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认得出,那柄短刀名为镌刃,传言是灵溪潭的凶兽灵骨所制,本是百年前的剑宗大族,千家的镇宗之物。
传言镌刃的刀气是为大凶之气,可碎灵骨,断万魂,若伤及人身,更会废去人的一身修为。
埋入千瑜胸口的镌刃上加诸着一道符印,是才落在上面的,为凝血所用。
“师尊……”
颜渺的声音不自觉颤抖,膝下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她软着脚步奔向千瑜,却被符印拦下。
颜渺侧首,看向周望舒,咬牙道:“周掌事,是你做的?你将我师尊如何了?”
周望舒面色平淡,冷冷瞧向颜渺。
她的指尖凝结起一道符印,金灿灿的符纹旋绕在她的指尖,下一瞬,径直朝颜渺袭来。
千瑜咳出一口血来:“周南!”
符印中的灵力在她这一声唤中弱下几分,与此同时,颜渺御起灵力作挡。
灵力与符印相撞,带起的风烟将殿中花架打落。
瓷盆碎开,原本清静整洁的寝殿中尽是尘泥。
灵力被那符印击碎,颜渺退后几步,唇角沁出血丝来。
千瑜的声音已十分虚弱,却还是用尽力气道:“周南,她是我的徒弟,也是我们曾共同从黎荒带回来的……”
“阿瑜,你说错了。”
周望舒的手轻轻颤抖,吐出的话语却冷冽若冰,“一直以来,愿意怜悯于世的人的是你,当年在销骨山剿灭叛逃在外的楚空山,愿收千长宁作门内弟子的是你,从黎荒带回颜渺的也是你,若不是你,我连目光都不会分给这些平平无奇的人半分。”
千瑜攥着镌刃的指节紧了几分,插入心口的镌刃正在慢慢毁去她体内的灵骨和灵脉,灵骨碎裂,灵脉寸寸消散,在几乎碎骨抽髓的剧痛下,她连吐出的字句都带着颤。
她缓缓合上眼,再睁开,字难成句:“周南……”
周望舒重新瞧向她,嗓音平静的令人背后发凉:“阿瑜,你以为你这样就能逃掉了吗?纵然你不想再活,纵然你如今自毁灵脉与灵骨,你以为,我就再没办法救回你了吗?”
印阵自脚下显现出来,符纹涌动而起,颜渺瞳孔微缩,心脏剧烈跳动。
那是早就在此地布下的一方印阵。
她捂住心口踉跄一步,侧首,瞥见掉落在千瑜身侧的迟云剑。
符纹猛然朝颜渺涌来,她迅速挪动脚步跨过地上的尸身,身形一闪,自千瑜身畔抽起长剑。
“渺渺,不要!”
汇成利刃的符纹与长剑猛然相撞,击起噼啪爆裂的脆响,颜渺没能听到千瑜带着阻拦的一声唤。
符印威压下,颜渺持剑的手剧烈颤抖,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攥住,又一寸寸捏紧,连呼吸都带着从喉间窜出的血腥气。
印阵之外,是周望舒冷淡的嘲弄声:“愚不可及,真是枉费阿瑜的多年教导。”
颜渺只觉得耳熟,当年宗门会晤前,她身披风雪前来寻千瑜,被缚在周望舒布在此地的印阵中时,似乎也听她说过同样的话。
殿外响起脚步声,颜渺咬咬牙,长剑横在身前,剑意四起,护在周身。
刃光击碎拦在身前的符印,劈手朝周望舒刺去,周望舒再次抬手御符,以符印化形,轻巧拦下近在眼前的迟云剑。
刺眼的符纹顺着剑刃旋绕而上,颜渺回手,挽一道剑花击碎缚住剑身的符印,身移影动,剑锋带出凛如霜雪的利光,再次向周望舒刺去。
“周掌事,千宗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殿外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唤,声音落下,殿中符印忽而消散。
颜渺却未来得及收手。
长剑骤然刺向周望舒,埋入她胸腔正中。
鲜血涌出之际,颜渺好像瞧见了周望舒面上浮现的一抹笑意。
她心下一顿,猛然退后,转头看向千瑜:“师尊,我……”
她只为自保,从未想过要重伤周望舒。
可匆匆赶来的沐长则没有给她迟疑的机会,灵力直朝颜渺袭来,切断她与周望舒之间的联系。
迟云剑留在周望舒的胸口,颜渺踉跄退后。
长剑脱手,强劲的灵力自沐长则手中涌来,颜渺下意识抬手。
灵力带着凛冽的杀意,径直冲破颜渺作挡在前的一道屏障,就那样击穿了她的手骨,顺着她腕间的经脉冲入,将她右手的经脉搅乱震碎。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殿内。
颜渺的口中呕出一口血水,双目红得骇人,几乎要将经脉都撕裂的剧痛贯穿了她半面身体、
她的指节先是僵直着,而后一整条手臂软软垂下,疼痛自手臂蔓延而上,却未带出一滴血,表面看上去连伤口都不见,与常人无异。
结界碎裂的声响传来,周望舒拂袖,撤下上山前拦在寝殿与舟山外的结界。
脚步声迅速近了,是千长宁匆匆赶来。
她手提着一柄长剑,踏入殿中的一瞬,剑锋径直袭向才收拢灵力的沐长则。
长剑与灵力相撞,一时难分伯仲。
千长宁的剑术于剑宗四门的首徒中最为出挑,但沐长则如今显然非是以剑术取胜,他手腕翻转,以磅礴的灵力化解剑意。
千长宁与沐长则交手一时僵持,却终究修为不敌,难以招架涌来的灵力,几招之后,口中也吐出血来。
周望舒旁观在侧,只是将上心口,指尖轻轻滑动迟云剑的剑刃,手中符印复又涌动起来。
“长宁!”
