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她又怎么看不出诸伏景光的打算是什么?
既然诸伏景光公安身份的暴露和死亡已经成为了必然,那么与其白白浪费掉这个机会、让其他组织成员更进一步,还不如变成同伴向上爬的踏脚石。
尽管慕兰谭已经越来越靠近组织真正的机密,她身为苏格兰威士忌曾经的情人,如今也同样是最容易受到牵连的人。让组织、特别是朗姆放下对慕兰谭的戒虑的方法本就不多,利用苏格兰威士忌的死就是最好的一种。
他冷静、果决且固执地替她安排好了更进一步的道路,然后又试图平静地笑着,迎接死神的到来。
感受到千岛鹤情绪的波动,诸伏景光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再讲下去,反倒没头没尾地突然笑着感叹了起来:“所以说果然还是只有到了这一刻才会有实感啊。”
他顿了一下,湛蓝色的眼眸当中涌起了更加浓郁的情绪:“像是生命啊、时间啊,只有在这一刻,你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的这一刻,我好像才突然发自内心地赞颂了命运的恩馈。”
“真好,小鹤。”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哪个孩子低声讲述一个着美好的童话故事,“你还活着,小鹤,你还活着。”
他永远忘不了在他听到千岛鹤死讯的那个黑夜,心中那恍如被一柄重锤击中的痛感。
不能在别的组织成员面前显露出任何一点迹象,他总是这样提醒自己。他要让自己轻描淡写,却又无时无刻不回忆着曾经叫着他“学长”、总信誓旦旦地说着要和他一起守护国家和世界的爱人。
前路未卜,前路未卜。
他甚至没有半点方法能够找到她的踪迹,又或是确定她的生死。
距离她销声匿迹已经大半年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的假死计划出现了问题,她真的永远死在了世界上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她也许再也不会大清早地把他拉出去看日出,也许再也不会缠着他又要画画又要弹贝斯,也许再也不会在来蹭饭的时候夸赞他做的料理好吃了。
他记得她的一切,可她的痕迹就那么突然——戛然而止了。
即使后来他看到她用来报平安的暗号,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直到这一刻,所有的阴影好像才突然消散了——
在她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刻。
尽管,这一次……离去的人,也许就是他了。
“是啊,活得好好的,比以前好多了,还抽空染了个发。”千岛鹤有些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竭力忍着自己时刻要冲上来的泪意,“所以你这个混蛋为什么就这么听天由命地等在这里啊。你为什么不逃,你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口中虽然还在质问着对方,千岛鹤的心中已经作出了再清楚不过的解释。
因为没有支援,没有后路,甚至这里本来就是组织的包围圈,如今的安全不过是一个暂时性的时间差,他根本就逃不掉。
因为如果试图垂死挣扎,会为他们所有人的处境都变得更加艰难。
“抱歉。”诸伏景光沉默了一瞬。
“……”
抱歉、抱歉,又是抱歉。
他们这些人都是约好了吗。松田阵平如此,诸伏景光也如此,现在很流行临死之前的遗言是抱歉的吗?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不过是为了坚持他的正义、为了摧毁这些黑暗的庞然大物,不假思索地将自己推上绝路罢了。
这分明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却又像是一把尖刀,来来回回又反反复复地捅入了千岛鹤的心脏,直到支离破碎。
她还能清晰想起那家伙在警校时偷偷给她庆祝生日的样子,也能清晰想起他毕业典礼时穿着制服立下誓言时坚定的目光,但还记得他曾经向她承诺:他们都要好好活着,一起守护这个国家和世界。
所以这一切也将以一个隐秘而又惨烈的方式戛然而止了是吗。
“小鹤,在读警校时我就知道,你的枪法真的很优秀。”诸伏景光轻声说着,“你是我们中在组织里最接近机密核心的一个,所以你绝不能出事。”
千岛鹤猛然抬头,她看向诸伏景光坚定的目光,方寸大乱。
诸伏景光的嘴角噙着笑意,有些自嘲的意味,但声音依旧温柔:“你带了枪对吧?你总是很谨慎,枪不离身。”
“景光……”千岛鹤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不要、不要、不要……但躯体却比她想象当中的更加清醒和理智,顺着诸伏景光所说的话,将口袋里的手.枪拿了出来。
“我们都知道,我已经逃不了了。”诸伏景光有些歉意地笑着,“所以,抱歉……我还是请求你把枪举起来——”
“然后,对准我。”
“景光……”千岛鹤疯狂地摇着头,抓紧手.枪,试图把它再塞回自己的口袋当中去。
然而诸伏景光却突然严厉地制止了她的举动。
“举起来!”
