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把一个什么罪名安在我头上并不能让你们把钱包从我身上摘下来,同样也会让我们真正地对政府失去信心,”他的声线扬高了起来,倒显得有几分胸有成竹,“哈,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男人的话似乎很有说服力,这一套说辞倒是把错误全部归咎到了公安头上,主动权完全反转。
看来这位君度,对审讯的技巧倒是很了解啊。
风见裕也声音冷冽:“——你很清楚我们对你的指控并不是经济犯罪。”
然而带着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听后,却稍稍一愣,然后仿佛听到了什么极端滑稽可笑的事情一般,十分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哈,是吗?我倒是想知道你们会对我提出什么别的指控?——杀人放火?”
他突然抬起头来,几乎凝成实质的目光透过他眼镜的镜片、透过单面的玻璃,直接攻击向了风见裕也。
单面玻璃的两侧在那一瞬间,仿佛有着无数刀锋交错——然后在空气当中,发出金属相碰的“嘶啦”声。
“那么,你承认吗?”
风见裕也隔着单面玻璃,也直直地向君度看去,目光当中是不加以一丝温度的审视,正仔细地考校着对方回答的任何一点不寻常之处。
“杀人放火?”带着金框眼镜的男人听后咧了咧嘴角,“你知道的……”
他稍微转动了一下自己被铐在桌子上的手腕,指了指自己,语气不容置疑:“我是一名跨国公司的决策人。”
他微微笑了一下,偏着脸朝单面玻璃那边斜视而去,自傲之情尽显——在施压的同时,又仿佛他真的是一名事业有成、并引以为傲的“社会名流”。
……也是。
风见裕也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心中想着,等会又该再给自己冲一杯咖啡了,这会儿估计得再多熬几天夜。
如果只是一名普通的会社社长,大概没有谁会抛弃好不容易挣来的身份、地位与名望,去干一些杀人放火之类极容易被查出来的违法行为。
——那太蠢了。
这就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君度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
身份使然,他拥有着极广的人脉,以及极深厚的资源,整个上层圈子有大半都是他认识的人,而他所管理的跨国公司本身也垄断了不少产业——这也正是为什么公安在对付他这件事上要迂回处理的原因。
君度很清楚,无论是为了社会稳定,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经济效益,公安都不会随便动他,所以他大可肆无忌惮,因为他无所顾忌。
若是真的踩到了公安的痛处,说不定还会有些意外之喜。
但君度还是算漏了太多东西。
风见裕也眼神一凝,语气却从之前的严肃、公事公办且咄咄逼人转变为了像是正和偶遇的陌生人不咸不淡地聊天一般随意。
“啊,提及你的公司……我们刚刚得到情报,公司内部的权利似乎已经做好准备交接了。对于这件事,你知道吗?”
风见裕也专注地看向那个正被铐坐在审问室当中的年轻男人,尤其注意观察对方神情的他,终于发现君度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果然。
年轻的公安在心中暗道。
“所以像您这种地位的大人物,大概都会提前设立好遗嘱吧?”风见裕也很少见地放弃了正经严肃的风格,反而使用了调笑的语气,“你看现在的情况多合适交接啊。距离实现遗嘱上的内容……只差一张死亡证明了吧?”
“……”
这次,被铐坐在审问室里的君度沉默着,但已经逐渐开始收紧的手掌已经证实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的双手交叠起来,呈一个对抗的姿势,浑身凌厉的气质也褪去不少,却始终紧咬着牙关,正在强撑。
“我们也耗了一天了吧?也不知道这一整天的审问对你来说,算不算太累。”风见裕也淡淡道,“对你的指控也经过了上级的批准,现在我们大可比比究竟是谁更有耐心?你大可在这里等等看,或许就能揭晓结局。”
风见裕也在心中冷哼一声。
su、te、ru这三个罗马音在日语里面并不罕见,在这一整天的审问当中,更是不间断地一直被他强调、重读。
君度并没有发现这一疑点——这三个音拆开来看,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最多是能让君度认为对面审问他的公安警察情绪有些激动,时不时在几个字上加重语气。
但若是把这三个音连起来——
「su-te-ru」。
「弃」。
「抛弃」。
「被抛弃」。
通过一遍又一遍的强化在潜意识层面当中的心理暗示,一个君度本身便一直怀疑的想法,就此在他的脑海当中越发深刻。
——他是被组织抛弃的棋子!
