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柕明了地点点头:“那朕就更不能放你回去了。”
晚开的梨花簌簌作响,飘零落下的白色花瓣似雨,在两人间划出一道沟壑。
阿努诃斥停下了步子,眼眸低垂,额前的刘海自耳侧滑落,遮挡住了半只眼睛,只能见睫毛洒下的阴影,莫名显出了几分阴郁。
季柕多行了一步,待回过头时,便见他缓缓抬起了脸,嘴角笑意尽散,眉眼间的冷峻显出。
“在下想同陛下做个交易。”他的声音低沉,似是从喉咙深处压出。
季柕的眉梢一挑:“你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动作,为的就是这个?”
“正是。”阿努诃斥毫不避讳,“在下潜伏中原多年,手中掌握的消息自然是比陛下想象得还多。”顿了顿,又道,“同样的,我族这些年来的打算,在下也都一清二楚。”
他看过来的眼神中冒着精光,好似胜券在握,顺着手腕而下的镣铐也没能减少他分毫的气韵。
季柕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两人气势相当,锐意相抵,视线在空中相接。
“你想如何?”
“在下能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阿努诃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平日里眸中带笑的和煦模样,一字一句道,“只有两个条件。”
第93章
简昕也不知晓在她睡一觉的工夫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反正闭眼前还气势汹汹的两人, 再睁眼时已经在她面前和和气气地握手了。
面色红润,春风得意,好似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季柕盛情邀请:“三日后便是我大梁太后的寿宴, 若是有空前来,朕叫人在前排添个位子。”
阿努诃斥紧紧回握:“好说好说, 陛下的好意在下怎敢推辞, 也不用太前边,将在下放得离皇后娘娘近些便好。”
季柕活似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般急忙抽出手,边擦边骂:“滚吧。”
“好的陛下。”阿努诃斥欣然应下, 待身后原本负责押送的侍卫将手上的手铐解了, 他施施然朝季柕行了一礼, 颇有些中原文人的风姿, 言道, “不必远送。”
“……”
简昕就这么睁着眼看了一台破天荒了的戏, 神情迷茫, 视线一转, 思索了一瞬, 继而倒头又睡了回去。
定是起猛了,再睡睡。
季柕刚目送走客人, 正欲来找简昕汇报战果,便见她换了一个姿势后就睡得更香了,一时便止了步子没上前。
此时的简昕正处于欲睡不睡的瞬间, 思绪扰乱, 脑袋放空,唯一敏感的听力支撑着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见某人由衷的感慨:“这昨儿到底是何时睡的?御膳房养的猪崽子这个点都该起了。”
……要不是现在懒得提起气, 这一巴掌早就印你脑门头上了。
她如是腹诽。
*
屋内点着安神香,门窗紧阖, 窗外静得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鼻尖尽是陌生的味道,耳畔传来纸书翻页的声音,愈渐清晰,意识在分秒中渐渐回笼。
简昕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事物皆是陌生,昏昏沉沉,身上不知是谁给她盖了被子,板正的睡姿一时有些透不过气。
她侧过头,朝屋内唯一的亮源望去。
几步之遥的案几,一盏幽幽发亮的烛灯立于桌角,旁侧叠着几卷竹木简牍,立得高高的,将其后之人的面庞遮了个严实。
空隙间,一本蓝纸□□的纸书露出一角,不过更惹眼的,还是那只正执着书的手。指节分明,肤白细腻,隐匿于其下的青筋随着翻页的动作跳动,修长的五指夹在书页之中,在灯光下更显白皙。
显而易见的,她应当是被季柕直接带回甘泉宫了。
简昕试着张了张嘴,喉间涌上涩意,这一觉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嗓子干哑得不行。
“什么时辰了?”清澈的声音蒙上一丝沙哑和刚睡醒时的软糯,似山间石隙汩出的清泉,泠泠潺潺。
一派雾蒙的视线内,那只张扬的手倏忽一顿,轻轻将书阖上,季柕的那张俊脸自后探出,看向她的眼神被烛火染上了暖意。
“还早,刚把你搬回来没多久,再睡会儿吧。”
简昕的视线落在他身后那张密不透光的窗牖上:“外面怎么这么暗?晚上了?”
