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丝收束,鲜血喷溅,颜渺的身上登时划出道道血口,鲜血浸透丝线,顺着细丝流下,滴落到地上。
“颜渺,当年你在朝怀山是如何被锁在印阵中,右手的经脉又是如何被打碎,可还能记起?”
沐长则的面上的笑意更深,吐出的话语却愈发狠戾,“天生根骨,天纵奇才,你们这些人,只因有一副好根骨便能得人青眼,只因有一身好血脉便能继任宗主……纵然我当初为青琅宗鞠躬尽瘁,连灵脉都毁在黎荒,纵然我后来用了融灵引,修为灵力都远远超过我的师兄……那些人也从未高看过我一眼。”
“不过如今不需要了,所有曾绊住我脚步的,都已变成了这样的残尸骸骨……是他们的无知与傲慢害他们至此,所以你们常说因果报应,这不就是他们的报应吗?”
魂丝漂浮在虚空,颜渺的右手微微颤抖,胸腔中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丝线寸寸缠入血肉,划出道道见骨的血口,她浑身的衣衫被血染透了,整个人几乎浸泡在鲜血中。
耳畔忽而传来触及过魂丝后响起的,来自于骸骨的声音。
“这道灵脉……为何如此熟悉?”
颜渺眉头微蹙,艰难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那块骸骨。
装在琉璃瓶中的眼睛们发现颜渺侧过的目光,数道声音同时在耳畔响起。
“她能听见。”
“小师妹?你能听见吗?听惜云小师叔说,你叫颜渺?”
颜渺喘息不畅,四肢被魂丝束缚着,只能轻轻眨动眼睫。
“她可以听见我们!”
“是真的,我先说我先说。小师妹,我叫郑扶陽,是千珏掌事的徒弟,你还记不记得,云浮宗的卷宗里可还有我的记载啊?”
“你要那些没用的记载做什么?换我来问,小师妹,如今云浮宗可还好?长宁师妹可还好?我师尊宋知砚他……可还好吗?”
“怎么只你们问,也让我们问两句啊?”
“我们问自己家的人,你个凌泉宗的人凑什么热闹……”
声音叽叽喳喳在耳畔起伏不休,喧闹渐散,姜惜云的声音再一次清晰的传来。
“我很喜欢你。”
姜惜云话中带笑,“千瑜师姐果真是会看孩子的,要是当初我到了收徒的年龄,定也想会把你收在门下。”
“渺渺,不要怕。”
她轻声说,“此阵以魂丝作引,你需得打碎这面装满骸骨的墙,打碎这些骸骨,你体内的灵脉……你如今能调用的灵力,便足可以破阵。”
颜渺一言不发。
姜惜云说的很快,话语轻巧,但颜渺却知道——若这些尸骸碎裂,魂识散尽,此间山洞中的魂灵便再难往生。
当初千瑜捡回他们的残骸,将他们好好安葬,绝不是为看到今日这般场景。
看出颜渺的犹豫,姜惜云认真道:“我们这些人用以草药才能确保不腐,已经困在这处不见天日的地方许多年,即使继续活下去,也不过是一堆带着缺损记忆的残骸,早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
“渺渺,人死未必要魂归黄土,魂魄也未必一定要走向往生,就像我们如今一样,不需要留下些什么。”
“渺渺,若我随风消散,便属于任何地方……不要为我哀悼,也不要哭太久。”
姜惜云的话语千瑜曾说过的话重合在一起。
雨水落下,打湿颜渺的肩膀,钻入她与千瑜交叠在一处的掌心。
千瑜的手渐渐松开她的,口中仍不放心的,轻声嘱咐着她:“若是实在想念我,就穿你在宗门大会时穿的那件漂亮衣裳来看看我,记得是那件红色的,衣角绣有那朵小花的,我最喜欢看你穿那件衣裳了……”
可就是这样曾轻描淡写与她言说死亡,告诉她不要为她的死伤心难过的千瑜,也曾守着云浮宗的数十方坟冢枯坐过一夜,椎心呕血,泣不成声。
“小师叔,师兄师姐……”
颜渺指节微曲,几乎难以控制的,合了合眼睛。
一片鲜红晃动在眼前,她的声音很轻,被道道魂丝搅散在山洞中。
“多有得罪。”
锁在身畔的魂丝发出震颤。
耳畔再次响起一声轻叹:“渺渺,他们说,好啊。”
魂丝勾在指尖,颜渺睁开眼。
一道虚刃骤然脱手。
沐长则没想到她处在阵中却仍能用出灵力,目光微怔。
“原来如此。”
他只怔然一瞬,随即看着颜渺,笑的愈发癫狂:“好啊颜渺,你屠戮青琅宗杀害师长,如今更用融灵引将千瑜的灵脉融在体内,你可知这道灵脉中……想不到你也会沦落至此,变得和我没什么分别。”
“这些残骸都是千瑜亲手找到的。残骸不全,魂识尽散,如果你挣断魂丝打散骸骨,他们便连留存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都会消散殆尽,再无往生。”
攥紧魂丝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更多的鲜血顺着颜渺的指尖滴落到地上。
她的身上满是血腥味,灵力与戾气冲撞在体内,像是在她浑身的经脉中燃起一场大火,将她的骨血都烧作干涸一片。
生机顺着流出的鲜血一点点消逝,颜渺却忽而笑了:“因果报应。”
她轻声问:“那你的报应是什么呢,沐长则?”