千瑜将殿内情状尽收眼内,却终究心力难支,只能气息微弱的唤一声千长宁的名字。
听闻千瑜的一声唤,千长宁手中长剑顿收,看向千瑜。
师徒二人未再多言语,转瞬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长剑回旋,千长宁再未与沐长则纠缠,而是调转身体。以剑柄作锋,敲上颜渺的右侧肩骨。
颜渺的眼前一阵阵发花,正向经脉深处捣入的灵力似乎停在肩下,被千长宁那一击阻隔消散了。
同是那一击过后,她也再动弹不得,身骨软作一滩泥水倒在千长宁怀中。
千长宁抬手架住颜渺,双膝砸落在满是尘泥的地上,嗓音几乎低入尘泥:“周掌事,沐掌事,如今师尊重伤,师妹只是心系师尊,这才不明情状贸然出手,还请二位大人大量,不要再同师妹计较,长宁在此赔罪,回去后定会好生教导师妹。”
颜渺已全无力气,唇畔轻动,下意识的呢喃:“师姐……师尊,师尊……”
千长宁顾不得颜渺在怀中的低唤,也还不等周望舒与沐长则开口,匆匆将人抱起,打算离开。
就在她欲带人离开之际,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舟山的结界撤下了,是沐长则前来舟山时,唤来的宗门之人。
周望舒胸口还埋着那柄迟云剑,鲜血潺潺涌出,她抬手降下一道符印,掩盖住千瑜的身形。
而后,她踉跄着脚步,与沐长则一同走出殿外。
黑影晃动,漆黑与白茫晃动交错着,颜渺听到那声音好像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有人在问她。
“颜渺,你屠杀宗门弟子,重伤周掌事与师姐千长宁,你可认罪?”
颊侧的温热缓缓滚落,又被风吹得一片冰凉。
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楚,可颜渺却在这一瞬,看透了今日之事。
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印阵早已布在舟山,殿中的弟子尸体同是周望舒藏于储物戒中带来,这个圈套在此地恭候她多时,只等着她主动跳进来。
失去意识前,颜渺的衣袖一轻。
袖中的传音玉掉落出来,本注入其中的灵力也一并消散了。
玉石碎裂的清脆声中,她好像听到沈妄在轻唤她的名字。
可她终究没有力气应答他了。
第64章
颜渺是被右臂的剧痛唤醒的。
星点的火光空寂寂的燃在一片黑暗中, 她缓缓睁开眼。
眼睛适应着周遭昏暗的环境,知觉一寸寸恢复后是席卷而来的疼痛,疼痛顺着筋骨浸透半面身体, 颜渺动一动未曾伤过的左手, 勉强撑起身体。
肃律阁的墙壁凹凸不平,刻印着云浮宗的二十七道戒律, 阁中是曾立下门规的云浮宗前辈烙下的阵法。
肃律阁自建成,一直供云浮宗弟子思过所用, 颜渺体内的灵骨被阁中阵法的桎梏, 灵脉亦因灵骨的封禁使不出半分灵力。
颜渺无法用灵力安抚碎裂的经脉, 冷汗因痛意沁出, 浸透背后的衣衫,她靠着身后的石墙, 将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发生了什么……
剑宗论剑,她依稀记得,她是该在论剑台上同师姐切磋的。
凌寒才同她传信过, 说是要来云浮宗找她, 小元也才从西境赶回……她们都要前来云浮宗,看她参加论剑的比试。
还有沈妄, 他也给她传了信,却还未同她说上话。
师尊呢……师姐呢……
黑暗, 压抑, 无尽无穷的寂静中, 将要炸碎头颅的剧痛将颜渺淹没,舟山上发生的种种一股脑涌进来。
千瑜胸腔里的镌刃, 周望舒泛着冷意的目光,沐长则将她经脉击碎的那一掌……还有在殿外, 她的身骨软作一滩烂泥,她被千长宁押在殿外,跪在一众宗门弟子面前,认下他们所言的,她的罪证。
胃里翻涌搅动,有扭曲的酸楚涌上,自喉管冲出,她低低俯下身体,止不住干呕。
汗水大颗大颗的自额头滚落,断裂在右臂中的经脉像是在手臂内翻搅炸碎,于是她的身体也在一片混沌中开始剧烈的痉挛。
抖动终于停下,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跌去。