他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就是因为相信组织埋在警察系统内部的暗线会帮助他脱离公安的掌控,但当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公安这边不仅没放他走,关于他的罪证还越发充实,这下更是直接通过了关于他的指控——
他又怎么可能不慌乱?
他被放弃了。
他被组织抛弃了!
组织只需要还有价值的成员……
但现在的他明显不符合这个标准!
挂在他名下的资产在不久之后都会被组织操纵着转移,而知道了太多组织密辛、又已经在公安这边露脸而失去价值的他,自然再也不会被组织信任……
此时此刻,组织会怎么做呢?——
君度还在进行着自己的头脑风暴,风见裕也却没有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直接开口,说出了下一句更令君度感到恐惧的话:“我建议你至少先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说呢?”
他顿了一下,“毕竟东郊的那间酒吧……可是炸了大半条街啊。”
风见裕也又靠近玻璃了一点,仔细审视着已经低下头、手掌开始有些颤抖的年轻男人,心中也终于下了定论。
上司所给的情报果然没错,君度虽然是一名代号成员,但性格过于急躁,情绪外露明显,之前在面对审问时的滴水不漏,只是因为他心中有把握,但面对自己心中没有把握的事,便极容易出现慌乱。
可风见裕也的心中也很清楚:君度害怕的,真的是公安吗?
不是。他告诉自己说。
真正的组织成员……害怕的,只有组织。
组织的阴影已经逐渐笼罩到了世界各地,而各个组织成员的表现,也更令他对组织的威胁程度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他继续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会对所有自己犯下过的罪行都供认不讳。你要相信我们的查案进度并不落后——就在两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你的安全屋。”
“……”
君度依旧保持着沉默,但呼吸已经开始急促起来。
“而最巧合的是,我们在里面发现了大量触发炸弹。”风见裕也说着,突然站起身来,拿着一小叠照片,打开门,径直走进了审问室。
审问室里光线稍暗,这样的环境也更容易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君度坐在椅子上,依旧低着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似的。
风见裕也却不理会这些,而是直接了当地站到了君度的前面,干脆利落地把所有照片摊开,摆在了君度面前的桌面上。
照片都是从不同角度进行的摄影,在严谨的同时,也尽最大可能展现了其中炸弹的危险程度。
但这些炸弹却并不止于“危险”二字——
这是来源于组织的炸弹!
他不会记错的,君度脑海中迅速闪过了一大串有关组织技术部的酒名,这些炸弹绝对是由组织的人安置在那的!
“……”
事已至此,君度却还依旧保持着沉默。他估计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正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企图再次混过审问。
“哈,所以我才说审不审你没有多大的意义。”风见裕也注意到了君度的表现,语气又冰冷起来,“说起来,上面对你的事情倒是非常关注,到了明天,你的事情应该就由从警视厅派过的人来接管了……也算是给我减轻了工作量,你说是吧?”
他躬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正坐着的君度的眼睛平齐。他的话语并没有多少情感色彩,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君度的表情,唯恐错过哪怕一点的变化。
然而,君度大概也是猜到了自己的眼神会出卖自己心中的想法,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却始终不愿抬起头来。
“警视厅?——他们是管普通案件的吧?怎么,这会儿是认为我有诈骗罪还是偷盗罪了?”
带着金框眼镜的男人低着头沉沉地笑了两声,语气再次恢复到了之前的那种讥讽。
“——显然都不是。”风见裕也耸了耸肩,又站直了起来,俯视着君度,“虽然很奇怪,但我们这边得到的消息是:要派专人来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然而此言听罢,原先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平静的君度却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带着整张椅子都震了好几下,瞳孔放大,表情一片空白。
而面对受审人如此奇怪的反应,风见裕也却好像没看到一般,只是“啧”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审问室。
在风见裕也公文包的夹层,一副金框眼镜静静地躺于其中。
而就在风见裕也离开后不久,君度也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闪烁,以极其微小的动作幅度勾了几下自己的衣袖——
从夹层当中,掏出了一片小药片。
*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风见裕也看着自己左边手腕上的表盘,表面上冷静至极,内心却正焦急地等待着。
“救护车呢?救护车!快!!!送去警察医院——”
意料之中的叫喊声终于响起,风见裕也勾了勾嘴角,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原本仍被关在审问室里的君度此刻看起来异常狼狈。鲜血从他的眼眶和鼻腔中漫出,而他的口腔中也时不时吐出几块血块。
风见裕也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尽力赶了过去,但当他抵达现场之时,君度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现在再不送医,很有可能就来不及了……”一名公安在旁边焦急道。
他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已经危在旦夕的年轻男人究竟是谁,但这个人被捕的消息本身就是被封锁的绝密情报,此刻若是因为送医而导致情报泄露,并再引发更严重的后果,他们也难辞其咎。
在现场的寥寥几位公安中,只有风见裕也的实权最高。此刻,他便是决策人。
“送去吧,不必增派人手,要将情报泄露的可能性降低为零。”风见裕也斩钉截铁道。
“可是——”
如果不增派人手的话,谁也不知道在送医途中是否会发生什么意外。万一被这个好不容易抓到的犯罪分子跑了的话……!
