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望着同自己面上伪装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轻轻挑下黑练。
“是啊,我来了。周礼,果然是你将人带走。”
换形术一寸寸褪下,她看向周让:“是我啊,小周让。”
第62章
周让愣了一瞬, 忙朝颜渺作了个揖礼:“颜师姐。”
颜渺笑着看他,开口,一贯同他打趣的语气:“许久不见了小周让, 看来我这换形术用的还不赖, 连你都瞒过去啦。”
周让笑,规规矩矩的:“颜师姐的换形术用得精妙, 已是第二次瞒过我了。”
未等颜渺回答,周礼在后道:“周让, 我与你的颜师姐有话要说, 你守好门前禁制。”
闻言, 周让作揖道:“是, 兄长。”
周礼的寝居中燃着香炉,青烟缭绕而起, 香气弥散在室内。
是他过去惯爱用的燃香,身浸其中,总会让人觉得格外平静。
可颜渺却看得出, 今日的周礼虽面上如常, 却显然有些心绪不宁。
入内,房门关合, 周礼绕过屏风,边道:“别来无恙, 颜渺, 我等你许久了。”
“我也想快些来的, 可印阵移行用的不够熟练,总是慢些。”
颜渺跟上他, 轻笑道,“现在该带我去见沈惊谪了?”
周礼点头。
绕过屏风, 自后而出,后院中的印阵骤然笼起,将二人笼罩其间
青烟消散,眼前已换了光景。
是南岭墟后山,他们曾历经过心魔幻境的那一方禁地。
周礼拂袖,符纹在空中飘散开,将禁制解下。
颜渺瞧一眼才散开的禁制。
周礼解开禁制轻松,但这方禁制在此,显然只有如今的周礼与当初的周望舒能解开。
颜渺收回目光,随他走入禁地中。
草木渐稀,入内是一方不生草木的石台,树影投下,石台周侧是以符印所化的长索,旋绕着缚住石台中央的人。
颜渺的脚步顿了顿。
即使已经许多年过去,沈惊谪的面容依旧如当年那般,端方清冷,悲喜难辨。
可看清沈惊谪的一刻,颜渺才明白,如今的沈惊谪会以傀儡代替他行走世间,绝不是只为了隐匿行迹那样简单。
沈惊谪全身的经脉早已尽数断裂了,灵骨与灵脉皆不见半分,本用剑的右手重接了一只木质的假肢,双腿更连直立都不能,如今没了助行的护具,软绵绵的垂落在地上。
这和楚挽朝记忆中,那个虽已在计划逃离中洲,却仍身有意气的沈惊谪简直判若两人。
已经料到颜渺的反应,周礼转过头,缓缓解释道:“我们劫到他时,也惊于他身上的变化,险些没有认出。”
沈惊谪目光灰败,二人脚步渐近,他却丝毫没能感知到。
剑修本敏感于常人的听觉在他经脉尽断后本便弱了许多,如今被缚在阵中,又被周礼分出一半放在傀儡的身上瞒天过海,感知更弱了几分。
颜渺看过前方的沈惊谪,缓一缓神色,道:“周礼,你既料到我会前来,也该猜到了些当年周望舒所为之事。”
周礼轻轻点头。
颜渺继续道:“如今中洲乱象已起,我如今悄声而来,是想劝你……将周望舒一事同样交由宗门处置。”
周礼却叹一口气。
风荡起他眼上的黑练,在地上拂过一段影。
黑影与树影投下的大片阴影融入一处,将周礼的身影与那一片暗影连接在一起。
他语气如常,道:“颜渺,是你误会了。”
“我劫来沈惊谪,并不是因我想包庇长姐,而是于外人眼中,周望舒不能是那个恶者,周家更不能因她的所为败坏在世人眼中一贯清正的家风。”
颜渺眉头皱起:“你想做什么?”
周礼的话语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些冷意:“镜虚阵声势过大,南岭墟不同药谷与世隔绝,一旦动用必会为人所知。所以沈惊谪他不能死于宗门判罚,而是该死在这里,长姐她也,只能死在七年前。”
颜渺脚步微僵。
周礼继续道:“我会亲自去寻长姐,寻到她的下落,亲自……为周家清理门户。”
“你不想将当年之事宣之于众,甚至不惜动用私刑吗?”
