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一重,沈妄下意识松了松手臂。
也正是此时,颜渺眼睫倏然睁开,一张符纸自她袖中窜出,贴擦着掌心划过,折角处带出一道掌心的血。
血染在符纸上,颜渺毫不手软,直将符纸拍在沈妄心口。
符印燃起,拢束在周身,她借着沈妄未垂的手臂翻身落下,稳了稳脚步,立在他身前。
沈妄的身体被符印缚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微垂着眼睫看她。
朝阳铺洒在天边,染过眼前人微扬的眉眼。
一如许多年前在玉鸾台上,宗门大会尘埃落定,少女手执长剑,接过千瑜亲授的玉符。
一整片春光都笼在她身上,而她望向他,眼瞳剔透,映出山林间旋飞而起的雀鸟。
颜渺立在他身前,抬手抚过他染血的衣袖。
她轻笑一声,说:“沈妄,你就这么想找到我啊。”
树枝投下的碎影轻轻摇曳,沈妄立在那片影里望着她,面色微怔。
颜渺被他盯的消了些底气,见他不接话,轻咳一声:“沈妄。”
沈妄这才缓过神来。
“是,师姐。”
他轻声应答,“我找了你很久,很多地方。”
颜渺躲闪开目光,看向眼下熟悉的这处山崖,吐出的话语依旧轻飘飘的:“你找我做什么,是五年前那一剑没捅够,还想……”
“师姐。”
沈妄打断她的话,声音一时变得有些模糊,穿入耳中,像是隔着一层沙沙响动的皂纸。
他声音软着,又重复了一遍在幻境时说过的话语:“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你。”
颜渺胸腔中的那道灵脉似乎轻柔的颤动了一下。
她抬手,轻轻按一按心口。
五年前再次醒来时,她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再见故友的样子。
她想,修魔时她曾修习过南岭墟的符篆术法,可以用其隐下名姓掩去样貌。
她已不用再搅入宗门事中,对面不识,相逢陌路,她觉得那样也很好。
但那许多种场景中,她从未想过再见之时,会是沈妄有意设计引她前来,而她也的确有所图谋。
他们不谋而合的为彼此编织了一张网,放上对方梦寐以求的饵,又心照不宣的并行入网中。
颜渺背过身,指节略有些僵硬,朝口中塞了一颗糖丸。
舌尖尝出一丝甜味,她抬眼看向周遭,这才发现,断崖端竟生长着一颗如盖的芦枝树。
北地本是不该有芦枝树的,能出现在此,大概是从南境移植至此。
夕阳即落,为芦枝树的枝叶覆上一层浮跃的光。
树下立着一方无名冢,石碑前方除了一壶未开封的酒,还立着一柄长剑。
长剑如霜似雪,正是沈妄过去从不离身的本命剑。
也是五年前,在此处贯穿了她心口的那一柄——夺霜。
颜渺弯身,顺着夺霜的剑鞘轻抚过去。
指尖粘黏的血附着在其上,长剑在剑鞘中震出两声嗡鸣。
这柄剑倒是也还能认出她。
从前沈妄对这柄夺霜剑宝贝得不得了,结契开刃后,恨不能连就寝时都把它搂在怀中一块儿睡,而如今……颜渺瞥一眼沈妄腰间的佩剑。
沈妄身上没了剑骨,也未再一直带着这柄夺霜剑。
想到这里,颜渺心中没有来的有些酸楚,于是收回目光。
她直起身,看向沈妄仍在滴血的衣袖,想到那伤口终究是她所为,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的手,还很疼吗?”
“师姐终于愿意相信我了吗?”
沈妄的眉眼舒展开一瞬,应答她,“没关系的,只是小伤,没有很疼的。”
颜渺走过去,在他抽过灵脉的指节处附了一道凝血的符印。
见沈妄的指尖不再向下淌血,颜渺问道:“你什么时候怀疑我没死?”
沈妄垂着眼睫,答得很快:“是两年前。”
颜渺抬眼:“因为什么?”
沈妄定定的看她:“直觉。”
颜渺也同样看着他,没说话。
沈妄眼睫微敛。
“是两年前在药谷,我曾收到一封无名的传信。信中说五年前青琅宗被屠,尚有一生还者,是青琅宗的沐掌事,沐长则。”
言及此处,他复又抬眼看她,呼吸清浅,“他本该是个死人,却仍活在世上,能关心五年前那场灾祸的人,除了周既明他们,便只有你了。”
颜渺继续看着他:“只是这个推断?”
又活了好一会儿,见颜渺久久没有再问,沈妄选择坦白交代:“是你的髓珠告诉我,那封信有你的气息……我才想试一试。”
颜渺终于听到满意的答案。
见颜渺还是不说话,沈妄开口,有些小心翼翼的:“是我不好,该早些寻到师姐,不该让你在外受这样多的苦……师姐会怪我吗?”
颜渺神色微敛,想了一想,没有应他方才的话,反而问道:“所以你真的去寻他?”