年轻的公安眉头紧锁,最终还是没有决定违抗上司的命令,转身去以最快速度安排好了相关事宜。
至于风见裕也,他在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十几分钟,才慎之又慎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朝一个加密的信息交流窗口发送了自己的消息。
“克洛小姐,任务完成。”
而就在这个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另一位公安的讯息便紧随着发了过来——
送医的嫌疑人,跑了。
*
一个看起来十分奢华的赌场今天并没有开门,灯并没有被打开,在外界看来,竟也恍然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千岛鹤站在赌场一侧的一栋大楼上,观察着赌场大门那为数不多的进出的寥寥几人。
突然,她放弃了观察周围的环境,而是瞬间将自己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了一个匆匆赶来的黑色的身影上。
——君度。
千岛鹤眼神微冷。
他果然出现了。
根据波本威士忌——也就是降谷零所发来的——当然是通过组织的渠道发来的情报,这家赌场是君度费尽周折隐藏起来的属于他的地下私人赌场,用了几层假身份套娃,就是为了将这个赌场的信息藏到幕后。
简单来说,这个赌场,也就是在君度逃离后最有可能来到的地点。
事实上,自从他们几个卧底加入组织、并逐渐爬上高位以后,他们便竭尽一切可能性,想方设法往组织当中灌水——其中以降谷零为最。
他所加入的情报组在他这几年的经营之下,已经遍布蠢货、废柴以及划水怪了,偌大的情报组,在日本分部竟然已经只能由波本威士忌一枝独秀。
在千岛鹤和已经逐渐成为情报组王牌的降谷零的操纵之下,让组织相信君度已经真正叛逃并不是件难事。
而事情又兜兜转转,最后“制裁叛徒”的任务又重新落回到了千岛鹤的头上。
——并由降谷零提供情报支撑。
这正中公安的下怀。
千岛鹤看了一下时间,心中正盘算着,眼神更加凌厉,其中更是跃然着胸有成竹的自信。
君度大概是属于组织当中的“无派别人士”,他的实力在代号成员当中并不算十分突出,这便直接让他根本上失去了被组织当中的几大阵营争抢的机会。
可他们都知道,组织并不是一个吃人会吐骨头的地方,成员也别想奢望在这其中的竞争能有多么光明正大。
对普通成员来说,尽管代号成员之间不能直接互相残杀,但不站队的后果,很有可能就是在危险的任务当中被当做炮灰。
所以许多实力一般的代号成员就算挤破了头,也都会想要加入某一个阵营——比如琴酒阵营,又比如朗姆阵营。
然而,君度跟伏特加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琴酒虽然有时候会嫌弃自己的小弟,但大多数时候对手下还是比较维护的,因此加入琴酒阵营这一条路一开始便被君度自己给堵死了。
但朗姆派又是一个不可能的选择。根据情报,君度这人不知为何,与朗姆一派似乎也积怨已久,人缘真的差到没边,见面则更是能掐,一个比一个更像火药桶……
别看君度在商业、官场上人脉甚广,在他自己真正的大本营组织中,却基本上只有“团厌”可以形容。
而到了后来,他又被调到明面上管理组织的部分资产,基本上可以算是转到后勤组了。
这便进一步提高了他对风险的敏感性。
凡是组织的人都知道,在组织当中,死亡率最高的并不是看起来最危险的行动组,而是听起来油水最丰厚的后勤组。
资产,在组织的操控下,永远是可以被转移的;名望,在多个社会名流的掌控中,也是可以迅速积累的。
说到底,后勤组的组织成员是最容易被组织因为一些别的利益而放弃的筹码。
——他们绝非无可替代。
对于后勤组来说,他们最需要警惕的,永远都是同伴的枪口。
而他们最需要恐惧的,就是被组织所抛弃。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后勤组成员都会在自己还能平安无事的时候,绞尽脑汁地为自己留下足够多的筹码,以证明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