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猜到她心中所想,也只能长叹一口气:“情报太少,营救行动根本就无从下手,估计在我们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就已经被组织控制住了。”
“说起来,你有给寒川发过什么特别的邮件吗?”诸伏景光突然问道,语气有些担忧,“比如调查兰利?”
“怎么可能。”千岛鹤不假思索便回答道。寒川真介实质上不过是她埋在组织情报网里的一颗棋子,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关于公安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把兰利的情报泄露给他?
“……但是根据从组织中获得的情报,寒川死前始终坚称是你让他去调查的。”诸伏景光早就知道千岛鹤会这样回答,如今不过是再确认一遍罢了。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了:“就连从寒川真介的手机上恢复的邮件记录也证实了这一点。”
千岛鹤平时做组织任务用的邮箱地址极有可能已经泄露了。可是她一向都很谨慎,这个地址就连公安内部也不知道,如果不是精通黑客技术并且能使她完全不设防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拿到她的邮箱地址……
等等。
一个名字突然从千岛鹤的心中升起。她瞳孔微张,一种越来越不好的预感出现在她的心中扎根。
——兰利。
千岛鹤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保持冷静地开口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可是兰利至少是资历很老的代号成员,组织认为他是叛徒,也应该找到证据再说——”
“已经找到了。”诸伏景光垂下眼帘,声音有些干涩,“零那边刚刚才传来消息,组织在兰利的安全屋里,已经搜出了公安的证件和文书,以及他多次向公安传递情报的记录……每一项证据都在证明着,他是一名‘特招’的公安警察。”
公安证件?!
文书?!
情报传递记录?!
还“特招”的公安警察?!
千岛鹤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褐发少年哪来的什么公安证件和文书?就连情报传递工作,也都是让他汇总到自己这里来,再由她统一传递给黑田兵卫,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兰利向公安传递情报的记录!
……栽赃陷害。
诬陷,这是诬陷!这就是千岛鹤的第一想法。
但是谁又能在兰利自己的安全屋里完成这样一个惊天布局呢。组织肯定是有查证过那些证件和文书的真实性的,普通的组织成员根本不可能这样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千岛鹤突然就泄了气。一个可怕而冰冷的猜想逐渐浮现上了她的脑海。
……是兰利吧。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兰利那个小天才趁着她对他的戒心减弱,想办法偷到了她的邮箱,再用她的名义把寒川真介骗去调查他自己——这样的话,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把千岛鹤和他分割开,减轻他对千岛鹤的影响了。
甚至就连他自己的暴露都被包括在那个小兔崽子的计划当中。褐发少年当初在公安里工作时看来也有些任务之外的举动:虽然暂时还录不进公安的档案,但他大概是趁着那个时候给自己整了一堆假证。
公安证件应该也就是其中之一。
按照公安平时的文书习惯,模棱两可地仿造几份甚至连内容都有可能有一半是真实的公安文书,再用黑客技术给自己的电脑中留下一些联系公安交流情报的痕迹……
这就是完美的证据了。
全组织的人都会知道,兰利——那个从小就在组织里长大的黑苗苗,从污泥里爬出的恶鬼,成了“特招的公安警察”。
可是为什么。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千岛鹤下意识地就想要逃避去想到褐发少年之后的命运,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的侥幸心理有多么严重。
她轻声开口:“可是……兰利他分明很受组织信任……”
万一组织依旧不认为他是公安呢。
万一组织还是想要留他一命呢。
这些可笑的侥幸心理是不该有的,千岛鹤对此一清二楚。可哪怕是为了那一点私心,她也不愿意将自己仅剩的一点希望的光芒彻底掐灭。
但诸伏景光的话还是令她正视了现实:“据说朗姆一开始也不相信,甚至为此大发雷霆。但科研组那边却突然调过来了一份报告——好像是有关内比奥洛多次驳回某些申请的文件。”
“然后,兰利就被彻底认定了叛徒的身份,并被带进了审讯室。”
诸伏景光的语气同样也很沉重,那个褐发少年分明也是在他的面前被看着一点一点拉到光明的那一边的,但如今却……
终归命运无常。
荒谬。
千岛鹤只觉得荒谬。
少年亲手设计了自己的死局,而她甚至只能充当站在一旁拍手叫好的旁观者——或者更进一步的施害者。
面前的一切景象都突然就变得怪诞了起来,黑色与红色来回切换。直到琴酒发来了新的信息,她依旧觉得自己脑海中的轰鸣声不断。