魂丝在手下一寸寸断裂,耳畔却空无一声,碎裂的骸骨没有发出半分声响,连忍痛的喘息声也没有。
魂识道道散作烟尘。
虚刃带着凛冽的血光,残骸的碎屑与尘土交织在一起,飞扬在虚刃带起的骤风中。
沐长则瞳孔骤缩,踉跄着退后一步:“你想杀了我,颜渺,杀了我,你想知道的事,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摧山坼地般的灵力陡然袭向沐长则,翻搅着,将他的右臂搅碎,落下一片血尘交织的泥泞。
血花飞溅,溅染在颜渺的面上,她抬手轻拂,指尖流出的更多血迹却覆在了上面。
掌中翻搅的灵力早已非她所能控制,可她却任那些灵力源源涌出。
“我不会杀你。”
她一步步踩过那片泥泞散开的血肉,身上的血不住淌落到地上——一如五年前,她走过尸横遍地的石阶,踩在成河的血水中。
颜渺的双眼早已变作一片猩红,“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33章
石壁四分五裂, 山洞已然坍塌半面。
沐长则右臂的断裂处仍在向下淌血,他来不及操纵灵力,只能以任阙与其交换的符纸召起洞内埋下的印阵。
灵力与符纹缠绕在一起, 洞中的印阵无一例外被打碎。
沐长则拼尽全力朝石洞外跑去, 却被灵力缚住腿脚,再动弹不得。
血珠飘飞, 鲜血喷溅在摇摇欲坠的石壁上,绘出一片秾艳的血花。
灵力源源向沐长则的体内注入生机, 长索缠绕上他的脖颈, 身躯, 散着赤色的光, 将他体内的经脉都搅散作碎片。
“颜渺,你疯了!”
沐长则看着立在他身前的颜渺, 身躯颤抖,濒临破音道,“你如今毫无节制的使用融灵引, 迟早会被它反噬, 成为和苏南齐一样的怪物,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颜渺听见他说的话, 却只是眼睫微垂,看着他。
风烟之中, 颜渺的长发飘散在风中, 发尾血珠不住滴落。
她面色煞白, 颊侧沾了血,通红的眼中坠了泪水, 正不住的咳出血来。
鲜血将本无血色的唇也染作一片鲜红,颜渺体内的经脉已然错乱难解, 掌中灵力却难以停下,飘飞四散的灵力镀上赤色,旋绕在她周身,将她衬得愈发诡异森然。
活像个才自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灵力化作长索锁住沐长则的喉咙,他口中吐出血沫,一字一顿道:“颜渺,你今日能破这道印阵,如果来日作阵的是千瑜的骸骨,将你困在其中的是千瑜的魂识,你也会……毫不留情的下手吗?”
长索停滞片刻,也正是此时,沐长则再次召起印阵。
颜渺神色一凛。
他想死。
灵力脱手,两道飓风相撞,山洞将要倾塌。
颜渺扯住沐长则的领口,将人拖出洞外。
她踉跄着,看向昏死过去的沐长则,嗓音早已经沙哑的不像话:“我说过,不会让你这么轻易的死。”
指节一松,颜渺后退两步。
被融灵引与戾气洗过一遍的经脉泛着锥心刺骨的疼,她眼中的红徐徐褪去,身形摇摇欲坠。
她恍惚想,如果是千瑜……如果千瑜的骸骨真的出现在这里,她也会下手吗……
可她又想,那些都是不可能的,千瑜的尸骸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已化作一捧清灰,随风消散了啊。
意识模糊之际,颜渺依稀见到熟悉的身影正朝她奔来,衣袂翻飞。
于是她的心好像落到了实处,放任身体轻飘飘的向后跌去。
那只冰凉的手牵紧她的,与她五指交缠在一处,也同黏过她掌心的血水。
然后她跌到一个满是血腥气息的怀抱中去。
沈妄接住了她。
“师姐!”
