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男人依旧凝眉站在原地,无动于衷,过了片刻,才微微耸动了两下肩,伴着极其细微的轻笑声。
林嬛“蹭”地涨红了脸,推开他,转身就要走。
方停归忙伸手拉住她,“我没在笑你。”
说着,胸膛又震颤两下,十分清晰。
分明还在暗笑于她!
“姓方的!”
林嬛面颊红得快要滴下血来,捏起拳头捶他胸口。
方停归彻底忍耐不住,纵声大笑出来,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横将人抱起,径直入了里屋。无论怀中姑娘如何挣扎,他都不松手,甚至还越抱越紧。
浓郁的沉水香自他身上蔓延而来,仿佛潮水一般,月升月落,不管不顾地裹挟上来,无处可逃。
林嬛心里的小鹿蹦得越发欢实,几乎要撞穿她胸膛,她不得不蜷缩起身,将脸埋入他胸前。
微小的开心,像春夜无孔不入的舒爽,拥紧地将她包裹,随风涌来的木莲花香都是甜的。
若她没记错,这还是两人重逢后,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般开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两人之间空白的那三年并不存在,彼此间也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她情不自禁翘起唇角,万般情绪点滴浸上心头,温温地晕开,染得她唇畔那抹笑越发明媚。
猫儿似的在他怀里蹭了会儿,她终于有勇气仰起脸,问出心中缠绵已久的忧虑:“军饷一案,王爷预备如何处理?”
方停归挑了下眉梢,“就为了这事,你才穿成这样?那怎的不继续叫停归哥哥了?”
林嬛一噎,捏拳捶了下他的肩。
方停归闷声笑了两声,垂眸望着怀中的小姑娘。
月光映满窗纸,光线氤氲开,均匀地涂抹在她面颊上,仿佛柔柔地上了一层水粉。乌润的眼眸似汪了一抹水意,同她本人一样温软,似娇似嗔地将他含在其中。
什么也没说,却比说什么都牵动他的心。
侯门千金不好当,尤其是出生在她那样一个规矩森严的名门之中。
印象中,自他们相识那天起,小姑娘不管是否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始终严于律己,不曾有任何懈怠的时候,似这样放肆惬意,跟小女孩一般撒娇,还是第一次。
只怕连她父亲和兄长,都不曾见过……
微妙的暖流悠悠回旋,像是有人在他心底吹入一朵轻软的云,载着他缓缓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黑暗将他的心跳放大,光与暗的界限好像也在这一刻模糊了边界。
他不得不错开视线,靠指尖紧紧掐着掌心的力度掩饰心底的紧张。
因为夜风会泄露他的心事。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要吻她。
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他寻了南窗边的一张檀木玫瑰椅,抱着人坐下,“有法子了,关州那边既然出了新的线索,那就亲自过去一趟,探一探虚实,你父亲和兄长不是刚好也在那里?刚好可以带你一块过去见见。”
“李景焕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我便要让他瞧瞧,他如今还不是天下至尊,这世间的规矩,还不是他说了算。”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林嬛心尖一蹦,心底生出一种莫大的震撼之感,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瞧他。
方停归倒是半点不惧,扯起唇角肆无忌惮地说:“扳倒李景焕,扶植东宫,无论军饷案还是那对皇室父子,不都无所谓了?”