后脑‘咚’的一声磕在石壁上,她却不觉得痛,领口浸湿了,黏糊糊的贴在颈侧,她也分不清正在向下流淌着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颜渺再石墙上倚了一会儿,缓缓平稳下呼吸,却仍难捱寸寸浸入身骨中的剧痛。
脚步声响动,窄窄的一束光亮析入昏暗的天地间,门扉打开,那人走进来,又将唯一的光亮挡在身后。
千长宁快步走近了,弯身蹲伏在她身侧,轻唤她:“渺渺。”
只一声,颜渺本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师姐,师姐……”
她的右臂还在发痛,却毫无顾忌的,像孩童一样钻入千长宁的怀中。
千长宁的唇色在火光的照映下发白,她拭去颜渺额上的濡湿,嗓音虚浮,尽是发颤的疼惜:“渺渺。”
颜渺咽下泪水,如何也掩不下哭腔:“师姐,师尊,师尊她怎么样了?你的伤怎么样?这一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伤已不要紧了,师尊她性命无碍,这些你都不必挂怀。周望舒不会伤及师尊的性命,她只是暂将师尊的寝殿周侧下了禁制,对外称她仍在闭关。”
千长宁的眼瞳被火光映得晶亮,眼眶已红了一圈儿,“渺渺,你在舟山刺过周望舒的那一剑,还有殿中弟子尸身上的剑伤皆是证据,千珏掌事虽也不信你会做出此等事,但有沐长则在侧见证,且证据确凿……”
颜渺抬起左手,牵住千长宁的衣袖,声声急切,语无伦次道 :“不是我,师姐,那一剑,那一剑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她,那殿中弟子的尸身,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那不是我做的!”
千长宁揉过她的发顶,灵力自她的周身涌入,平息她躁动不安的经脉与身骨的痛楚。
“渺渺,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自然信你。”
痛意渐消,颜渺的心神却未平复半分,反而更为波动。
她看向千长宁,又想起周望舒曾在千瑜的寝殿中说过的话,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师姐,你的灵骨为何,为何没有被这肃律阁的阵法桎梏……不,不对,你没有灵骨……你是……”
销骨山……当年千瑜曾在销骨山剿灭堕入魔道的楚空山,便是那时带回了尚且年幼的千长宁。
而对外,千瑜一直称千长宁是千家自外乡托付而来的遗孤。
多年来,千长宁所携佩剑一直是千瑜所赠的那柄精铁长剑,非是因她于骨剑无意,而是她的体内,至始至终都没有灵骨。
千长宁手中灵力一顿,睫羽微垂。
颜渺的嗓音有些颤抖,抬眼看她:“师姐,你是云浮宗的首徒,更是师尊的徒弟,此事师尊知道,周望舒知道,万不能再让旁人知晓。”
“放心吧,渺渺。”
灵力潺潺涌入她的灵脉之中,千长宁看向她,想是她如此模样竟还在担心自己的安慰,话语间更是疼惜,“渺渺,你听我说,我没办法在此待太久,只能暂且在你的体内掩藏下这道灵力,护你的身骨。”
“此事不会这样简单,但你要活着,渺渺,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我和师尊,我们都在等你。”
活着,活着……
千长宁的尾音很轻很轻,渐渐变得模糊了,于是颜渺的意识也模糊起来。
眼前的人的身影晃荡成一滩融在火焰里的芯,转瞬又散作一幅针脚疏漏的虚影。
影子抖动得厉害,最终消散在一片血色里。
锁链清脆响动,心口缠过密密匝匝的疼,手臂在铁索的缠绕下勒出道道血痕。
颜渺的右臂软绵绵的搭在铁索上,经脉断裂的疼于她早已算不得什么,顺着肩背裂开的血口重新夺走了她身体所能承受的大半痛楚。
她长发散乱下来,点蘸在血水中,膝下是浸没膝骨的血泊。鲜血掩住缚她在此的印阵,血迹向外延展,一路拖至囚牢外。
活着……
千长宁注入她体内的灵力护住了她濒临破碎的心脉,保留了她最后一丝意识,可这最后一丝意识中,也同样包含了此时此刻加诸在她身上的,削骨抽髓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