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衣衫似雪,腰间坠着一枚朱红的丝绦结,随着衣摆轻动微微荡起。
天幕若漆,刃芒如月,闪烁着照亮那张精致又漂亮的脸。
青年自颜渺身畔走过时只顿一顿脚步,眼神并未在她身上有过多停留。
颜渺愣了一瞬。
今日的朱崖城好生热闹。
救下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沈妄。
一别多年,颜渺能将别的尽数忘了,也会记得沈妄与她交手过的每一招,与他提剑杀她之时所用的那一式风陵剑意。
故人相逢,尽管知道沈妄未注意她,她的脊背还是有些发僵。
颜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膝窝随着两步僵硬的动作发出‘咔哒’声响。
沈妄腰悬长剑,却似乎只当那长剑是腰间坠饰,他的指尖勾起灵力,指骨微曲,直将再次袭来的符印打碎。
灵力化形,虚刃割碎夜风,直逼周礼心口。
符印碎在夜空中,周礼不慌不忙,在虚刃只一寸刺入心口时运起内息。
周身涌起的灵力挡下虚刃,他朝向远处正欲上前来的弟子:“勿要在此,速速离开。”
弟子犹豫着转身离去。
见人散了,周礼再退一步,任两道磅礴的刃光相撞。
瞬息之间,长街上的物什一扫而光。
檐角的灯盏从中截成两段,掉落之际撞过窗棂,击出一片刷拉作响。
雪白的衣袍翻飞若云,像是沉浮在烟波里的月亮,沈妄仍以灵力作刃,手腕翻转,细碎刃光涌动,竟似月下的纷纷雪落。
颜渺躲在一旁,氅衣被扫过的刃划破开一道口子,腰腹处留下一道深长的伤。
眼瞧二人你来我往,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手下碾着一张符纸,飞快结起符印。
长风呼啸,虚刃再次与符印相撞,自檐角跌落的灯盏碎作残片,长街终于寂静下来。
方寸之地只余月色笼罩,漆黑空落。
周礼的指骨略有些颤抖,轻抚过眼下平添的一处伤口,将血拭去了。
“沈妄,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你把人放走了。”
沈妄收拢指尖。
刃光缓缓平息下来,他立在一片昏暗的影中,轻瞥一眼对面周礼,嗓音清淡:“那人方才用的是南岭墟的符篆之术,周宗主目空无物,连自家弟子也分不清楚吗?”
“是你误会了,他不是南岭墟的人。”
周礼立在原地不动,温声问道,“你为何放走他?”
沈妄轻笑一声,并不多言。
他转身欲走,衣摆掠动之际,身后再传来一声轻叹。
“沈妄,我们不是敌人。”
沈妄被这一声叹息绊住了脚,面色微变:“周宗主抬举了。”
周礼面色沉静,温言道:“我意无所指,我知前日东陆山之事,不是你所为。”
“你这几日都在北地,朱崖城更北的畴昔山。”
沈妄的面色本没什么变化,听闻自己的行踪自周礼口中说出,眼睫微敛:“宗门事务繁忙,周宗主日理万机之余还这样关心我,对我的行踪可清楚得很。”
“言重了,只是知己知彼。”
周礼依旧言辞温和,耐心追问,“所以你为何放走那个人?”
“知己知彼,周宗主却不知我今日为何前来朱崖城?”
见周礼面色微变,沈妄轻笑一声,“你问我为何放走那个人啊……若是沈衔青向你问起徊生境的钥匙,你便告诉他是我来取过,用后自会还给风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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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镇郊,破庙中的草席上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满面苍白,唇色与面色几乎要融作一色,睫羽抖动,额角沁出细碎的汗珠。
她的指尖莹莹闪着一道符印,有血自她结印的指缝流下,符印的光见了血,更乍眼些。
郊外空旷路无灯盏,深夜时分本就阴森可怖,咔哒声音响在静谧的夜空底下,合着时有时无的风声,更有些渗人。
声音一路响至破庙,由远及近,草席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
正是方才还出现在朱崖城中的颜渺。
颜渺攥紧衣襟,倏然呕出一口血。
血染在草席侧,她顾不得擦拭,两步翻下草席。
