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幺眨巴眨巴眼,垂首,看着她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你终于来啦,有没有想我呀?”
颜渺腕上的红线轻轻涌动起来。
颜渺无奈,足尖点在树干,凌空跃上高树,落在她身畔。
她捞过黎幺幺手中的骨笛:“黎幺幺。”
黎幺幺的眉目皱起,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拨乱的池水。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嗲声道:“哎呀你好凶,从前都是叫人家幺幺的,怎么见到那个人,见到沈妄,见他中了摄神蛊,就这样凶我啦!”
颜渺拿笛子敲她的脑袋:“你给我好好说话。”
黎幺幺终于正过神色,轻哼一声:“那这么久不见,你都不关心一下我和囡囡最近如何了吗?它上次跑去中洲找你,回来后睡了三天三夜,都没人陪我说话呢!”
颜渺看向脚下的一片大雾,敲了第二下。
“好了好了,瞧你这样着急,我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黎幺幺捂着脑袋,面上是好奇又玩味的笑,“我在帮你啊颜渺,我见你这样曾一心求死的人,有一天竟也肯同人用双生蛊……这在我们黎荒可是意味着此生结契的,都已到了这种地步,难道你不想看看他对你的感情吗?”
颜渺敲第三下,道:“不想看,你快些把摄神蛊撤下,我们是来寻人的。”
黎幺幺瘪着嘴撒娇:“不要嘛,我都在这无聊的地方待了好久了,这儿一点有趣的东西也没有,你也不来寻我。”
“还有,五年前可是他惹得你从中洲的那个山上掉下来,若不是我帮你将这身稀烂的骨头拼好,你哪儿有命活?如今你就这样轻易的原谅他,还帮着他说话?”
自黎幺幺走出陌渊,成了黎荒的圣女后,除却祭殿那些需圣女参与的仪式,黎幺幺极少同人接触。
她身上的血脉,亦或是一身御蛊的天赋,都让人可望却不敢轻易亲近,从陌渊脱身后,除却不再为生存担忧,其余的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颜渺将骨笛还给她:“我猜,他被你那藤蔓绑去了和风泽。”
“我只是想帮帮你看看他那时候在想些什么嘛。”
黎幺幺将一只蛊虫甩在她身上:“喏,我大发慈悲,分你一只他的眼睛,瞧瞧他看见了什么。”
蛊虫没入颜渺的指尖。
颜渺的眼前发花,再定睛,便见到沈妄正立在一潭池沼之中。
可他眼前映出的,却非是和风泽中原有的的烟与水。
摄神蛊蛊人心智,和风泽中的瘴气会为其造出一段幻境。
黎幺幺吹一吹指尖莹亮亮的蛊虫。
幻境骤然变换,俨然变成了颜渺再熟悉不过的,巽风崖。
沈妄正立在崖端。
夺霜剑掉落在地,本通体霜白的剑刃上染尽鲜血,将长剑都染作赤色。
沈妄的声音好轻,被风吹过,碎裂着,四散在风里。
“师姐……”
颜渺下意识合了合眼。
五年前的那时候,她与沈妄其实已经许久未见了。
她飘零在外忙于奔波除去苏南齐一事,更忙于躲避错杂势力的追逐,沈妄则是在风浔州闭关养伤,精进剑法。
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
可故人相逢,却只剩潦草急促的交谈,残忍而不可逆转的真相挣开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牵连,那柄夺霜没入她的体内,剑刃融了她的血,将所有的,未能宣之于口的挽留都斩断在崖端。
雨再一次落了下来。
即使已经过了许久,久到颜渺已努力将那段画面模糊在记忆中,但她睁开眼,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滴落到掌心。
她望见幻境中少年的眼泪,望见他几乎不顾一切的想要跳下山崖,最终被夺霜刺破衣角,目空一切的回首,捧住碎在风里的髓珠残片。
腕上的红线收紧了几分,一起一伏,像是他们此刻相连共振的心脏。
远处传来脚步声响。
颜渺下意识望向周遭,却没能寻到来者。
她的脊背绷直了:“黎幺幺,有人闯进了和风泽。”
黎幺幺从沈妄所见的幻境中脱离出来,错愕道:“我不记得还放了谁进去啊?”