“没有,只是朕叫人在外边又遮了一层,免得太亮了扰得你睡不安稳。”他将书放下,撑着膝站起身。
微麻的四肢渐渐回了些力,简昕将胳膊搭在仍是酸痛的双眼上,顺势翻了个身,侧对着床榻的里侧,身上的僵硬和疲累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鞋履踩在木板上,细微的闷响一步步靠近,像是刻意放轻了步子,呼吸声也是微敛。
身后一侧的软塌陷了下去,散落的乌发尾部披在被褥上,两人的丝缕轻触。
“朕可以……”
简昕当即拒绝:“不行。”
看不到身后之人此时的脸,但听着语气就能想象得出那一副委屈的表情。
“皇后都还没听朕说完要做什么呢。”
就凭昨天那事,她就不信这人此时会憋了什么好话。
简昕将腋下的被子往上扯了扯,蒙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我累了,再睡会儿。”
言下之意:别烦。
季柕百无聊赖地自手边捻起她的一缕秀发,缠绕在指间打着转,轻戳她的胳膊:“朕也有些累了,可以跟皇后一起睡会儿吗?”
“你屋里不是还有一张软塌?”简昕的声音被笼在被子里,闷闷的好似嘟囔:“少看写太后塞给你的书,有研究那些闲事的工夫不如每天多睡一会儿。”
闻言,在她头发上作乱的手指一顿,男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皇后怎得知晓的?”
“太后给过我一本。”
“母后这东西管得严,先前从不叫朕碰。”季柕叹了一口气,语气惋惜,“若非朕儿时没机会多了解,也不至于到了现在,两眼一抹黑,全指望着靠看这些东西恶补了。”
“嗯,好可惜哦。”
简昕敷衍地附和着,嘴巴都已经没力气张了,一句话含糊不清,眼见着又要睡回去。
没办法,这张床实在是太过舒服,不借机多睡一会儿实在太亏。
从季柕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微微凸起的肉嘟嘟的侧脸,头顶的发饰都叫人摘了下来,此时碎发凌乱,看不清她的眼睛。
脸上的妆也已经卸去,精致的面上不施粉黛,平添了一分柔和贤静。这副乖巧的模样实在难见,让人一瞬便移不开眼。
影移日沉,单是在边上看着,睡意也似被传染了过来。
甘泉宫的大门这一关就是大半天,赵正德和芙秀两人各守一侧也不敢妄自敲门。
这早膳吃得早,午膳又不吃,也不知晓两人到底关在里边做些什么。
赵正德将手中的拂尘换了个方向,朝芙秀招了招手,两人凑近了些:“娘娘是昨夜根本没睡还是怎么的?都这个点了还不出来。”
“回公公的话,娘娘看了一整晚的书,昨夜奴婢都撑不住睡了,娘娘也没睡。”
“难怪。”赵正德恍然大悟,而后又一脸牙疼道:“皇上昨夜也是这么唤都不去睡,可怜我一把老骨头了。”
言罢,两人惺惺相惜地握手,四只眼下的青黑格外对称。
与此同时的屋内。
桌上的油灯已经熄了,周遭一片昏暗,与深夜无异。
床帘被放下,隔绝了一切繁事与嘈杂,仿佛躲进了一片不为人知的秘境,暂且能匿于其中歇栖片刻。
重重朦胧的轻纱下,隐约可以显出两人共枕的睡姿。
躺在外侧的男人身形颀长,轻轻松松便将女人紧拥入怀,埋首于香颈间,青丝乱绕,分不清是谁的。他一手自女人的腰窝下穿过,虚握着细蛮的腰身,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覆住了那只纤纤细手。
简昕是被压醒的。
梦中的她本来好好走在路上,突然场景一换,面前空旷的江南巷道就变成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边聚了好多人,看不清脸。所有人都穿着充气碰碰球,嬉笑打闹,然后就出现了一个极为没有眼力见的,直接就往她身上蹦来,将她压翻在地。
狭小的空间挤地她呼吸不畅,腹腔内的空气愈发稀薄。
她睁开眼,视线内一片昏无,身上布了一层薄汗,发丝黏腻在皮肤上,动弹不得,浑身都不舒服。
简昕尝试着转过头,只是腰间横亘着强硬的桎梏,叫她没法动作。
而那个罪魁祸首还浑然不自知,睡得不要太香。
气得简昕的额角直跳。
“……给我起来!”语毕,用唯一还能活动的双腿踢了他一脚。
还在梦中的季柕不设防,猛然间身上一痛,瞬间惊醒,疼得直抽气:“嘶。”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性感,闷哼声从喉间挤出。
“腿,拿开。”简昕冷着声,唇角紧绷,命令道。
季柕忍着痛,乖乖将不知何时搁上去的腿抬了下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皇后不多睡一会儿吗?嘶,踢人是有些疼。”
简昕一把掀了被子坐起身,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男人的轮廓,眼睛都要喷火。
正欲说话,便被季柕早有预料地打断。他指着身下的床,无辜陈述:“朕的床,朕可以睡。”
听得简昕一阵气结:“你……”
“母后所书诚不欺人,两人相拥而睡的确很舒服。”季柕侧着身支起脑袋,拍了拍身侧的空榻,邀她躺下:“皇后不觉得很舒服吗?”