“去审讯兰利。”琴酒的任务信息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短小精悍。
千岛鹤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寒川真介对兰利的举报,她作为发号施令的上司,本该也是享有一份功劳的。但组织对她依旧不够信任,而迂回地让她自证清白的方式就是:参与针对兰利的刑讯。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下就坐上了琴酒的黑色保时捷,然后又十分顺畅地去到了组织的一个基地。基地里的长廊依旧是那种惨白色的灯光,黑色的墙面、乌鸦的浮雕,以及无处不在的压抑。
距离审讯室的路似乎并不远,千岛鹤觉得她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便已经和琴酒一同站在了一扇黑色的大门前。
……就像是一个有病到极点的烂笑话。
少年那天站在小溪旁、被萤火虫的光亮环绕着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她甚至感觉自己还能清晰听见褐发少年温柔的笑声。
他在笑着,蜜糖色的眼中跃动着璀璨的光辉。他很认真地看向她:“姐姐,我想变成萤火虫。”
他在说着:“姐姐,问心无愧,就算正确……对吧。”
千岛鹤真的很想逃避这一切,她多想告诉自己现在的那些冰冷的现实全都是假的,她那么努力去拉住的少年一定会有一个光明未来的。
——但笼罩在黑暗之下的现实却永远不尽人意。
只差一点。千岛鹤看向审讯室那扇纯黑色的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明明……就只差一点。
就差一点,她的最新一版公安协助人申请书就要写好了。
就差一点,她就能说服上面那些老家伙们通过褐发少年的协助人身份了。
就差一点,她就能彻底把褐发少年拉向阳光底下了。
明明就差一点……他也能拥有一个光明未来了。
黑色的门终于彻底打开了,如同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又如同一个从来都有去无回的黑洞,仿佛要将千岛鹤的灵魂彻底吸去。
在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千岛鹤就被扑鼻的血腥味呛得皱起眉。非一般人能忍受得住的厚重铁锈味已经紧紧附着在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上,腐朽阴暗的气息粗暴地冲撞进了她的鼻腔,更如同一把突然就落下来的利刃,瞬间便插入了千岛鹤的心脏。
不,不只是血腥味……这里甚至还充斥着皮肤腐烂的味道、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和苦涩的吊着命的伤药味道。审讯室里那些昏暗的影子通通都被印上了血色的气息,不分你我地纠缠在这一个狭小且阴暗的房间里。
这是个并不大的审讯室,初始的全黑色设计大约是想掩饰血迹。但这早已彻底失效了。这间审讯室早已不知“接待”过了多少人,墙壁上似乎也永远糊着一层触目惊心的痂块。
然而就连那暗色的墙壁上原有的痂块都掩饰不了其上新出现的喷溅出的血斑,人呼出的气体都仿佛被沾染上了斑驳的鲜红。
千岛鹤的眼睛被血色映衬下那惨白的灯光刺得生疼。她努力睁大眼睛往室内看去,这间审讯室就连地上也有着暗色的早已结成块的血渍,空气中充盈着血雾带来的腥气,折磨着来人的心理与灵魂。
千岛鹤是信任兰利的,却也是从未对兰利放下芥蒂的。悲惨的过去绝不是掩盖所犯下罪行的布料,父辈的牺牲更绝不是能理所当然忘却鲜血与罪恶的理由。很多罪孽做过了就是做过了,即使迷途知返,沾在手上的鲜血也是永远无法被抵消掉的——正如那些逝去的生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面容青涩的少年从未试图否认自己罪犯的身份,千岛鹤也不打算让他否认:那一条条逝去的生命,就是他们罪恶的凭证。她只是想要拼尽全力将他推向光明的那一边去,让那个本该温柔明亮的褐发少年能够站在阳光下,拥有更好的人生。
但面对那些鲜血与亡魂,她依旧永远不会原谅,永远不会释然——
正如她对待她自己那样。
他们都在审判着自己,然后又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无期徒刑。
千岛鹤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她真正看到少年此刻的模样时,一直以来如此坚信着的事情却又随着她情感的动摇——
轰然倒塌。
少年脸上满是还没干涸的血迹,透过那一层层血色的掩盖却能清晰看出,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数不清的暗红落在他的身躯上尤为明显,他被迫仰起头,半睁着眼睛,一双原本清澈的蜜糖色眼瞳此刻没有焦距地望向前方。
不公平的。
千岛鹤的心好像突然被一把尖刀刺了个千疮百孔,这是不公平的。
……她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对兰利进行宣判。
……她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对兰利进行审判!