颜渺跌撞着跑出破庙,与挡在门前的人影撞了个正着。
‘咔哒咔哒’。
她抬眼看向身披氅衣的人影。
那是一只几乎与她面容一般无二的人偶。
人偶的面容已经模糊作一团,不等颜渺伸手去碰,‘稀里哗啦’的瘫倒下来。
今夜代替她前往朱崖城的,正是这只人偶。
颜渺拭一下唇畔的血,手在衣袖上蹭了两下。
她捉过人偶的胳膊,护手滑落,露出檀木球所接的一段关节。
颜渺提着人偶的腕,动作娴熟的从其中抽出一道状似灵脉的细丝。
正是她自镇魇狱中取出的那一道灵丝。
也是苏南齐曾研制多年未果的,融灵引。
当初苏南齐给它取名融灵引,如今颜渺也这样叫它。
融灵引以活人灵脉抽丝而制,可融他人灵脉于己身,当年苏南齐为研制此禁术抓捕宗门弟子实验,企图抽取他人灵脉,用以提高自身修为。
苏南齐惯爱搅弄人心,研制融灵引未果时就将研制之法散播出去,听闻有此等可一步登天的东西,自有更多的人知晓其法后歹念丛生,企图研制此法,以此为引提升修为。
中洲一时间兵戈扰攘,血雨腥风。
将灵丝收在身上,颜渺长呼一口气,摸一把人偶的后颈。
她眉头微蹙,却收回了手,随之瘫软下去。
从朱崖城到槐安镇郊的路途不算近,幸而她提早画好符纸供人偶使用,不然今夜怕是难带着融灵引从那两尊大佛的手逃脱出来。
以灵识御偶耗费心力,在朱崖城时,沈妄与周礼交手的灵力又伤及了人偶的腰腹,也为颜渺这个御偶之人添了一道不轻的内伤。
不仅如此,周礼心狠手黑,她的腕上切切实实受了符印一击,血还未能止住。
伤处可以慢慢养,更可惜的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做人偶身躯的木材,又花近半年时间才做好的这一只人偶。
颜渺躺在地上,习惯性的朝手腕抚一把,沾了一手黏糊糊的血。
她却似乎连疼也不知,指尖顺着那道伤口一寸寸抚摸上去。
红线呢?
她转头向躺在旁侧的人偶,左查右看,却寻不到绑在人偶腕上的那截红线。
怪不得人偶的脸没了,原是媒介丢失的缘故。
像她这种对机关术只知皮毛,半路出家学习御偶的人,无法单凭灵识与人偶通感,而是需凭媒介。
媒介与御偶师的灵识相系越密切,能注入人偶的意识越深,操纵也越省力。
思及朱崖城凶险,又等了这个机会太久,颜渺才将绑在腕上多年的红线放在人偶的身上。
大概是周礼切碎人偶手中符纸的时候,一齐将红线也切断了。
颜渺重新躺到地上,囫囵朝口中塞一枚糖丸。
痛感顷刻自四肢躯体涌来,疼得她猛一个激灵。
脑后发疼,腕上的伤口传来刺痛,腰腹处的内伤搅弄着脏器,颜渺下意识蜷缩起身体。
身上这把骨头就是一会儿散了架子,她也丝毫不会意外。
颜渺蜷在地上,恨自己只生了两只手,一时不知该先往哪儿抚。
夜风从窗子里透进来,将本染了血的手腕吹得一片冰凉。
颜渺看着空无一物的手腕。
她依稀想起许多年前,少年的手也很凉,指尖不经意触过时候,让人连指节都绷紧了。
“这个结扣叫文昌结……你且等我,等我明年拿了宗门大会的魁首,我们论剑台上再作比试。”
“等我论剑赢过你,你叫我一声师姐?”
可惜没有明年了。
腕上没了东西,苍白的手背只留自指节到腕骨处的一条伤痕蔓延其上。
颜渺将血擦拭干净,拿衣袖掩下伤口。
躺了好一会儿,直到脊背被地面冰得发疼,颜渺终于有了动作。
她从地面挪到了草席上。
缓过片刻,颜渺看向堆在地上的人偶。
“出来。”
人偶没有半分变化,颜渺指向那堆木头,神色恹恹。
她的指尖一点,再一点,合指捏了道诀。
手指发烫,一只极小的蛊虫顺着人偶的颈后爬动两下,又掉落到地上,‘噼啪’一声炸开了花。
识踪蛊。
她被人跟了许久了。
第4章
“颜渺。”
半开的窗棂晃动两下,一只莹亮亮的蛊虫撞来,将本破破烂烂的窗纸再撞出一粒小洞。
颜渺抬手捉住蛊虫。
是一只自黎荒而来的传音蛊。
与中洲宗门所用的传音石不同,黎荒的传音蛊不仅能为御蛊之人传递消息,若是御蛊之人以自身骨血灵识喂养蛊虫,更可驱策蛊虫携灵识远行万里,为其行传音探查之事。
只是喂养蛊虫的骨血需得极尽纯净,如此作为代价不小,极少有人愿以自身的寿数来换取这样的御蛊能力。
蛊虫‘滋滋’叫过,传来人声:“颜渺,你轻点,若把囡囡捏死了,我明日便杀去中洲。”
颜渺松了松手:“……”
蛊虫扇动翅膀,飞绕一圈:“你到哪儿去了,这里怎么会有识踪蛊的气息?”
颜渺皱眉:“识踪蛊不是你放的?”
蛊虫:“我要找你轻而易举,哪用得着跟踪你?”
颜渺的眉头再皱了皱,转瞬又恢复如常:“你这时候找我,是黎荒有什么消息?”