沈妄“嗯”了一声:“我寻到了他,两年前,在风浔州。”
两年前,风浔州。
颜渺忽而想到什么,抬起眼帘:“两年前在风浔州,沈宗主被削颈而死,与此事有关?”
微风吹动沈妄的衣襟,拂动他腰间的红色丝绦,夕照浅淡洒落在他的肩上,堪堪映明他的面色。
“是我做的。”
光影交织中,他的睫羽轻轻眨动,“当时情况错综,沐长则趁乱逃走,我来不及想更多……弑父之罪,十恶不赦,师姐会怕我吗?”
芦枝树的枝叶刷拉响动,暗沉的光影重落至沈妄身上,枝叶投下的阴影映过他的脸颊,一晃一晃。
颜渺收拢指节,取下他前襟的符纸:“你不问问,我又是为什么要寻他?”
沈妄抬手抚过指尖凝血的那道符印。
他眉眼舒展,看着她:“师姐想说吗?”
颜渺轻声笑了,连带着嗓音也很轻,缓缓流动在风里:“为了剑骨。”
“当年论剑,宗门弟子遇害,周望舒与千长宁重伤……但屠戮弟子一事罪罚未定,他们却断了我的右手经脉,将我关进刑隐司,在那里削去了我的剑骨,让我此生都无法再御骨剑,修剑术。”
她眼睫微敛,纤长的睫羽遮住半只漆黑的瞳孔,也掩下那双眼中呼之欲出的沉冷:“我的剑骨,在他那里。”
第15章
提及剑骨,沈妄的表情有些波动。
他脚步不受控制的朝颜渺走近些,似乎这样就能将她眼中掩藏起的情绪看清楚。
“当初是沐长则在刑隐司中做了手脚,师姐既肯传无名信件告知我,让我为风浔州多加提防,为何却迟迟不愿露面,直到今日才愿见我?”
颜渺依旧垂着眼。
许多年过去,沈妄显然不如从前那般好糊弄。
她望向天幕下的芦枝树,再向树下的无名坟冢,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抬眼,绕过沈妄的问题,反问他道:“那你呢?你既当初就知道是我,却直到今日才放出灵脉的消息,引我前来?”
巽风崖端安静了一瞬,天边的光线已将西沉。
芦枝树重又晃动,枝叶荡漾出沉沉的影,投入沈妄的眼底。
他轻声问她:“若我早些放出灵脉的消息,师姐会愿意早些来见我吗?”
“若是早些知道灵脉在你这里,我啊……”
颜渺故意顿了顿,看着对面人不自觉间绷紧的面色,笑的轻快,“沈妄,你想听我说愿意,是不是?”
本听到她上句话后漾起微光的眸子虚晃一瞬,颜渺心觉不对,才退后一步,衣袖已落于人的掌心。
枝叶的沙沙声空响在崖端,清冽的霜雪气息与血腥味混淆作一处,陡然旋绕在她周身。
像是生怕碰碎了她,沈妄的力道很轻,垂下的手却牢牢攥紧她的腕,不肯给她留下一丝一毫可以逃离的余地。
颜渺动了动手腕,未挣脱,眼眶却不自觉洇湿了。
有那么一瞬,她的情绪几乎游走在失控的边缘,却忍住了,硬生生又扯拽回来。
颜渺在他怀中挣扎一下,轻唤一声他的名字:“沈妄。”
身上的力道更紧了些,胸腔里有什么在剧烈涌动,禁锢着的腕处生出一道凉意,刺得人发麻,顺着脉息一路蔓延至心口。
颜渺缓过神色,袖中符纸落在掌心,凝起一道符印。
耳畔响起一句轻声的问:“所以师姐,你会说愿意的,对吗?”
掌心的符印有一瞬的凝滞。
颜渺没有回答。
符印骤然自掌中掠出,耳畔的喘息沉重一瞬,身上的力道却半分没有松下来的意思。
见沈妄仍不肯松手,颜渺指骨微曲,掌中符纸化作利刃,正刺向他肩背。
利刃脱手,颜渺未想他竟躲也不躲,手下一片濡湿,沈妄的衣衫染上血迹。
颜渺趁着力道松动自他怀中挣开,一手攥住缠在腕上的无色丝线。
流下的血是热的,她的手腕却僵冷,好似才浸过寒潭的冰。
手侧本便粘着沈妄身上的血,丝线划过,又在她掌中勒出一道血痕。
丝线被血染红,另一端正绕在沈妄的腕上,自他腕骨处破出,随着脉搏一起一伏。
扯拽之间,沈妄的指尖也同被丝线割伤,他稳了稳呼吸:“师姐身上的灵脉才融合在一处,还是不要轻动的好。”
“你在灵脉上动手脚?”
丝线顺着腕骨处的脉息攀爬而上,颜渺抬手抚过心口,冷声道,“你在那半截灵脉上加诸了一道自己的灵脉,又让它融在我的身体中。沈妄,你想绑住我?”
自沈妄身上剥离出的灵脉缓缓涌动在体内,力道轻柔,却不容她有半分的抗拒。
腕上的血潺潺流下,染红了半只手掌,沈妄望着她,神色认真:“是师姐要说愿意的,现在又打算反悔吗?”