颜渺眼睫微敛:“周望舒行迹莫测,若你杀沈惊谪,该如何能寻到她的下落?况且周望舒既能挑起中洲乱象,若无需宗门相助,你又如何能与她抗衡?你我都尚不知她如今想要做的是什么,我们怎可能……”
“我不需要知道。”
周礼破天荒地出言打断她的话,“颜渺,我如今身为南岭墟的宗主,周家的家主,只需要维护周家的声誉……还有死在七年前的,长姐的声誉。”
颜渺皱眉:“周礼,你糊涂了,周家的声誉不会因一个周望舒而败坏,你也本无需将事情都揽到自己的肩上。”
周礼指节微蜷,声音虽平静,却犹如质问:“那你呢颜渺,你当年窥探到那些过往,与宗门为敌的时候是怎样想的?当年在望山谷,对周望舒出手的人,真的是你吗?”
闻他所言,颜渺忽而笑了笑:“原来你还是对当年之事难以死心。”
“是,我当年执意要练镜虚阵,以双眼为代价,更在这些年间一直精进阵法,就是为了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周礼坦然应答,抬手轻捻过垂下的黑练,“只是很可惜,那日亲眼目睹你与长姐交手的唯有千长宁师姐,千师姐却也在那时重伤而亡了。”
风声簌簌,扰动发顶的枝叶。
“周礼,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一片刷拉响动中,颜渺看着他,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钻入袖口。
她轻声道:“对我用镜虚阵,作为交换,我要知道沈惊谪的记忆。”
周礼的话语有些僵硬:“颜渺。”
“镜虚阵启,必定为人所知,我如今在此,宗门人只会以为是你降住了我。你能知道当年之事,我也能得到沈惊谪的记忆,这样好的法子,恐怕没有第二个了。”
颜渺的嗓音轻飘飘的,暗中压下传音石的震颤,“况且,你等我前来,不也是早就想好此法?周礼,你早就想这样做了不是吗?否则在药谷的时候,我和沈妄怎么可能在你对沐长则所施的镜虚阵中,看到我们二人的记忆?”
周礼没有言语。
颜渺再道:“如今我主动应允更省了你的力,你唯一该做的,便是告知周让守住禁地,让察觉到镜虚阵的宗门人不要轻易进到此处,再藏好沈惊谪。”
禁地中再次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周礼轻声道;“我会告诉周让,镜虚阵收束后,也不会让宗门的人伤你。”
颜渺轻声笑了:“恐怕你该担心的是他们的安危,而不是我。”
周礼重新转向沈惊谪。
他手中结印,以符印作信,传了一道消息给仍守着禁制的周让。
符印中的灵力笼罩下来,周礼指尖的符印绽出光亮。
印阵自石台中央而起,绽出澄明丝线,拢住阵中的沈惊谪。
那是早在此地布好的一道镜虚阵。
颜渺心下了然,向前一步。
印阵波动,丝线收束,将她一同缚在其间。
以念为引,以血开阵,血光铺散,直冲落入阵眼。
颜渺的袖中,注入传音石中的那股灵力也缓缓散去了。
印阵拢在脚下,流光映亮周遭,灵识抽离,卷入符纹旋绕的涡流之中。
“渺渺,渺渺……”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枝叶轻轻晃动,本有些炽烈的光线被一道身影遮挡过,颜渺缓缓睁开双眼。
身着云浮宗宗门袍服的女子正坐在身畔,用手背轻轻贴过她的额头。
“师姐。”
颜渺捉过她的手,脸颊轻轻蹭过她的掌心。
千长宁捏捏她的脸颊:“你啊,论剑劳累,你近日练剑愈发勤奋,却也不至于在这树下睡过去吧,小心着凉。”
颜渺笑着看她:“因为明日就要对上师姐了呀,虽然肯定敌不过师姐,但我总不能输得太难看吧?”
千长宁拉着她起身:“你这样没日没夜的练习,身子要熬坏的,去睡一个时辰,一会儿我唤你起来。”
回到自己的寝居,颜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论剑,论剑的地点又恰巧选在云浮宗。
可作为曾经多次取得论剑之首,合该主持论剑事宜的千瑜却闭关许久,只在第一日露面后,再未现于人前。
近年来,千瑜闭关越发频繁,她自己自是不会说的,颜渺便多次问询千长宁,千长宁却只道无事,让她无需担心。
心中正烦乱着,随手扔在枕边的传音玉响动,颜渺手指微动,挑了一丝灵力进去。
“颜渺!”
凌雨时的声音从中传来,“你到哪儿去了?找你许多遍也未能寻到你人?”