“景光……”千岛鹤颤抖着,终于还是有些机械地把枪抓在手中,举了起来。手中的枪口终于对准了诸伏景光,从眉心、到发顶、到胸口,然后一点点地对准心脏的位置缓慢挪动而去。
晚风在天台的狭窄处发出尖锐的呼声。千岛鹤的双手在颤抖,她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也被一把枪指着,被无数颗子弹冲撞开,碎得七零八落,痛得仿佛连灵魂都被一点点撕裂开,再也拼凑不回来。
在她的面前,黑发蓝眸的男人阖目,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一片蓝色的汪洋之中,便只剩决然。
“所以,开枪吧。我们都可以赌那个可能性不是吗。”他笑着,坦然且无畏,“小鹤,对准我的心脏,不要让我怀疑你的枪法啊。”
这一次,千岛鹤的嘴巴一张一合,却终于哑然,喉咙好像突然就被什么堵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别怕,小鹤。”他这样说着,一如初见。
趁着千岛鹤愣住时,诸伏景光突然一把冲上前来,抓住了千岛鹤的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扣下了扳机。
“砰!”
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仍有不小的响声,这一声枪响,让四周的野雀惊逃四散,也彻底将这明潜行于黑暗当中的青年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个血红色的夜晚。
青年的胸前炸开血花,在那一刻,他彻底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眼前的人影也终于渐渐模糊。心脏被子弹飞旋着击穿过去,被高速撞击所绞出的巨大的空腔里奔涌着滚烫的血液,然后又大面积地喷洒而出——
就好像是华贵、典雅且绚丽的血红色的烟花。
给那突然绽放出来的血红烟花作为点缀的,是在寒风当中扭曲升起的残缺火星。枪口的炙热遇上了冬日的寒气,哪怕是再滚烫的过去,也终于逐渐丧失了温度,然后彻底回归它原有的归宿。
滚烫的鲜血喷洒在了千岛鹤的身上和脸上,那温热的触感却只让千岛鹤觉得浑身冰凉。
这一次,千岛鹤终于还是没能顾及太多,她在他濒临崩溃之际便向前冲去,勉强扶住了诸伏景光那刚被子弹穿透的身躯。
她低下头,将耳朵贴近爱人的胸膛,试图从那里听到哪怕只有半分的回响。
咚咚咚,咚咚咚……
她努力地凑近听,在自己的心中默念着,好像这样就能补上爱人逐渐冰冷的生命。
听觉却好像突然就失灵了,耳边尽是轰鸣,只有耳旁血迹的濡湿感在狰狞地提醒着她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的胸口在流血。
那血液一直流一直流,怎么止也止不住。
千岛鹤颤抖着双手,自欺欺人地想要把那伤口堵住,好让对方的生机不要丧失得那么快——
至少再多延迟几秒,就几秒……再让她多看几眼,再让她多看这个尚且留在人世的诸伏景光几眼……
看一眼,少一眼。
可当她再近距离地看到对方胸口上那个残破的大洞时,却仿佛被命运控制住了动作,浑身颤抖着,却不敢再多改变哪怕一点的姿势。
她从未见过诸伏景光如此脆弱过。
苍白的脸色和逐渐丧失血色的唇色,仿佛只要风一吹就能够飘走的残破的躯体,以及——
失去生机的眼睛。
她看着诸伏景光的眼睛。她分明记得他湛蓝色的猫眼一向如同天空一样澄澈、又如同大海一样辽阔,可在这一刻,那一直以来温柔、坚定而又勇敢的光芒,终于彻底涣散了。
那双温柔的蓝色猫眼终于彻底失焦了。
这样的景象突然刺痛了千岛鹤。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她这才突然意识到那具身体的温度已经逐渐变得冰凉起来。
她甚至都不敢再多触碰对方哪怕一点,仿佛这样就能否认他死去的事实。原先一向沉稳可靠的诸伏景光,此刻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无法挽留的易碎品,仿佛只要动一下,便会彻底底地消散在人间。
诸伏景光……死了?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攥住了。自己的灵魂好像在被什么割磨然后又砍切着、压扁然后又搅碎着,最后终于变成了也拼不回来的烂泥,在下一秒就要彻底消亡。
耳边是一片喧嚣,眼前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走出的长夜,那里有黑海和沼泽,有一千座岛屿以及永远不会燃尽的火光。
她终于站起身来。
血腥味狠辣地刺入了她的五脏六腑,灼烧着她的内脏和气管,让她痛不欲生。她怔怔地看着那汇聚在她身前的鲜血,鲜亮的红色在无边的黑夜当中是那么耀目,却又充斥着绝望与悲痛。
鲜血则像是不会枯竭的泉源,顺着逐渐失去生机的冰凉的躯体蜿蜒而下,渐渐地在天台的地面上汇成了一片血红色的海。伴随着新低落的暗红,血泊中间还会荡漾出一个个鲜红的涟漪。
她的表情依旧空白,撕裂心扉的疼痛从麻木的胸腔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无边际的悲愤如潮水崩泄,化作一潭沉寂在心底的死水。
她仿佛站在了一场黑夜中的暴风雨里,永不停息。
一切都是那么冰冷凛冽,冷得彻骨,像是连灵魂都被彻底冰封——
然后,又被碾碎。
千岛鹤想哭,但眼泪不知为何就突然流淌不出来了。身后的楼道传来了另一阵脚步声,她回头望去——
来人正是琴酒。
银发杀手缓慢地走到了她的身后,轻蔑地冷笑一声:“关于这只老鼠的藏身地点你倒是来得很快,我可真是好奇,你的情报渠道究竟是从哪来的……”
声线变冷,银发杀手周身的气压下降,眼神也逐渐变得锋利:“慕兰谭——或者说,曾经的帕图斯?你很紧张这只老鼠的死啊。或者,你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妨碍你和他——这具破败的尸体叙旧?”