颜渺:“?”
等等?她说什么了?!
天色已将擦黑,透落在沈妄睫羽上的光线也暗沉下去。
“师姐,我不是有意的。”
昏暗的天光里。沈妄的目光带着几分怯意,“我只是害怕,怕又一次找不到师姐……你不要生我的气。”
颜渺:“……”
不是有意的,那难道是她自愿的吗?
可她对上沈妄染着委屈的眼神,一腔怒火忽而再难燃下去。
还有没有天理了?
天光昏暗,丝线渐渐消散,北地的秋风染着寒意略过身畔,颜渺打了个寒战。
察觉到她的颤抖,沈妄的眸光闪烁一下:“北地太冷了,师姐,我们去药谷好不好?”
“等到去药谷,让元织为你诊脉过,我再去找沐长则,定然能拿回你的剑骨。”
颜渺怒气难消,冷淡拒绝:“沈妄,我们已远非是在当年,我不会同你走的。”
她抬脚便走,又听得沈妄极轻的一声唤:“师姐。”
胸腔中的灵脉涌动不休,颜渺转手挥开欲牵住她衣袖的手,掌心不受控制的,带出一道灵力。
身后人冷不防被那道灵力击中,口中落下一道血来。
沈妄晃了晃身形,却半步也不曾退后。
可他的目光仍望着她,眼睫微颤,倏然倒落下去。
颜渺瞳孔微缩:“沈妄?”
她方才并无伤他之心,与其说没有,倒不如说,如今她根本无法调用体内的灵力。
方才那道挥出的灵力,分明来自沈妄在她体内埋下的那道灵脉。
想到这里,颜渺瞧一眼倒在地上的人,心下了然。
只是她看过一眼才发现,他的衣衫上早已经血迹斑驳。
想到他身上的伤几乎都是出自她手……还是有些惭愧的。
大抵是良心作祟,颜渺停住脚步,暂将他的故意为之装模作样抛在脑后,转回去扶人。
沈妄的身量比从前高了许多,身骨却似乎没重多少,纵然颜渺如今修为近乎全失,也依旧能撑得动他。
他很瘦,重量几乎都长在骨头上,睫羽遮盖的眼下泛着一片淡淡的青,看起来像是许久都未曾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摸了枚糖丸出来,口中是一片令人愉悦的甜,颜渺捏起符纸。
其实她的行踪没什么不能为人所知。
她只是不太想让沈妄见到她这些年居住过的地方……比如脚下这方四面透风的破庙。
但她也的确没什么别的地方能去。
找来细布包扎过沈妄身上的伤处,颜渺看着放在草席上的夺霜剑,叹一口气。
庙门忽而被风卷得噼啪两声,月光顺着门扉照落进来。
颜渺眼睫微敛,摸上袖中符纸,绕过外侧的佛龛。
风声伴着叮叮当当的动静响起,将破庙内的响动遮掩下了。
颜渺未能留意到草席上沈妄发出的动静,只见到立在破庙的门前的影子将光亮挡住三分。
院子里没有灯火,月光堪堪照亮踏夜而来的行客,凌雨时立在门外,手中提着一壶酒,正望向她,眉目泛冷。
以防遇见宗门旧人多生事端,颜渺自畴昔山回来时用过换形术,她整理好表情,对凌雨时揖礼。
“仙长。”
逆着如水月色,凌雨时瞧她,目光凛如冰霜。
看着面上将掉冰碴子的凌雨时,颜渺眨眨眼。
在徊生境时候,她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吗?
似乎没有。
那应该还能活。
颜渺直起身体:“仙长,好巧啊。在幻境时,还未来得及谢过仙长救命之恩。”
凌雨时冷笑一声:“是啊,够巧的。”
颜渺头皮发麻。
还未等她再想出说辞,刃光照亮冷寂长空,长刀似夜幕明灯,刀刃直映出凌雨时那双泛着冷的眼。
光影交融又错落,他们隔一道门槛分站在两端,折晷横跨过那道明暗分割的影,横在颜渺的颈侧。
凌雨时望着她,嗓音好似被寒潭水浸过:“颜渺,五年前你能死在沈妄的夺霜剑下,那五年后的今日,就死在我这柄折晷刀下如何?”
颜渺:“……仙长何必动怒。”
她也不是很想死。
凌雨时咬牙切齿:“多少人想死在折晷底下都没有机会,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说遗言,你可要好好说。”
颜渺:“……说,我说,你先把刀放下。”
折晷的刀意太盛,离颜渺的脖颈处尚有一段距离,却已然她颈侧留下一道惹眼的红痕。
凌雨时犹豫一下,瞥见那道红痕,收起长刀。
虽收了刀,她仍冷眉冷眼的:“你若想逃,可就半柱香都不剩了。”
颜渺终于松下一口气。
五年过去,凌雨时的修为早已今非昔比,刀法更是放在整个中洲都算得上首屈一指,折晷的刀意更远非她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