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也尚绵软着，道：“沈妄，你分心了。”
第51章
沈妄看着她, 点点头，将伤过的手腕藏在身后：“师姐说的是，是我分心了。”
颜渺的睫羽还湿漉漉的, 转了目光望向沈妄的侧后方, 道：“又见面了，还记得吗, 我们曾在水域见过面的。”
“我记得你是叫……林青。”
是那个幸存的青琅宗的弟子。
颜渺未用灵力伤她，只是将她缚在原处。
大概因林青是青琅宗人, 颜渺每每面对她, 总觉有些歉意。
颜渺揉一揉眼睛, 面色散漫着, 走至沈妄身畔，佯装向四下瞧过：“我记得那日还有一个人, 怎的没同你一起来此？”
剑刃震出嗡鸣之音，林青手中长剑几乎要在那股灵力的威压下迸碎，她怒而不言, 掌心释出灵力, 企图护住手中长剑，
“我们前脚才来到此地, 你们不该这样快就知道我们的行踪……所以，你们早就在此地？”
颜渺瞧一眼她, 再看向低伏在地的客栈掌柜, 眼含厉色：“也就是说, 此地作乱多时的傀蛊，是你们带来的？”
林青的指节收紧了, 面上闪过些微愧色，却很快被愤然取代。
她细微的动作与神色被颜渺尽收在眼底, 于是颜渺心下明了几分，继续道：“你曾见过我这位师弟的身手，也该知道，你如今同我们交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你既在此作乱，不悄声隐匿好行迹，反倒来找这个麻烦？”
林青终于道：“我既敢出现在此，自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取你二人的性命。”
颜渺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莫不是因你们上次没能带回楚挽朝，有人责难于你们，你这才铤而走险想擒住我们，以此求得将功补过吧？”
林青咬咬牙，愤然道：“是你们带走身负傀蛊母蛊的楚挽朝，这才害得我师兄做了那母蛊的供体，害他生死皆不由己，我如今并不想擒住你们，只想杀了你们。”
颜渺没有将林青带着愤恨的言语放在心上，灵力一夕压下，径直将她手中的长剑折碎。
“原来是这样啊。”
颜渺喃喃一句，再看向林青，“好啊，但在取我们的性命之前，你恐怕需得先告诉我们，你们用傀蛊祸乱村镇中的无辜之人，是想用此地乱象，引宗门之人来此探查吗？”
长剑碎裂，溅出的残屑划破空气，钉入四周的墙围。
墙壁显出道道裂纹，林青的唇角涌出血来，瞥一眼仍未起身的掌柜，冷笑道：“想要做什么？你不如先问问他是如何听从我们的计划，甘愿将傀蛊引入镇中，又从中得到了什么？”
颜渺听过她的话，却先看向沈妄手中，了无生气的男孩。
她的目光掠过男孩惨白的脸，再掠至他衣领口露出的一段缝合状的红线，再到他的手肘关节处，歪歪扭扭拼合好的那截手臂。
甜腻的香气自男孩的身上散发出来，像极了颜渺曾在叶障石窟时，见到姜惜云与那些宗门前辈的骸骨时所闻过的味道。
颜渺曾在前往药谷时与元织提过——那是一种可保人残骸不腐的药草淬成的汁液。
那种奇异的药草只存在于黎荒，淬过的药汁气味本十分刺鼻，却因加入了尸蛊的残骸变得馨香异常。
看着他身上缝缝补补的红线，颜渺没由来的，又想到徊生境中的白盈和白湘。
而后，一个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念头忽而在脑中浮现，那个念头愈发强烈，像是一张为她量身定制的巨网，将她兜头笼罩其间。
颜渺只觉得心悸，胸腔内的心脏咚咚乱跳着，将她本便杂乱的思绪更撞得残破不堪。
“你是因他，因这孩子才……与他们合作，将傀蛊悄声引入镇中，更甚为他们隐匿踪迹，让前来店中的旅者也身染傀蛊，将那害人性命的蛊虫带去更多的地方？”
所以中洲一夕之间多出许多被傀蛊侵扰之地，源头绝不止有这一间客栈而已。
颜渺有些僵硬的回转过头，看向那掌柜，连言语都有些发僵：“你真的相信，这是你的孩子吗……你真的相信，用残肢拼凑，以傀蛊作引，你的孩子被此等蛊虫驱策而动后，就会和从前一样，活在你的身边吗？”
颜渺眼含炽烈，目光灼灼，那道目光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几乎将人所有的阴暗心思都洞悉，令人无处遁形。
掌柜避开她审问一般的目光，言语间染上两分心虚：“我，是他们说的，只要按他们说的做，用那种蛊虫，只要用那种蛊虫，我的孩子就能回来的……而且你瞧，他也真的回来了，不是吗？”
