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腰——却话夜凉【完结】
时间:2023-10-01 14:42:04

  话音未落,一道冷光便从书案上抬起,“咻”地投射而来。
  宁越背脊登时冒出一层冷汗。
  “你最近话是越发多了。”
  方停归冷笑,漆深的凤眼在夜色中沉着墨石一般幽若的光,可觑着窗外缓缓攀升的月牙,又隐隐流转出几分难言的情愫,变得有些飘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盍上眼眸,淡声道,“回去吧。”
  *
  早春的夜晚,天还不算暖,早间又下了一场夹雪冻雨,纵使王府有专人看顾,庭院里的那株西府海棠枝头吐出的娇嫩花蕊仍旧冻蔫了头。
  因着这段时日方停归一直宿在外头,不曾回府,府里一众仆佣便都习惯性地以为,他今日也不会回,是以早早就下了灯火,连大门都上了锁。
  马车驶到王府门口的时候,宁越叫门还叫了许久,正琢磨要不要叫几个人过来伺候,岂料下一刻绕过影壁,就看见院子北面的一方莲池畔,林嬛正靠坐在紫藤花架下睡觉。
  月光从紫藤架的缝隙里穿落,光斑点点,投在她怀里一件叠成方块的墨色男子氅衣上。
  架上紫藤还未开花,风却是香的。
  红鱼在水下啄着随风飘落到水面上的枯叶,鱼嘴凿出一个又一个小气泡。
  趴在墙头的一只白猫儿被脚步声惊醒,“喵”地一声,轻巧地从墙上跳下。鱼儿受惊,倏地钻到枯荷下,只余摆动的鱼尾在水面划出的几圈小小涟漪。
  画面很美好,宁越却如遭雷劈般完全僵住。
  方停归更是直接黑了脸。
  边上几个守夜的小厮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他们就是早间拿林嬛打趣的几个护院,这会子见情况不妙,忙把锅甩给林嬛:“这事与小的几个无关,是林姑娘自己非要留在这里等王爷,怎么劝也劝不听。王爷也是知道的,秦楼楚馆里头出来的姑娘,最会扮弱装可怜,博人同情了。”
  “所以你们就让她躺在这儿吹风?”
  方停归薄唇划过阴冷的游丝,锐利的目光斜斜睨来,比数九寒天的风还砭人肌骨。
  几个小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正想继续解释,方停归已提步过去,抱起花架下的小姑娘,径直往后院去。
  宁越叹了口气,幽幽扫了眼那几个呆怔的人,比起两根指头,道:“二十军棍,自己领吧。”
  几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犹豫不言。
  宁越挑眉,“怎么……不去?今天不领,等明天王爷亲自来罚,可就不止二十棍了……”
  几人一哆嗦,想起方停归罚人时的做派,二话不说便扭头去领罚。一个跑得比一个快,恨不能那二十军棍现在就落自己身上。
  *
  林嬛住的院子,在王府后院一处筑在水面的高台叫清风阁,四面长窗,冬暖夏凉,乃是整座王府风景最佳之处。
  冬日可观素雪堆叠碧湖,夏日可赏萤虫忽闪如星。
  亭台楼阁以之为中心环绕开去,颇有众星拱月之势。
  林嬛方才出门,本是临时起意,并未告知任何人。
  方停归抱着人过来的时候,整座院子都安安静静,阒无一人,只闻得些许虫鸣,在草叶尖跳跃,抖落剔透夜露。
  宁越紧随其后,领着几个丫鬟婆子鱼贯入内,将屋子重新收拾了一番。知道林嬛自小体弱畏寒,他们把屋里的炭火也换了一遍。
  怕这几日倒春寒,林嬛受不住,小丫鬟还抱来一床崭新的厚被,等方停归把人放下,便要抖开被子,给林嬛盖上。
  然她步子还没来得及迈过去,方停归就先一步从她手中接过被子,亲自给榻上的小姑娘盖上。
  动作轻而柔,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一用力就会破碎。袍角经过,甚至都未曾搅动空气里半片尘埃。
  烛火在屋角微微跳动,照见她柔软恬然的一张脸。
  也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炭火太热,她唇上微微沁出细微的汗珠。离得近了,还能感受到她呼吸间幽幽的女儿香,仿佛盛夏初盛的果实露香,是一丝甜,又带着一种悠然的凉意。
  因为睡得好,她樱唇微翘,仿佛梦里是笑着的。
  方停归不由深吸一口气。
  万军之中斩将夺帅都不曾慌乱的手,此刻却捏紧被子,微微发起了抖。
  下意识伸手想去触摸,可指尖才一落到她肩上,温软肌肤便仿佛着火一般,隔着衣裳依旧灼人,他瞬间就把手指收了回去,转身要走。
  然身后细细的一声吟哦,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是一瞬将他的脚绊住。
  寂静的夜色中,全是他汹涌的心跳。
  忍了许久,他终是叹了口气,转身回来,挨着软榻边坐下,小心翼翼将榻上的姑娘抱入怀中。
  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眉梢,顺着侧脸柔腻的线条滑下。万千情绪积压胸膛,就要从指尖迸发,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血,可真正落下来,就只有那么克制隐忍的一点。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只一触,就像虫豸落入蛛网,细密困顿千重万缚,顿时再也无力挣扎。
  原来是这般啊。
  就算曾经想过千遍,念过万遍,每一次思念都栩栩如生,可真正触碰起来又不一样。
  他不禁有些眩晕,像是一种饮醉酒的醺然,又仿佛在大漠里走了许久的旅人,突然饮得一口甘泉,令人欣喜若狂,却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是海市蜃楼,是遥不可及,是易醒的梦。
  所以越发令人沉溺,因为知道这一刻太过于珍贵,唯恐梦醒之后,就再无痕迹。
  他双眉不由凝起惘然的疙瘩,渐渐,又随着她嘴角似有若无的微笑,而褪去凛然寒意,化作满腔心疼,融在春夜无声绽放的叹息之中。
  他生于微末,长于青萍,没有滔天的权势,也从不觉那些富贵窝里长大的人,就天生高人一等,更不相信人与人之间,能心甘情愿地为对方牺牲一切。
  直到遇见她。
  那是他的灵丹妙药,也是他的在劫难逃。
  给了他荒芜寡淡的人生最绚烂的一抹烟火,却又在他满心沉溺之际,狠狠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承认,三年前被她赶出林家的时候,他心里是有恨的。
  恨她薄情,恨她寡义,恨她那晚说出的每一个字;
  恨到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到她!