颜渺按上腕间红线,蛊纹也在随之显现。
她道:“黎幺幺,你既知道双生蛊,也该知我虽能解开这蛊,却绝不是在此时,若沈妄死在和风泽,我就也活不成了。”
黎幺幺忙声安抚:“好了好了,别急,让我看一看,能闯进和风泽的是……”
未等她说完话,颜渺已从树枝上一跃而下。
“喂,和风泽中的瘴气会压制你们中洲人的灵力,你再着急也该带上我同去吧。”
身影消失在眼前,黎幺幺追而不得,对着手中蛊虫嘟嘟囔囔,“囡囡,你瞧这个人,没办法,只能辛苦你再帮我跑一趟啦。”
—
和风泽中的瘴气压制灵力,颜渺几乎用了全力才催动腕上红线。
红线清晰起来的一刻,她终于在一片浅水域望见沈妄的身影。
“沈……”
她才开口要唤,周遭的景物却变了。
是有旁人闯入了和风泽,波动了这片幻境。
水波荡漾,眼前浮现出长街小巷,商铺旁吊死鬼一样的灯笼,和飘来荡去的鬼魂。
鬼魂飘荡,从沈妄的胸腔钻过,像是一阵阵穿透他心口的厉风。
颜渺顿住脚步。
脚下的长街十分熟悉。
她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记忆极速倒退,过去与现实连接起来。
这是他们在南岭墟修习心法前,曾在沈妄的心魔幻境中见过的那处场景——亦是她曾在畴昔山巅所见的,徊生境。
不知是不是因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片死气中,沈妄缓缓回过头。
他的眼下挂着已干涸的泪痕,眼瞳却凋败暗淡。
一如当年在心魔幻境中,他望向她的时候。
他望见颜渺,目光却没有在她的面上过多停留,而是望向她身后。
颜渺下意识回头,却只来得及见到掠过眼前的白光。
长剑净若新雪,直朝颜渺身后刺去。
沈妄嗓音冷淡,抬手御剑:“沈衔青,你当真肯因沈惊谪前来黎荒……所以你现在是要杀了我,来为他脱罪吗?”
第54章
颜渺没有立刻回过头, 而是微微愣了一下。
方才那骤现的白光,沈妄所用的长剑,并不是曾经的那一柄夺霜。
是了, 那日在畴昔山脚, 沈妄与周礼操纵的符印交手,所用的长剑便是如今这一柄。
颜渺对他不再用夺霜一事本没什么意外。
当年她身死后, 沈妄在巽风崖自毁灵骨堕入魔道,不能御骨剑一事已是人人皆知。
可眼下, 沈妄身无灵骨, 绝无可能再同新的骨剑结契, 所召出的, 却显然是一柄上好的骨剑。
才想到这里,耳畔再次有呼啸风声过际, 颜渺回过神,那柄剑已经重新回到了沈妄手中。
银白如练的剑刃划破虚空,在风中留下猎猎之音, 直将幻境击碎。
幻境消散作尘烟, 唯见和风泽中参天草木,烟水茫茫。
杀意疯狂流散, 游走至身畔,颜渺终于回过头。
沈衔青目光冷淡, 就立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身影颀长, 如松如鹤。
沈家有三子,若说长子沈惊谪生得一副温如佛面的样貌, 二子沈衔青则截然相反。
他穿了一身风浔州的烟青色袍服,潮湿的水雾也没能温软他的棱角, 只将他浸润的更为冷清。
时隔颜渺上次见到沈衔青已经有很多年,如今再见,已坐在风浔州宗主之位的沈衔青眉目依旧锐利,一副清贵冷峻之貌,满面皆是生人勿近的模样。
沈衔青在宗门便是出了名的冷淡不惊,不苟言笑,即使沈妄方才那一剑削去他小块袍角,他也只是安然立在原地,平静的瞧着他。
沈衔青开口,道:“小忘,停手。”
他的声音同他的人一般冷冽肃然,却似乎是因面对沈妄,还是尽力放轻了,带着些对弟弟的纵容。
“沈衔青,你要袒护他。”
沈妄横剑在前,眼瞳仍有些空洞,本被摄神蛊所控的神智已在极端愤然的念头下挣脱出来。
他声音发颤,宛若意念挣扎中的质问:“即使你什么都知道。”
“……你们明明,什么都知道。”
颜渺心口一紧,依稀猜到几分他话中所言。