“好歹也是曾经的情人。”千岛鹤也冷笑,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征用了自己所拥有的所有演技,竭力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的样子,“在乎他是肯定的,了解他也是肯定的想找到他所藏身的地方,很难吗?还不如说……是你们太废物了罢了。”
“收起你那些没有用的小心思。”琴酒当然知道慕兰谭就是曾经的帕图斯。自从她“重获新生”,在朗姆的纵容下,她便越来越无拘束,气焰更是越发令他感到不爽。
他哼笑说着,墨绿的眼中还有几分扭曲的愉悦:“利口酒自然会让这只老鼠物尽其用。这样一个死人……还是潜入了组织高层那么久的公安卧底,她会感到满意的。”
“哈,你以为我是想要他的尸体?”千岛鹤立马意会,她同样冷哼一声,“就算是昔日的情人,不背叛也是最低的要求吧?像是对待这样乱窜的老鼠,果然就不该有任何的心慈手软啊。”
口中说着违心的话语,她在琴酒面前,把自己殉职了的爱人贬到了尘埃当中去。内心的一个黑洞正在把她一点一点蚕食,但她表面上一点情绪波动都不能露出。
一片沉寂之中,她甚至不能发出半声隐忍的呜咽。
她还要替景光去看一眼光明未来呢。
她不能暴露,她必须活下去——
带着景光的那份活下去。
她的理智好像是一根根足以将人切割开来的利刃,却又是那么恰到好处地控制着她,使她变成了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暖金色的眼眸已不再,那双灰沉沉的眼睛当中只有寸草不生的荒原,空洞而死寂,漠然而荒芜。
她在无言中声嘶力竭。
后来再说了些什么,千岛鹤也完全不想再去回忆。她只觉得身心俱疲,剩下的和琴酒的对话,仿佛都是她在灵魂出窍以后,由躯体卧底的本能给出的最佳方案。
千岛鹤脑海中所想的始终只有两件事——
诸伏景光死了。
而她没有暴露。
后来……琴酒终于走了。
她也离开了。
她再一次走到了夜路上。
*
直到回到了她自己的安全屋,她也依旧觉得自己脚步轻浮,仿佛不过是做了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可其实千岛鹤是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是——
诸伏景光。
她的同伴。
她的战友。
她的爱人……
他不是在求死,他是在求生。
摆在他面前的路并不多,条条通往绝境,而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用他胸口的鲜血,换来了更多人的生。
他没有死去,他不会凋亡。
他离开得无畏且坦荡,一如那些早已数不清的倒在黎明前的英雄,于沉默间窥见天光。
可是,可是……
可是——
千岛鹤在自己的心中“可是”了半天,终于捂着脸痛哭起来。
泪水如同决堤一般疯狂地倾泻而出,模糊不清光影让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双温柔的湛蓝色的眼睛。一片朦胧当中,她伸出了自己的手,好像是想要触碰到些什么,最终又仿佛触了电一般缩回来。
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渗出,那种绝望和悲怮,又像是一把更加锋利的利刃,再次狠狠地戳回了她自己的心里。
但她还是要坚持走下去——
走到那个光明未来,走到那个美好大结局。
那会是一个清白之世,那会是一片朗朗乾坤。到那时,罪恶会消散,沉冤会昭雪,被封存的名字得以重见天日——
大家都能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拥有一个……光明未来。
然后,她要在未来的那一天做一个美梦,再醒过来,在樱花烂漫的季节里——
看着太阳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想这章情节的时候我都哭了……然而……
你们看的时候有啥感触我不知道,反正我写正文的时候全程面无表情。
真.面无表情。
写完之后还愉快的无缝衔接练习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