第22章
此言一出, 林嬛的心不由猝然一蹦。
扳倒李景焕,扶植东宫,这确然是军饷一案最一劳永逸的做法。
毕竟只要江山一改, 那两尊大佛纵使再难伺候, 于他们而言也只是摆设。且有这从龙之功傍身,新帝必然也会卖他们一个面子, 不会再多加为难,可谓从根本上解决了所有问题。
然越是简单的法子,风险也就越大。
眼下东宫的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到哪儿去。莫说扶植太子登基,只怕他们连太子的面, 也莫想见到。
且就算他们能顺利联络上东宫, 太子也未必肯与他们合作。毕竟谋朝篡位, 可并非小罪, 不是所有人, 都有胆量去担这遗臭万年的骂名。
还有关州之事。
军饷一案闹到今日这番田地,不用动脑子也能猜到, 李景焕定然在关州设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自投罗网。只要他们过去,必然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可如今,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加有效的法子。而且这么久没见到父兄, 她也确实挂心……
抿唇沉吟片刻,林嬛到底没再反驳。
*
关州之行既已确定,他们也不再耽搁,简单收拾完行囊, 便以查案为由,马不停蹄地北上往而去。一路上倒也没遇上什么险阻, 不出一个月,一行人便顺利抵达目的地。
关州通判亲自领人出城迎接,庆贺的仪仗浩浩荡荡,从城门口蜿蜒到了长亭碑界外,然却独独少了知州一人。
其余到场官员也都笑意阑珊,表面说着“恭迎楚王殿下驾临”之类的客套话,眼底却隐隐闪着寒芒,分明是不屑于他。
林嬛但笑不语。
从无名小卒到一品君侯,方停归的登天路就发迹于此,在场的这些人都是见证者。看着昔日不如自己的人一朝飞上枝头,高高踩在他们头上,他们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且军饷案发后,此地的官员都叫李景焕趁乱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与他同穿一条裤子,知道方停归此行的目的,他们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想给方停归一个下马威,也是实属正常。
林嬛并未放在心上。
方停归也假装不知,犹自笑语晏晏地继续和他们周旋。
他们说话越是夹枪带棒,他就越是从容谦淡,并不为他们所动,把几个官场老油子气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直到晚间接风宴开席,脸上也没什么好颜色。
关州乃是大祈和北羌的交界之地,常驻此地的居民各族皆有,民风混杂,是以今日这场接风宴也随了这片土地,设在城郊草场上,四面环席,当中燃着篝火。
桌上敬献的,也是大盘牛羊肉,“滋滋”冒着油,切都没切,焦香烤绽的肉皮下,血丝筋连。
酒过三巡,还有伶人围着篝火歌舞助兴,甚是欢乐。
林嬛坐在方停归身旁,好奇地打量他们手里头新奇的乐器,心中感慨万千。
大祈和北羌交战多年,积怨甚深,可依旧不影响此地的百姓和睦相处。刀光剑影能定胜负、划疆土,却始终斩不断这深藏于血脉深处的羁绊和文明。
方停归瞧出她的心思,感叹道:“以杀止杀,永无止境,到头来最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各族血脉相融,文礼相通,真正成为一家人,方可彻底远离战火硝烟。”
林嬛心头一蹦,仰面对上他含笑的眉眼,双眸亦跟着发亮。
这里临近北境,是他最熟悉的战场,一景一物,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头。他虽被奉为战神,可“不战”,才是他最大的理想。有他在中间斡旋,或许真能迎来两国交合的一天。
父亲若是知道,定然也会为全力支持。
想到这,她心间又不禁涌起几分难言的酸涩。
依着先前陛下的处置,她的父亲和兄长眼下就在城郊采石场服役。原本她打算一落脚,就立马想法儿疏通关系,去采石场看看他二人,给他们送些必需品。
怎奈今日行程匆忙,他们几乎是刚到地方,就被急急拉去应酬,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也不知父亲和兄长现在情况如何?这些官员沆瀣一气,连方停归都不放在眼里,可有欺负他们?