  甚至还许下那般狠绝的誓言。
  可当她眼泪落下的一瞬,他终是软了心肝,碎了愁肠,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就像北境之难爆发,他被困雾蒙谷,走投无路之际,他也曾想过放弃。
  可一想到自己若是败了,她该怎么办?北羌那个老皇帝,可从未放弃过对她的痴念。而被俘虏的女子会是什么下场?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纵是碎了这一身骨,流干这最后一点血,他也得撑下去;
  也就像戍边这三年,他从未想过靠这个飞黄腾达,也从没想过衣锦还乡后报复林家,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想护一人平安罢了。
  即便在那人心中,自己从来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也即便她早就成了别人的未婚妻。
  原以为时间是最好的大夫,只要自己离开得足够久,总能把她淡忘。
  可偏偏,它是个庸医。
  他越是想忘记,时光就越是用力,一刀一刀染着血,将她刻在他心中。
  过往的点滴不曾淡化,思念的疼痛也从未有一刻削减。哪怕过去了三年,哪怕她亲手在他心上划下的伤口已经流脓,溃烂,只要她出现,那颗死灰般的心依旧会为她跳动,那种浸满了风刀霜剑的心情,依然会为她春暖花开。
  原来,他依然爱她。
  他骗过了时间,却唯独没有骗过自己。
  所以毁了那把琵琶,却还是背着所有人,偷偷将它修补好;
  所以明知那杯酒有剧毒,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去亲吻那朝思暮想的人;
  所以回京已经这么多天,却还是不敢去见她。
  何为白月光?
  就是他终于光鲜亮丽,呼风唤雨,甚至只手遮天,可在她面前,他永远一无所有,手足无措,忐忑青涩。
  何为诛心?
  就是他偷偷将一个人放在心底这么多年,身份地位都如隔天堑,试探了千次,迷惘了万次,最后终于有一霎确定她其实也心悦诚于自己,却根本来不及狂喜。
  因为他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三年了,他也终于肯承认,自己从来不恨她,只恨自己无能,招惹了她,却没法好好护住她,让她在流言蜚语中煎熬了这许多年。
  方停归沉沉闭上眼。
  臂弯不自觉跟着收紧,怀中人吃痛,皱起了眉,捏拳捶了下他胸口。
  上次北境之战的旧伤还在那里,没有痊愈,宁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出声:“王爷……”
  方停归却只淡声微笑道:“无妨。”
  捉了她那只紧捏的小拳,裹在掌心轻轻地揉,边揉边呵气。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挨打的那个人,却是害怕弄疼她。
第14章
  林嬛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日光大盛之时,甚是舒心。
  打从永安侯府出事,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一觉。虽说刚刚入梦之时,有些许令她不甚愉悦的梦境碎片,但很快就被汤泉般徐徐而来的温柔冲刷干净,只剩暖流将她融融包围。
  那件男子的玄色绣云豹纹氅衣,也方方正正叠好,放在她枕头边。
  ——是昨天夜里,她睡不着觉,出门散心,顺便去书房取来的。
  原是想着这几日倒春寒,夜风冻人,她若刚好碰上方停归回府,就给他披上,谁知最后竟靠着那紫藤花架睡着了……
  印象中,还是他抱自己回来的。
  那怀抱,那温度,纵使过了三年,她依旧记忆犹新……
  林嬛搭在氅衣上的纤指微微蜷了蜷。
  “姑娘醒了?”