他接住她,像是接住一捧染了血的飞絮。
视线所及的一切轰然坍塌,颜渺的视线中只剩下眼前人的影子。
她用力睁开眼,伸手轻轻拽过他衣襟:“不要让他死。”
眼皮愈发沉重,意识坠入无尽的深海,只剩下沈妄的应答声响在耳畔。
“好,我知道,师姐,师姐……”
颜渺的面上身上尽是血迹,沈妄将人捧在怀中,连力气都不敢用。
他抱起她,小心翼翼的,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总是这样,他的脚步似乎总是比她慢一点。
无论是当年论剑,他得知她因伤及宗门弟子被关入刑隐司,亦或是后来她修魔道,在瑶山结婴渡劫,再或是五年前,他听闻青琅宗被屠出关寻她,却最终与她相遇在巽风崖……
他想要跟上她的脚步,想要与她并肩而行,于是他拼尽全力追逐那个行步如风的影子,像是追逐一场望尘不及的梦境。
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沈妄的掌心不断凝出灵力。
可灵力涌进颜渺的身体,尽数被阻隔在她的经脉之外,再难向前半分。
颜渺体内的经脉几乎混搅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灵力与戾气交互在里面打转冲撞,却始终找不到顺畅的道路。
于是她的脉息愈发紊乱,凭沈妄如何用力,都没办法为其纾解。
传音石从衣中掉出来,沈妄不敢放开怀中的人,几乎跪伏在地上,跪在那传音石旁。
他跪伏在一片血污中,一点点将灵力注入传音石。
“唔,是谁啊?”
一道柔柔软软的声音传出,沈妄忙再向前爬了两步:“元织,是我,我师姐她,她用过融灵引,如今又似乎被什么伤过,我该怎么办,若是现在用我的血……”
他的声音也颤抖着,几乎口不择言。
传音石对面沉默了一瞬。
元织的声音十分轻柔,像是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显然清醒了许多,言简意赅道:“沈妄,我不知你那边情状,你不要急,稳下心,可照我说的法子一试。”
“寻她腕上二寸,集中精神用灵力冲破那道经脉,再借你的灵脉封住她心脉,半个时辰后,我会将药谷西南方的结界打开,你尽快带她前来,我们再作商议。”
沈妄依言照做,聚神凝息。
灵力自颜渺的手腕探入,冲破阻隔的屏障,灵脉借机探入。
沈妄唇角沁出一道血丝。
在杂乱无章的脉息里,他寻得那道曾埋在颜渺体内的灵脉。再次涌入的灵脉与之交汇一处,蔓延至颜渺的心口,封住她的心脉。
颜渺的呼吸逐渐平稳,眉头仍紧皱着,她的神志似乎也从混乱中暂时解脱出来,下意识动一动嘴唇,将唇畔的血卷入口中。
她舔舐着唇瓣破开涌出的鲜血,眉头舒展了些。
嗜血难控,渴求灵脉,是融灵引带来的反噬。
沈妄顾不得更多,见她安稳下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分。
身后传来脚步声响。
沈妄没有回头,手中凝起一道虚刃,脱手朝那人刺去。
来者带着张涂满漆彩的面具,躲闪过刺来的虚刃,骨节发出咔哒脆响。
他扶稳面具,看向昏死在一片碎石中的沐长则,目光转回至沈妄身上:“沐长则竟没死吗?我本以为这次能来替他收尸……”
面具男子正说着话,话语忽而哽在喉间。
木材碎裂的声音响起,男子缓缓垂下头,看向贯穿过自己身体的虚刃。
他的心口处被凿出一块巨大的窟窿,木屑掉落,窟窿处并未迸溅血花,更未传来血腥气味,朱红色的漆彩喷溅,覆过地上的血,染在沈妄的衣袍上,将本也满是鲜血的衣袍染成更浓重的颜色。
漆彩的面具掉落折断,面具后是一张逐渐模糊的脸。
泛着光的灵识从木头人偶的胸腔漂浮起来,似乎想朝远处去。
沈妄曲起指节,捉住那道灵识。
他抱紧怀中人,看向灵识的目光发冷:“引我师姐至此,坐山观虎斗,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曾答应过父亲留你一命,所以两年前,我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