熟悉不过。再过几日他要回琴州与那铺子的掌柜谈生意。这件事,我可以让韩大哥顺道再帮你去查。”
李公公或裴晋安的人去查傅千洛,都有可能会打草惊蛇,但韩青山是去谈生意,与东都从无往来,反而不会引人注意。
裴晋安愣了一瞬,不由挑眉笑道:“这么说,我要拜托姜掌柜了。”
“大恩必得言谢,”姜青若豪气地拍了拍他坚实的胳膊,调皮地弯起唇角,“等查出结果来,世子好好谢我就行了。”
裴晋安微微俯身靠近她耳旁,“你想要什么谢礼?”
清淡的酒香霎时笼罩在身畔,姜青若怔了怔。
毫无防备转首的瞬间,嫣红唇瓣蓦然擦过白皙的脸颊。
裴晋安意外地抬起剑眉。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看着对方脸上那一抹显眼的绛色口脂,姜青若尴尬得与对方面面相觑片刻,硬着头皮掏出帕子,轻轻擦了擦他的脸。
“口脂,不小心蹭上的。”她语气轻飘飘地说完,把帕子塞回袖袋,视线迅速转向一旁,故作轻松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世子谈完要事后,早些回房休息。”
裴晋安随手摸了摸脸颊,那一处染过绯红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烫。
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镇定道:“知道了。”
说完,他垂眸看了眼姜青若,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片刻后,姜青若听到对方走出房门的脚步声。
只是裴世子一向沉稳有力的脚步,在跨出门槛时,似乎无端踉跄了一下。
第71章
官邸, 花厅。
前来庆贺裴世子成婚的宾客觥筹交错举杯畅饮,但自从傅大人落座后,整个花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朝远喝了几碗酒,梗着脖子拧眉瞪眼不住地往傅大人的方向看, 嘴里还嘀咕道:“他来了, 准没好事......”
明全见他口无遮拦, 找了个借口, 撵着他出了花厅。
而其他贺宴的庆州官员, 有有意结交巴结的, 有见势不妙先行告退的, 还有竖起耳朵,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想探究傅大人此行目的的。
傅千洛对此似乎全无察觉, 只漠然独坐,一个劲地斟酒自酌。
即便有谄笑敬酒的, 他也只冷淡地看对方一眼, 懒得敷衍多言。
见此情景,那些有意攀谈巴结只好讪笑着退下。
一坛烈酒见了底,花厅贺宴的人都已散去, 直到掌灯时分, 裴晋安才双手抱臂, 慢悠悠走了进来。
傅千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眯起狭长的眸子看他:“两刻钟, 世子来晚了不少。”
“傅大人严苛,一点儿也不体谅今日我的新婚大喜, ”裴晋安撩起吉服袍摆在对面坐下,一条长腿不羁地踩在矮凳上, 提起桌上的酒坛晃了晃,“喝完了?傅大人好酒量,千杯不醉。”
“拖延这么久,不就是想让我喝醉?可惜你我还没有正经同饮过,否则你就不会低估我的酒量,”傅千洛提过一坛未开封的酒,拍开酒坛上的泥封,给裴晋安倒了满满一海碗,“世子既然来晚,理当自罚一碗。”
裴晋安看也未看一眼。
“要喝就喝一坛,只喝一碗多没意思,”他伸出大掌,利落地拍开泥封,不过,在对面冷淡眸光注视下,裴晋安突地扬眉一笑,又把酒坛提到一旁,“今日不同往时,傅大人可以睹景思情,饮酒买醉,我可不行。洞房花烛,媳妇儿会嫌弃我身上有酒味的。”
傅千洛被暗戳了心窝子,捏着酒杯的骨节都泛了白。
他隐忍片刻,冷笑道:“世子一向直言快语,似乎从不顾及他人感受。”
“傅大人虽是士子出身,饱读诗书,也似乎并不讲究君子那一套,”裴晋安双手抱臂,闲闲靠到椅背上,“你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在我成亲当日送来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这算不算顾及他人感受?”
“世子聪明,令人佩服,‘大礼’还没拿出,想必你已经猜了出来,”傅千洛短促地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传皇上口谕,任命裴晋安为平叛大将军,即日起,率庆州府兵发兵云州,平定窦重山叛乱。”
对面飞来一道大将军令牌,裴晋安伸手接住,漫不经心地瞄了几眼,随手抛到桌子上。
“粮饷可是由国库拨出?”他开门见山问道。
傅千洛笑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酒,轻啜几口,才慢慢道:“国库银两不足,裴将军需得自筹。”
说完,他抬眸睨着裴晋安沉下来的脸色,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
“奉命平叛,还要我自筹粮饷,平定窦氏叛乱见,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傅大人可真是煞费苦心......”裴晋安若有所思地叩着桌沿,突地一笑,半真半假道,“傅大人处心积虑,就不担心我被逼无奈,与窦重山暗中联手,一并造反吗?”
傅千洛意外地愣住。
片刻后,他眯起狭长的眸子,闷声轻笑起来:“世子说笑了,王爷赤胆忠心,怎会容忍世子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再说,太子殿下尚且年幼,以后殿下登基问政,还得多仰仗你这位表兄扶持呢。”
“傅大人懂我。方才自然只是随口一说,但我却看不透傅大人,”裴晋安靠在椅背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天雄军撤回东都,巡防东都与禁宫,傅大人深受皇上信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傅大人有不臣之心,我远在庆州,又如何能帮得了皇上太子呢?”
“世子可真是......”傅千洛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一脸苦恼,“天地可鉴,我可从来不会有这种非分之想。裴将军对我持有偏见,想要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真是让我无从辩驳。”
“你来我往,玩笑罢了,傅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裴晋安静静看了他片刻,慢悠悠道,“傅大人,我还有一事,以咱们的交情,我想你不会不帮我。”
“与世子打交道,总是让我意外,”傅千洛摩挲着杯沿,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进出东都的令牌,”裴晋安笑了一声,指着面前的大将军令牌,“有朝一日我平叛完成,去东都复命。若是夜黑风高,城门落了锁,光凭这枚大将军令牌,未必能进得去东都。”
“世子的想法,总是出人意料......”傅千洛警惕地眯起长眸。
“进不了城门,晚上就得在外面挨冷受饿,我皮糙肉厚没有关系,但媳妇儿细皮嫩肉,总不能跟着我受委屈,”裴晋安勾唇打断了他的话,“那傅大人,到底能不能给我呢?”
傅千洛神色一滞。
片刻后,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一枚城禁令牌从袖中掏出,在空中划过弧线。
裴晋安单手接住,挑眉道:“多谢,傅大人可要注意,有了这块令牌,我可以随时进出东都。”
“敲打我不可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傅千洛无奈地挑起长眉,“世子真得多虑了。”
“但愿吧,记住你今日的话,”裴晋安起身掸了掸衣襟,大步跨出花厅,“傅大人保重,明日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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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钗环,沐浴过后,已经到了深夜时分,裴晋安依然还未回房。
看来他要谈的事很多。
姜青若琢磨完去琴州查旧人的事,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再等下去。
新房的卧榻宽敞得足以并排躺下四个人,她自觉躺在里侧。
犹豫一瞬,她把床头的软枕排列在一起,在榻上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既然两人不能分房睡,还必须睡在同一张榻上,有这样一条临时搭建的界线,自然可以免去两人可能无意触碰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