她不过是一个幸运者,幸运地拥有了一个足以容纳她光明生长的环境,幸运地走上了一条足以让她坚定自己信仰的道路,幸运地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幸运地拥有一个曾浸泡在阳光下的人生。
——她凭什么审判他。
凭、什、么。
内心的对自己的愤怒和哀伤、以及更深一层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如同惊天巨浪一般席卷而来。千岛鹤却依旧要始终不忘卧底的责任与重担,竭力征用着自己的演技,让自己不能露出半点不适合出现在“克洛”脸上的神情。
琴酒直接上前一步,稍微挡住了一些那惨白的灯光,落下的阴影也终于让千岛鹤更清醒了一点。
审讯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千岛鹤记得这个人:亚麻色的头发、纯黑色的眼睛,脸上有些许雀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性格乐观开朗的普通青年——如果没有他身上被溅洒到的那大片斑驳的血迹的话。
而他的真实身份,是组织二把手朗姆的心腹——审讯专家,巴塞洛。
“哈,是top killer先生?得知消息,特意把这个大功臣带来抢活干了?”巴塞洛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千岛鹤的到来,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朝琴酒挤眉弄眼,“不是我说哦,帕图斯也不算是你那边的人吧。”
帕图斯确实已经被默认为了朗姆那派的成员,对琴酒而言,她并不是一个好用的门面。但与此同时,同帕图斯交集更多的终归却也是琴酒——派系斗争靠的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默认”。
琴酒冷笑一声,相比于对方仿佛有些孩子气的行为,他可没有那么多好脾气进行掰扯。
他直接掏出了自己的爱枪柏.莱塔便对准了巴塞洛,语气阴冷地开始威胁:“所以,你是不打算把这只老鼠让给我了?”
“怎么可能……”巴塞洛就像是一个被同事批评的职场青年一样,有些羞涩地讪笑道,“他的嘴硬死了,我都审了好几天了,也没见他吐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呆在这里简直就是受罪。”他这样总结道,还为了那一点幽默气氛,有些夸张地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那种血腥气……无论习惯多少次,都终归是会令人不适的吧。
“呵,竟然还能有人在巴塞洛的手下一个字也不说?”听到审讯专家的烦心话,冷酷无情的top killer直接开口阴阳怪气地嘲讽。
“倒也不是一个字没说啦。他都骂了我好几句耶,真是令人火大啊。”巴塞洛嗤笑一声,“公安的意志嘛……哈,真是好奇,信仰啊。”
“——那就让他信仰崩塌。”琴酒的语气冰冷且强硬。
“这就是他最硬气的地方了——”巴塞洛好像被调起了兴趣一般,微微勾起唇角。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向来是他最擅长的事情,可偏偏却在兰利的身上吃了亏。
明明年纪也不大啊,哪来那么多执拗。巴塞洛有些烦心地想。
“他不在乎同伴的背叛。他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他不在乎现实世界的黑暗。就连那些什么虚无缥缈的信仰,也都仿佛不存在一样。”
琴酒听到这个答案之后,更加把伯.莱塔的枪口往巴塞洛的方向逼近了一些,墨绿色的眼中燃烧起嗜血的亢奋,阴翳的表情显得他好像是一匹沉浸于鲜血游戏的狼。
巴塞洛对此倒是完全不慌张,只是不紧不慢地举起双手作出一个投降的姿势,仰起脸,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好咯好咯,让给你!真是的,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可是还惦记着我的神户牛排呢……”
“要我说,任务是任务,生活是生活——我可分得很开。谁跟你们一样,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啊。”
十恶不赦的罪犯么……?琴酒扫视了一眼审讯室中那些暗红色的血迹、以及被束缚在刑椅上的褐发少年——那原本浅褐色的头发,甚至都已经完全被浸染成了暗红。
呵,不愧是专精审讯的人,真是同朗姆一样虚伪到令人生厌。
向来懒得对自己情绪加以掩饰的top killer直接面露讥讽地笑了一声。
看到琴酒的讽笑,巴塞洛完全不以为意,只朝审讯室的门边努努嘴:“冲业绩罢啦。我和他本来就立场不同嘛,我身在组织,干点这个身份该干的事——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吧?”
说完,他又把一个钥匙丢给了琴酒。钥匙倒是崭新干净到能够反光,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暗示着那一个个血红色的影子。
——审讯室的钥匙。
交接流程其实十分简单,巴塞洛仿佛是一个被公司压榨的可怜打工人,在能够下班之后,便哼着歌谣时刻准备往外冲刺。他甚至敢在交接过程中偷工减料只为提早下班——比如忘记把之前的讯问记录一起交给琴酒。
当然琴酒更加怀疑这是朗姆的指示。
“哼,那个老家伙……真是生怕我知道哪怕一点有关他的秘密!”琴酒冷笑,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伯.莱塔。
兰利的身上必然有着朗姆的秘密……就算兰利真的什么情报也没有说,从朗姆派的巴塞洛讯问兰利时问出的问题上,也能看出许多蛛丝马迹。
但是无所谓,就算是派系斗争,也会在一些心照不宣的位置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反正他这次也不是为了寻求情报,不过是为了把人抢回来后在朗姆面前扳回一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