他的外衫脱了,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方才一阵混乱中,胸口的衣领大敞,一路开到了腹部。
只是可惜了,她现在什么好东西也看不见。
“被您半个人压着,皇上觉得呢?”简昕拢了拢衣服,语气差得不行。
床侧之人轻咳一声,略带歉意道:“朕不是故意的,可能是因为先前都是一个人睡,不太习惯罢了。”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不然皇后多陪朕睡几次,朕就能习惯了。”
简昕懒得回应,半跪起身,拍了拍他的大腿示意其绕道:“爱找谁陪你去找谁,我要回去了。”
只是面前的那双腿跟它主人固执得一个德行,偏是要挡在面前不让路。
她拿这个幼稚的人没办法,不想多与之纠缠,干脆抬了脚,准备直接从他的腰上跨过去。
伸手不见五指之处,简昕正在摸索着床边的轮廓,忽而支撑着上身的手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紧接着猛地一扯!
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他的身上。
两道吃痛的闷哼声同时响起,继而身下传来一道得逞的轻笑。
季柕翻了个身,顺带将简昕又送回了原来躺着的地方,方才她刚跨出去一半的腿也挂在了他的腰间。
“好了,现在轮到皇后压在朕身上了,再睡一会儿,试试看这次舒不舒服。”
第94章
为了还原当时的姿势, 季柕还贴心地抬起简昕的胳膊放在自己腰间,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背准备哄她入睡。
只是动作刚摆完,两道不合时宜的响声便默契十足地同时响起。
两张脸近在咫尺, 鼻翼间的呼吸都能互相感知。
简昕面无表情地调侃:“皇上,您饿了。”
季柕笑以回应:“嗯。”
感觉到身上的桎梏轻了不少, 简昕当即便又翻身坐起, 防备地踢了踢季柕:“你先下去。”
男人没再使坏,施施然先下了床,待简昕将衣服收拾地差不多了, 才不疾不徐地唤了人进来。
赵正德和芙秀开了门进来时, 便见两人衣衫齐整地坐在殿中, 不点灯烛, 一副什么都没发生但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的样子。
芙秀凑到了简昕边上, 用微不可察的手势询问:娘娘, 回?
“不回。”季柕斩钉截铁地替她回绝。
简昕一个眼刀飞过去, 跟他唱反调:“回。”
“可是皇后还没有同朕试过……”
她赶忙提高音量:“好了, 闭嘴, 不回。”
真服了这个老无赖。
两侧的人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并什么也没听明白的样子, 装聋作哑地将迟来的午膳端了上来。
这顿饭吃得既无言又聒噪,主要是简昕自我屏蔽的爱答不理和季柕的单方面输出,夹菜倒水不假他人之手, 谈天说笑信手拈来, 看得边上的赵正德两眼汪汪欲泪沾襟——好久没见皇上这般活泼的模样了。
食毕,欲回, 不舍,遂跟上。
得一巴掌, 遗憾败归。
闻讯得召闻和卿风尘仆仆赶来,一手鸡蛋一手冰袋:“皇上俊脸微肿,外出示人有损您英明神武的形象,还请其二择一,下官替您消肿。”
季柕神情严肃地坐于桌侧,目不斜视,不知心下在思索什么,抬手随意一指。
闻和卿看着面前那根正正怼到自己鼻尖的手指,在赵正德一言难尽的注视下默默自觉往右挪了几步,拎了冰袋欣然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