蛊虫重又发出莹亮的光:“你知道中洲的宗门有一处徊生境吗?近些时日天气寒冷,囡囡总是食欲不振,我便想着找些草药进补,谁知前两日到了湘山,却遇见一个中洲人……”
“据那人的消息,你一直在找的那道灵脉最近一次出现就是在徊生境中。”
颜渺有些倦,不自觉忽略了蛊虫中间所言,掐头去尾,反应过来后愣了一下。
徊生境?
朱崖城以北一百三十余里是一片荒山群,名为畴昔山。
畴昔山接壤北原,在中洲最北,荒山之地尘沙肆虐,唯有山巅之下雾泽一片,难以视物。
徊生境就藏在那片雾泽之中。
徊生境最初是由风浔州的少主沈惊谪所筑的一处幻境。
风浔州弟子犯有过错但罪不至死,会被洗去灵骨流放至那处幻境中,刑期尽时才可离开。
幻境筑造不多时,青琅宗掌事沐长则请用徊生境流放弟子,而后凌泉宗参与其中,更有南岭墟为幻境筑造结界。
直到如今,徊生境已成了流放宗门弟子的专用之所。
开启徊生境的钥匙掌握在各宗门亲脉的手中,也只有各宗门亲脉的血才能激发钥匙的灵力,开启徊生境。
自徊生境启,多年过去,还未有人能在刑期结束后离开。
传言是因幻境沿用了南岭墟的印阵之法,其中的时间流逝更与现世不同,许多人意念难撑神志,最终迷失在其中。
当年颜渺被关入肃律阁,按照判罚本也该流放至徊生境,最终却进入了刑罚更为严酷的刑隐司。
秋时的风自残破的窗纸透进来,吹的人打了个冷战。
颜渺收回思绪:“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消息?”
“颜渺!我上句才说过的!”
蛊虫怒道,“是我为了喂养囡囡……湘山脚下有一座小镇你还记得吗,镇东的小茶棚换了个老板,我在小茶棚里遇到一个从徊生境中逃出的人。”
颜渺只听最后一句:“是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你。”
蛊虫:“也未必吧,萍水相逢,他透露给我做什么?”
颜渺:“若真萍水相逢也罢了……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男人,生得一副善面,衣着打扮是中洲人,用的是剑,还挺好看的。”
蛊虫绕着死在地上的识踪蛊飞了一圈,“有人跟踪你,你打算怎么办?”
“用的是剑啊……”
也不知它说的是剑好看还是人好看,颜渺思索一下,没事人一样,“就我现在这个破烂名声,还怕什么?”
蛊虫:“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如今隐匿行迹却遭跟踪,莫不是有人知道了你当年没死的消息?”
提及当年事,颜渺忽而问道:“今日是初几了?”
话音落,佛堂内安静了一会儿。
“九月初九了。”
蛊虫悬停在她肩侧,说完又顿了一顿,“颜渺,明日就是初十了。”
“这么巧啊。”
颜渺垂下眼帘,转瞬又与蛊虫话起家常,“黎荒这些时日可还好吗?你的身体如何?御蛊术又精进得如何了?”
蛊虫所答非问:“颜渺,你要去畴昔山,去徊生境吗?”
颜渺笑笑,知道绕不过这个问题,于是坦诚道:“如今朱崖城中正有一位宗门亲脉在,况且我的忌日,前往我的坟地,双喜临门,不是刚刚好吗?”
明日是她的忌日。
与徊生境相距不远,巽风崖同那一片荒山群中。
五年前,凌泉宗人引她前往,南岭墟人结印布阵,沈妄持剑而来,与她相逢在巽风崖端。
她曾死在巽风崖。
不过现在想来,五年,好像已经过了许久了。
颜渺回过神,将蛊虫托在手中:“朱崖城今日来了个南岭墟人,名为周既明,他生得也挺好看的,眼上缠着一圈黑练,你定能一眼就看见他。”
“朱崖城中的那间当铺你还记得吗,借老板的口给那周既明传个信,就说……”
颜渺想了一下,“就说,沈妄明日会在畴昔山等他,邀他一叙。”
大概是有熟悉的传音蛊来过,这一夜,颜渺睡了个还算完整的觉。
坏消息是,她沉入了一场不算安宁的梦里。
大概是在朱崖城见过故人的缘故,颜渺未梦到巽风崖,未梦到刺入心口的那柄夺霜剑,而是梦到了她被关在刑隐司时,前来见她的沈妄。
浓稠的血腥味扑满鼻息之间,一团又一团的血砸在地上,少年的衣襟染了一片红。
宗门会晤,少年将风浔州的烟青色袍服换做一身月白锦袍,大片的红交织其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鲜血如注流下,与他腰间的红丝绦融作一色。
烛火乱晃的影落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嵌在那双浅淡的眼瞳中,映明他微红的眼眶。
他心口的血流不尽一样,另一端牵引着的,是颜渺颤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