  夏安探头往屋里瞧了眼,欢喜地叫出声,挥手招呼春祺进屋,一道伺候林嬛梳洗。
  暧昧的目光纵横交织过来,闹得林嬛颇为不自在,“你们俩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咱们家娇俏可人的小美人,是如何勾得人堂堂镇北大将军魂不守舍,竟心甘情愿寒露立中宵,在院子里守了一整夜。”春祺打趣地眨了眨眼。
  林嬛一愣,明白她在调侃什么,面颊倏地烧红,嗔瞪道:“瞎说八道什么呢!”
  “哪里瞎说了?奴婢可都亲眼瞧见的。”
  夏安撞了下她的肩,嬉笑附和:“王爷一直在院子里守着,鬓角眉梢都结了层薄霜,要不是奴婢出门打水撞见,他怕是能一直守到姑娘睡醒。哦,对了!还有这个。”
  低头翻了翻袖口,她摸出一枚簇新的花笺递去。
  上好的澄心堂熟罗宣,纸间还隐约浮着极淡的桃花雨落之景,底端还缀了一串杏红流苏,微风过处,桃香浅浅,正是京中一等一的风雅之地听雪阁特有的桃花笺。
  “这是方才宁将军奉王爷之名送来的,说是今晚听雪阁的祈江宴开席,王爷在顶楼订了雅间,姑娘若是不嫌,可一道过去赴宴。”
  林嬛心间微微一漾。
  这话听起来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随口询问一个约会,可知晓那听雪阁规矩的人,都知道这花笺究竟有多么难入手。
  且不说这祈江宴一月仅开一次,十分难得,光是那宴会的名额,就非寻常人能轻易获得。除非是阁主亲自送出的花笺,否则纵是一掷千金,权势滔天,也休想迈入听雪阁的大门。
  譬如那位浔阳长公主,就被拒绝了不下十回,至今都只能在门口听个响儿。
  而方停归刚从北境回来,先前在帝京也无甚背景,能弄来这样的桃花笺,其中辛苦,光是想象,林嬛心里便不自觉灌满酸涩。
  这个祈江宴,她从前也曾期盼过。奈何实在摸不透那位阁主的脾气,一直等到永安侯府覆灭,她都没能等来邀帖。
  那时她还曾跟方停归抱怨过,说是不是因为自己当真是个灾星,才不得那位阁主待见。
  原只是一句玩笑话,居然真叫他当真了。
  还记到了现在……
  林嬛心尖轻轻牵扯,觑着那雅致的桃花笺,想接,又不敢,唯恐又像这几日在府中枯等一样,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春祺抿唇一笑,替她接过花笺,塞到她手中。
  “王爷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奴婢不清楚,但能在如此风口浪尖,还对姑娘施以援手,光是这份心,就比外头许多人高出好多筹。姑娘纵是还有顾虑,去一次又有何妨?就算最后不能如愿,能赴一次祈江宴,也不虚此行了,不是吗?”
  林嬛抿了抿唇,觑着纸上干练遒劲的笔墨,终是捏紧了桃花笺。
  *
  祈江宴要到晚间戌时才正式开始。
  眼下才刚申时,林嬛就已经钻进屋子里,挑选衣裳。宽阔的拔步床叫她摆了个满当,她仍旧愁着眉梢,直叹自己没衣裳穿。
  春祺和夏安相视一笑。
  自从侯府垮台,死亡的阴云就一直笼罩在她们头顶,挥之不去。
  姑娘虽一直言笑从容,仿佛并没有叫这些事搅乱本心,可人心都是肉做的,谁又能做到完全不在意?总是这般强撑,铁人也会撑不住,她们难免担心。
  而今见她能由衷露出如此小女儿情状,比过去在侯府时还要明媚自然,她们自是开心非常,一个帮她梳头,一个给她画桃花妆,挑了件蕊红绣花襦裙配薄纱披帛,明艳又不失温婉。
  便是她们瞧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貌,此时心头也抑制不住荡漾了番。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主仆三人也不耽搁,相携出门而去。
  才到门口,就见外头传来一阵骚乱。
  几个王府膀大腰圆的家丁抱臂围在阶下,将来人堵得严严实实。
  林嬛站在门内,都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只听得尖锐的嗓音从缝隙中艰难钻出,狼狈却仍坚持着不肯走,语气和声调都甚是耳熟。
  正是一枕春的那位老鸨,红姑。
  林嬛眉心顿时拧成疙瘩,想也不想便拉着春祺和夏安,转身往旁边的马车疾步走去。
  红姑也正好瞧见了她,跟猫见着耗子似的,两眼锃光瓦亮,“林姑娘留步,我有要事寻你相商。”
  林嬛不停,步子动得越发快。
  几个家丁也动起来,架着红姑就要往巷子外头扔。
  红姑冒着被方停归打死的危险,在王府门外蹲守了这许多天,好不容易熬到林嬛出门,如何肯就这样轻易放弃?
  当即扯起嗓门大喊:“林姑娘不肯见我,难道连那位将你调来一枕春的大人也不肯见了吗?”
  林嬛脚下登时一顿。
  红姑牵起一个得逞的笑,抖抖胳膊,甩开身旁的家丁,边理衣裳,边扭着腰朝林嬛过去。上下打量了眼她今日的打扮,哼声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塞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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