沈衔青只是看着沈妄,没有召出自己的剑,也没有半句解释。
“沈衔青,当年沈惊谪曾联合苏南齐共同研制融灵引一事,你是知道的。”
沈妄持剑的手也在颤抖,继续道,“他们暗中捉人实验,试过不同人的灵脉,曾在北地捉过我,将魔修与修真之人的髓珠一同融入我的体内,企图催生与常人不同的灵脉来供他们所用。”
“当年的沈惊谪虽行事小心却被你发现,为了躲过你的追查,他们又将我藏入徊生境中……整整六年。在徊生境中的六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有我还能活着,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颜渺瞳孔微颤。
过去她和沈妄的关系还算相近,对当年沈妄曾在北地被带回风浔州一事有所知晓,更猜测过,他当年并非如沈老宗主所言,并不是因走失流落在北地的孩童那样简单。
只是沈妄不喜提及,她也不曾多问。
可她却如何也没想到,沈妄的过去会是这般。
颜渺的指节攥紧了。
所以幼时候的沈妄不通人情寡言少语,更不愿同人打交道。
所以她在南岭墟,闯入沈妄的心魔幻境时,才会见到徊生境中,飘荡着鬼魂的街巷。
沈妄对徊生境那样熟悉,更能在幻境中轻易找到她,找到出路,会在徊生境中结识白缃,熟识那个假冒江一的人,全然是因为,他曾被关在那样不见天日,人鬼混杂的地方……六年。
那是属于沈妄的幼年时光。
“但沈衔青,也是你将此事告诉了沈如川,让他知道了沈惊谪一直以来的所为之事,是你们救了我,又将我从北地带回风浔州。”
提及那段染着温情的过往,沈妄的声音柔软下一点,“为了护我,沈如川将我留在身边,更对外称我是他流落在北地的亲生子。”
他顿一顿话语,继续道:“父亲他曾给我取名为忘,也是希望我能将发生在北地的一切就此忘却……所以两年前,我听了父亲的话,放过了沈惊谪。”
“我以为,你们是不一样的。”
沈妄眼眶发红,眼周湿润着,几乎要流下泪来。
触及过去,沈衔青终于再次开口,企图用柔和几分的语气唤他:“小忘。”
“沈衔青。”
沈妄唤他的名字,半晌,又轻声的唤了一句,“兄长……”
沈衔青在他的一声‘兄长’中叹出一口气:“小忘,我并不想伤你或杀你。父亲已不在了,沈惊谪终究是我的兄长,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话音落下,沈妄忽而笑了。
他的笑声低低的,从喉间短促的几声变得愈发清晰,最终连眼泪也流下来。
他问沈衔青,言辞不解,好似质问长辈的孩童:“即使沈惊谪他曾害了那样多的人,即使他作恶多端,如今更要祸乱中洲吗?”
沈衔青朝他走去:“小忘,不管你相信与否,沈惊谪并无祸乱之心,当初也只是为私欲才一时不慎,走了错路。”
“我已着人将他先行带回风浔州,好生看管起来了。”
颜渺眼睫微垂。
带回风浔州好生看管,不过是变相的保护罢了。
沈妄冷笑一声,话语间染上嘲讽之意:“是吗,兄长的动作真是够快……不仅花了大手笔找谢家为沈惊谪做了人偶,供他隐匿行迹,更是在我们才一放出消息后,便赶来黎荒救人了。”
灵力在他的手中旋绕,难掩发乌的戾气。
不等沈衔青再言说什么,赤色与乌色交融的光旋在剑刃,将那通体雪白的长剑染作赤色。
漫天烟云缭绕而来,瘴气流散,和风泽中草木低伏,风声刺耳,天幕垂垂,一片森然。。
剑刃发出嗡鸣之音,席卷着霜雪的剑意涌动在周身,翻卷起沈妄如白浪般翻飞的袍角。
沈妄不发一言,手腕翻转,刃光如白虹过际,直向沈衔青袭去。
披霜破雪,轻盈若风,那长剑携风而往,剑刃融入流散的风中,撞上沈衔青召出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