颜渺的身体在细细密密的发抖:“你们都疯了。这孩子，他如今纵然能站立，能走动，却全无意识，体内更无魂识所在。你们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造出一个同你孩子一模一样的，供人驱策的傀儡吗？”
掌柜喃喃道：“傀儡？你胡说，他不是傀儡，他明明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命。我的妻子，她曾拼尽性命将他带来这世上，她死前是那样希望他活着……我的孩子，我的阿顺他才只有四岁啊。”
“我曾答应过阿顺，等到他生辰就带他到郊外去放纸鸢，可他却连生辰都没能等到，他连那条岸边长满姜花的溪流都未曾见过，便因哮症死在这方逼仄的天地中，他来到世间的年岁才那样短……”
“而他。”
掌柜看向沈妄手中的男孩，“他的脸是阿顺的，他有着和阿顺同样的习惯，他就是我的阿顺，是活生生的人。等到，等到那位仙长帮我寻到有关阿顺的记忆，再将他的记忆拼凑完整……等到将那些都拼凑完整，我的阿顺就会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明明是老天有眼，才给了我一个重新见到他的机会！”
纵然颜渺已稳定下心神，却还是被他如痴如狂的念想惊得退后一步。
沈妄下意识伸手扶住她，面色冷淡的朝向那掌柜，毫不留情道：“天真至极，若是上天真的有眼，又怎会眼见着你的孩子患病死去？纵然一切如你所说，你们能用片段拼凑他过往的回忆，再塞进他的脑中，他也早就不是一个活人，不过是一具回忆堆叠起来的尸体，是一具空有外壳的死物而已。”
掌柜面上的表情显出裂痕，突然仰头看向他，面含讥诮：“是吗，那你呢？这位仙长，你现如今能在此冷言冷语置身事外，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心上人也成了一个死人，你难道不希望她再活过来？你便能料定，你不会做与我同样的事吗？
话音落下，沈妄忽而沉默了。
廊道中一片寂静，颜渺顺着扶住她的那只手臂回勾过手腕，攥紧身侧人的手。
她用灵力缓缓抚平沈妄腕上的伤处，道：“他不会。”
沈妄错愕一瞬，却依旧没有答话。
在掌柜目光癫狂，看向他的那一瞬里，他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他问出的话语。
如若有一天，颜渺真的就此离开，再也不会回来，而他的眼前又恰恰摆着这样一个能再次见到她的机会……
掌柜面露疑色，颇有几分嘲讽的笑道：“是吗？但他似乎不是这样想的。”
颜渺将沈妄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抬首看向掌柜，口中的话语却是重复给沈妄听的：“他不会。”
于是沈妄回握住她的手。
“是，师姐，我不会。”
他说的那样笃定，像是就此许下一个重有千斤承诺，“我想要的，是活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一具供人缅怀悼亡，将心念强加在上面的物件。”
颜渺轻声笑了，继续道：“况且你口中的那位仙长，怕是在骗你的。”
她从沈妄手中接过男孩，倏然将灵力点在男孩的天灵，十数道纤细的傀儡丝线便自男孩的各个关节显现出来。
掌柜的目光由痴狂转为惊诧，被灵力束缚在原地的林青却神色淡淡，面露了然，一副早就知道此事的模样。
虚刃过际，横空切断绑在男孩关节处的傀儡丝线。
不同于修真之人身有灵力，身中傀蛊亦能存活多时，身无灵力的人若沾上傀蛊，只会在其蛰伏期过后狂躁伤人，不出多时，被蛊虫蚕食神志而亡。
就像她曾在畴昔山脚下所见的，那个给过她拨浪鼓，想要寻到弟弟的程委生一般。
眼前这个孩子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御傀蛊之人难用傀蛊蚕食其神志，更无法以傀蛊控制他的躯体。
但为了藏匿在此，让掌柜心甘情愿同他们合作，他们用了更简单的办法，用了谢家牵引木偶所用的傀儡丝线来控制这具孩童的躯体。
傀儡丝线断裂，孩童的四肢骤然垂下，像是失去牵引的木偶娃娃。
掌柜的目光骤然转向林青。
“你们……”
林青冷眼瞧他，不置可否。
像是为他的无知与终于察觉到真相感到惋惜一般。