越想,林嬛心里越不安,两道细眉往中间蹙成疙瘩,紧得能拧下水来。
可方停归仿佛真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等她主动开口倒苦水,便先一步出言宽慰道:“适才进城之时,我已派宁越去打听你父兄的境况,也捎去了必要的衣物药食,保他们无恙。牢中上下关系也都疏通完,你若想去看望,随时都可过去,不必同那些豺狼虎豹周旋。”
边说,他边抽出腰间寒光如雪的匕首,刀锋闪烁处,令妇人低呼,男子惊羡。纵使再不识刀,也能觉出是一柄削铁如泥的不世宝刃。
然他却只将它当作切肉刀,翻转手腕,随意往面前那盘烤肉上一削,挑起薄而嫩的一片,递到林嬛嘴边。
林嬛还在为他那番话惊诧,下意识张嘴接过,牛肉的酥香和父兄的好消息同时在心底化开。
她自然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况,若没有方停归帮忙牵线搭桥,想要见父兄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三年前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站在方停归的立场,他能答应帮林家洗脱冤屈,带自己来关州看望父兄,她已很是感激,实在没脸再奢望他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也妥帖照顾她父兄。
可他还是出了手。
而且比她考虑得还要多,还要周到,没有一句怨言。
甚至都无须她开口……
繁杂五味在心底蔓延,牛肉再香,也没了滋味,林嬛赶忙嚼了嚼,想快些咽下,好同方停归道谢。
然方停归却先倾身过来,晃着手里的匕首,狡黠地在她耳边低语:“这把刀杀过人~”
林嬛登时僵在原地,嘴巴干干张着,嚼也不是,不嚼更不是。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如铜铃,无措又惊恐地把人望住,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白兔。
方停归忍俊不禁,单手半掩在嘴前,努力克制,两只肩膀仍旧笑得一耸一耸晃动。若不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只怕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林嬛一看便知,自己又被诓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磨着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照他肩膀咬上一口,真让自个儿尝尝人/肉的滋味。
不过经这一闹,适才盘踞在她心头的那点郁气,还真淡去不少。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故意逗她的吧……
想不到一个血冷到骨子里的人,也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林嬛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时,一个穿胡服的小姑娘跳着舞,从篝火旁旋转至他们面前,端起一杯酒,瞧了眼方停归,含羞带怯地低下头。边上的男女纷纷看来,拍手起哄,乐器奏得比刚才还响亮。
北羌有个规矩,闺阁姑娘递给男子的酒不可乱喝,喝了便要留下自己,同她做一世夫妻。
林嬛下意识抱紧方停归,小脸绷紧,一副护食的模样。
方停归垂眸凝睇她的反应,由不得笑了两声,亦收紧臂弯,当着所有人的面,阂眸深吻她额头,神情虔诚,毫不避讳。
无声的告白,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力量。
篝火毕毕剥剥吐着火星,映亮每个人的脸。周遭静默了一瞬,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乐器奏得越发欢乐嘹亮。
小姑娘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也没说什么,朝林嬛一笑,竖起大拇指,用蹩脚的中原话同她道:“你,厉害。我,也不差。”说完,便起身离去。
林嬛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颇为佩服她这爽朗、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头顶上灼热的视线未褪,她不禁滚热了耳根,娇嗔道:“你太乱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就、就……”
她咬住下唇,羞得说不出话。
方停归挑眉,“那你忍心看我被她抢走?”
林嬛剜他一眼,转目望向篝火边跳舞的健壮青年,“要不我也找个人吃酒?”
这下轮到方停归眯起眼,捏着她的下巴,吃味地捻动,“你敢?”
林嬛也不示弱,两手掐住他双颊,上下揉捏,“你看我敢不敢。”
对峙许久,两人齐齐笑出声。
离开帝京,心也仿佛从那无尽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再没拘束,林嬛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窝进方停归胸膛,肆意享受他的温柔。
方停归也展开手臂,任由她依靠。
高挑的身形宛如一座避风港,坚实有力,无论外间风雨多大,都不会淋湿怀中人半分。
头顶星汉灿烂,歌声悠远绵长,夜色无条件地将万物温柔包裹,时间仿佛都就此静止。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天长地久吧。
林嬛舒衬地眯起眼,猫儿似的蹭了蹭他肩膀,人越发疏懒。
然不等她好好回味这片刻的温存,座席右侧就不阴不阳地刺来一句:“楚王殿下素来雷厉风行,想不到私底下也是个体贴的痴情种。林姑娘能得王爷青眼,真是福气不浅。就是不知,倘若下官再给王爷举荐一人,林姑娘是否会生气?”
那人边说,边堆起满脸横肉,朝林嬛挤出个弥勒佛般温和的笑,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林嬛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他们抵达关州时,那唯一没有出城相迎的知州,廖寒亭。
也是此次军饷案中,与那失踪的伙夫最后接触过的人。
林嬛不由沉下嘴角。
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他们官场上举荐个人,还要询问她的意见?只怕是想塞过来一个绝色佳人,红粉骷髅,不让他们继续查这案子,怕方停归拒绝,才琢磨从她这边迂回而行。
呵。
还真把她当成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林嬛鄙夷一哂,心念电闪间,她便想好了一大车回敬的话,足以叫那姓廖的后悔问出那句话。然看到那迎面走来的人,她又生生遏住了嗓音。
连一向处变不惊的方停归,也霍然坐直身,深深蹙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