颜渺道:“论剑在即,我自然是去练剑啊。”
凌雨时“啧”了一声:“我听楚师兄的传信,你明日该对上千师姐了吧?我这儿忙着研究给折晷开刃一直不得空,等我明日就去云浮宗找你,看你比试啊。”
话音才落,传音玉中再挤进一道甜软的声音:“渺渺,我明日也能去云浮宗瞧你。”
颜渺翻了个身:“呀,小元,你从西境回来啦。”
元织笑道:“是呀,我替师尊取药,总算赶在你论剑未结束时回来了。”
“你们好会选时间,明日来此,八成能见到我近些时日输得最惨的一场。”
颜渺的眉眼不自觉弯起,道,“不过我还以为这次论剑,你们都不会来了。”
凌雨时惊讶道:“周礼呢?我听闻周望舒已去你们云浮宗找千宗主了,周礼没跟着去吗?还有沈妄,他都没有前去瞧一瞧吗?”
颜渺愣了一下,道:“周礼在何处我倒是不知,还有沈妄,他瞧我做什么?”
凌雨时:“想什么呢?谁说瞧你了?他对剑术那样痴迷,论剑这种剑宗盛事,他没道理不去瞧一瞧啊?”
颜渺:“……”
三人对着传音玉你言我语半个时辰才终于消停下来。
寝居中重又恢复安静,却也只一会儿,传音玉再次亮起。
“颜渺。”
少年的声音才自传音玉中响起,窗外忽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
颜渺眉头微皱,翻身下床,边将传音玉塞入袖中,道:“沈妄,你且等等我。”
她推门出去,跟上那道身影。
灵力未收,袖中的传音玉依旧散着莹亮亮的光。
沈妄听到她的话语,极轻的应了一声:“好。”
第63章
循着脚步声响转过寝殿侧的转角, 颜渺再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玄袍玉带,乌发高束——来者她再熟悉不过,是周望舒。
当年宗门会晤前, 颜渺曾意外听闻千瑜身体有恙, 而后她前往南岭墟修习心法,也曾接到过千长宁的传信, 道是药宗人已去过云浮宗为千瑜诊脉,师尊只是心力劳累, 并无大碍。
此后除却常常闭关, 每年的宗门会晤, 千瑜也照旧会于论剑台上与各宗门的顶尖者比试, 从无败绩。
周望舒与千瑜一直以来关系甚笃,前来云浮宗更是常事, 颜渺与千长宁也早已习惯。
可不知为何,今日见她步履匆匆,颜渺心中却没由来的觉得有些蹊跷。
宽袖被风扬起, 拂面而来的风中是周望舒衣袍中常用的熏香味, 掺杂着鲜血的腥气。
袖中的传音石还在散着柔和的光亮,颜渺小心遮好, 悄声跟在她身后。
千瑜在殿后的静室闭关,已多日不见外人, 按说周望舒想见她, 合该在她结束闭关之后。
顺着山路向上行走许久, 行至千瑜的居所时,寝殿中忽而传来瓷盏碎裂的声响。
而后是千瑜的声音, 带着些忍痛的颤:“周南,你还想如何?”
颜渺一愣, 脚步也顿了顿。
瓷盏碎裂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二声,第三声……颜渺记得,千瑜闭关之前,案上摆了一套新换的白釉茶具,那套茶具的茶盏被她打碎一只,如今摆在案上的,只剩下三只。
她不小心打碎茶盏的时候,千瑜曾打趣说,剩下的三只茶盏,此后她们师徒三人饮茶,刚好一人用一只。
第四声瓷碎声响起,比之前的都要清脆,是千瑜将茶壶也一并摔落在地上。
血腥气味飘散出来,颜渺的预感更加不妙,她心中宛若油煎一般焦急,再顾不得许多,抬手叩门:“师尊?周掌事?”
话音落下,门扉刷拉一声打开。
寝殿中,满地尽是摔成碎瓷的白釉茶盏的残片,连带着那只茶壶也碎裂开了,其中本添好的清水洇湿了散落在地的书卷,壶盖滚落,撞在花架台下,也已碎成两半。
可颜渺却来不及顾及什么茶具。
她抬起头,身体僵了一瞬。
地上落了一滩血,殿中二人分立两端,地上是横七竖八躺倒着的宗门弟子。
那些宗门弟子的身上皆数浸了血,面色煞白,早已失了生机。
本该在静室中闭关的千瑜正靠在茶案后的屏风一角,缓缓俯下身体。
她的衣襟也染得尽是血迹。唇色是苍白的,同样涌出血来。而她的胸腔里,正插着一并刀柄上刻有繁复花纹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