颜渺走上前，俯下身，将那身骨垂坠下的孩童放在掌柜面前。
她直起身体，却见掌柜额头上逐渐显现出一道发青的印记。
颜渺下意识后退，带落指尖的一滴血，直将自掌柜额间飞出的蛊虫裹住。
蛊虫在血珠中挣扎着，很快便失了生息。
那掌柜的命数早已系在这傀蛊上，傀蛊死亡，他也一并向下倒去，头颅‘咚’的一声砸落在地面。
他还在努力触及那个以残肢拼凑而成的孩童，手臂回弯着，像是抱着一个襁褓。
颜渺睫羽微敛，指尖微不可查的勾了勾。
观此间村镇，傀蛊传散出去的情状，怕是比她想的还要糟糕些。
正此时，身后的林青忽而挣脱了灵力的束缚，径直朝颜渺袭来。
第52章
却像是已经料到林青会挣脱束缚一般, 灵力筑起的防线倏然自颜渺身后涌起。
两道灵力相撞，林青掌中的灵力未被击碎，反而与另一道旋绕在一起, 径直钻入她的掌心。
颜渺看一眼她掌中流下的血, 嗓音微哑：“我不会放过你第三次，林青。”
“你是选择现在离开, 还是也想死在这儿？”
客栈中安静下来，转瞬不见林青的踪影。
廊道一时空旷的厉害。
颜渺看向倒在地上的二人, 抬起手, 用灵力抚合掌柜未能瞑目的眼。
沈妄开口, 有些不解道：“那个林青, 她未对师姐手下留情过，师姐为何要动恻隐之心？”
”她曾是青琅宗的人。”
颜渺回过身, 解释道，“不过我放她离开不是因此，我在她的身上放了识踪蛊。”
沈妄了然：“师姐是想顺着林青这条线索, 探到她背后之人是谁吗？”
颜渺转手推开房门, 如实道：“她背后的人其实不难猜测，比起这个, 我更想知道，他们藏匿傀蛊的地方在何处。”
沈妄瞥见她有些苍白的唇色, 没有多问, 随着她一同走回房内。
像是一条无声的小尾巴。
烛火重新亮起, 颜渺拂过衣袖，斜靠在床畔。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因为灵力消耗的缘故，神色也染上些倦怠。
沈妄同行至床畔, 悄无声息的坐在颜渺曾为他圈出的一角。
他看向颜渺，再顺着窗纸瞧一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问道：“离天明还很早，师姐再睡一会儿？”
颜渺沉浸在思绪里，随口道：“外面还有两具尸体在，我睡不着。”
沈妄的目光偏移至门前，就要起身：“那我先去将外面打扫干净，师姐再继续睡。”
颜渺终于抽离思绪，唤他：“沈妄。”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妄顿住动作。
颜渺直起身体，拍拍身前的一块空余地：“你过来。”
沈妄未来得及走下床便被唤住，索性跪伏在床上，听话的将膝盖朝颜渺那边挪动一下：“师姐？”
他跪坐在她身前，乖乖的等着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颜渺只是伸手，翻过掌心，言辞简洁：“手腕。”
沈妄未想她仍记挂他腕上的伤处，眨眨眼，乖觉抬手，将手腕放在她的掌心。
颜渺拂开他的衣袖。
细小的伤口横亘在他的腕上，已止了血，却因那傀儡丝线横切至深处，一时未能愈合。
颜渺看过那道伤口，没有继续向内注入灵力，问他：“疼吗？”
她的话语中不知为何带了些犹豫，目光中更没由来的似有纠结。
沈妄将她的细微神色都观察在眼中，本想朝她撒娇的一句“疼”也没能说出口。
可他却又不想浪费这个机会，便含含糊糊，带着些卖乖道：“有一点儿疼的，就一点儿……其实吹一吹就不疼了，师姐无需再为我浪费灵力。”
颜渺听出他的小心思，瞧着那伤口，竟真的垂下头去。
正当沈妄以为她是答应了他的话时，腕上却一疼。
颜渺垂着脑袋，一口咬上了他的伤处。
伤口猝不及防重新裂开，沈妄轻吸了一口凉气，却又生怕惊了她，没敢发出声响。
泛凉的唇贴在他的腕上，颜渺的长发也垂坠下来，轻痒痒的挂在他的手臂。
沈妄的呼吸放轻了，动也不动。
可他却能察觉到，自己的胸腔正在轻微震颤，被她长发拂过的地方更不知为何，有些灼热。
好一会儿，颜渺抬首。
她拭去唇畔的血迹，却擦拭不掉唇瓣上染过的鲜红。
她掀起眼帘看向沈妄，坦然道：“赶路前提早做些准备，总比我失控时胡乱咬你要好得多。”
沈妄对上她的目光，看着手腕上那一处血迹，神色有些微的恍惚。
鲜红色烙在他的腕上，还附带着颜渺留下的一道齿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