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去卧室, 虽然阳台的窗帘拉着, 可是从开了缝的落地玻璃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让甘画感到惊诧的,是刚才在门口她还不知道怎么介绍谢星沉的时候,爸爸却对谢星沉说:“又见面了。”
谢星沉点了点头。
客厅里, 甘辛博问:“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谢星沉说:“五年。”
甘辛博才一笑:“也是,那时候小画刚上大学。”
甘辛博将水烧开,随和说:“你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热水溢过透明茶杯。
谢星沉说:“可能是, 一些想法还是和当时一样。”
甘辛博抬头看了谢星沉一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几年你学业有所进步, 我听闻了不少,你能成长成这个样子,确实下了一份苦功夫。”
谢星沉陪着说:“只是普通工作, 谈不上成就。”
甘辛博和熙笑起来, 又说:“你旭日东升,现在应该是正忙的时候, 怎么有时间过来。”
谢星沉礼貌温和:“送小画回来, 不知道您也在这里,本来应该约个时间和您正式见面。”
甘辛博笑着将新茶倒入杯中,“小画的同学我见过好几个,哪这么多礼节, 年轻人随和一点就行了。”
甘辛博多次避实就虚, 谢星沉直接说:“叔叔, 我想和小画交往。”
甘辛博没有意外,放下透明茶壶说:“这件事情你以前问过我意见了。”
2017年大学刚开学两个月的时候,甘辛博和当时去学校看甘画的谢星沉撞上了。
甘辛博一眼看出这是那个让自家女儿高中时期眼睛发亮的男生,他的外形太优越了。
两人在学校长椅上坐着,甘辛博看到谢星沉怀里的花束说:“我以为你们不会往来了。”
谢星沉轻笑:“叔叔认识我?”
甘辛博说:“有一次我送小画回学校,她满脸笑容指认过。”
谢星沉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却谈不上是笑容。
甘辛博说:“你来见她,她知道吗?”
谢星沉说:“这次让她知道。”
甘辛博看向前面的树木,问:“你考了哪所大学。”
谢星沉说:“J大。”
甘辛博说:“省内最好的。”
他说:“从国一到省一,值得吗。”
校道上学生来来往往,个个脸上都是朝气蓬松,讨论着接下来的课程和活动。
谢星沉声音疲惫:“叔叔觉得什么是值得。”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有长时间累计的倦意,他说:“在她身边,我很安心。”
忽然有只小狗走过来,玩具一样可爱,凑近甘辛博的裤脚蹭脑袋,叫得小声又轻,养狗的女学生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甘辛博笑着说没事。
小狗离开后,又去找其它的树枝嗅嗅,甘辛博看着那可爱的小身影说:“小画以前也养过一只吉娃娃。”
谢星沉笑了一下,“那只小狗肯定很受宠。”
甘辛博点头:“她养什么都很认真。”
他回头说:“不过她也有个缺点。”
甘辛博看着和女儿约定了时间的手表说:“一旦她察觉小狗不是最喜欢她的,她就会放手。”
谢星沉一顿,整个人的浮躁漫漫消散了,身体体现出一种负面的平静。
甘辛博笑起来说:“她十岁那年养了一条小狗,天天带它出去散步,天冷了不舍得让小狗睡地板上,从学校里带回来的饼干都要给小狗留一半,有一天却说,‘爸爸,我们把小狗送给叔叔吧。’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小狗比较喜欢叔叔,我想把叔叔给小狗。’她不明白,小狗只是一时间被别人的火腿肠吸引了注意力,但是她却觉得自己的付出都是没用的,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谢星沉下眼眶发红,忍着情绪说:“不奇怪。”
甘辛博说:“后来她把小狗忘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的犟劲好了,有一天她走进我房间,跟我说,‘爸爸,我想去住学校宿舍’。”
谢星沉手腕微颤。
甘辛博说:“她那么容易喜欢一样东西,喜欢一样东西就会靠得那么近,没有一点安全距离。”
甘辛博垂眸说:“我没有拦她,后来她不爱说话了,她总是走神,谢星沉,从理智上我知道我应该教她明辨事理,告诉她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纯粹的,可是从情感上,我希望你离开我女儿。”
谢星沉抬起头,眼神闪过痛色。
甘辛博有点不忍,但父亲的身份让他敛容屏气:“你这样的气性,你的外形,你的天赋,你这个人不能给我实感,小画正是青春洋溢的时候,她正要开始成长和体验人生,我不希望你打扰她。”
谢星沉想说什么,嗓子却哑得很,他攥紧手心。
甘辛博接到女儿的来电,甘画开心乖巧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爸爸,你到底来了没有嘛。”娇得水都要滴出来了。
甘辛博整理情绪,笑起来说:“到了,现在下楼接你吃饭。”
甘画说:“好呀。”
回到如今,甘辛博将茶杯推给谢星沉,玻璃杯中茶色潋滟,甘辛博说:“我的态度和之前一样。不行。”
甘画推开阳台门,拉开窗帘,“爸爸。”
她面露心疼,不知道谢星沉早在几年前就被爸爸拒之门外。
甘辛博轻嗔:“你进来做什么。”
甘画说:“爸爸,你好好听谢星沉说说话。”
甘辛博说:“我会分辨,你还担心我委屈他吗。”
谢星沉却不焦躁,站起来伸手:“叔叔好不容易来见小画一次,这次是我准备不周,希望能有机会再请叔叔吃顿饭。”
甘辛博回头陪道:“想必你也很忙,今天就不多留你了,有机会再在外面碰面。。”
谢星沉点头,他回头说:“甘画老师。”
小姑娘背影倔强,低头咬住曲起的手指。
谢星沉无奈,缓声哄慰:“我先走了。”
甘画听到谢星沉打开公寓门,然后又合上的声音,甘画忍受不住,回头质问:“爸爸为什么要赶我朋友走?”
甘辛博看到她红着眼皮,一副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他皱眉说:“爸爸就是怕你这样,你要什么男人没有,为什么要找一个这么惹人注目的,找一个踏踏实实疼你的男生不好吗?”
甘画认真说:“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怎么判断的。”
甘辛博说:“他要是好,能让你从高中、到大学,念念不忘,搬家的时候问我是不是没有办法再回来了,他让你伤心,你觉得爸爸会看得上他吗。”
甘画哽咽:“爸爸,他也在努力,你应该让我选择。”
甘辛博说:“你读大学的时候是爸爸觉得你最开心的时候,小狗没了就没了,爸爸只要你开心,听爸爸的话。”
甘画不再说了,回卧室关上门。
甘辛博叹了口气。
次日甘辛博敲响甘画的卧室,“小画,爸爸要去工程研究院义诊,我给你煲了汤,你记得喝。”
甘画没有回他。
院里接到新指示,Z大要再开一座新的校区,扩大十二个专业人才领域,副校抽了几个老师一起去调研。
说是调研,其实是某种信仰相关。
B市有一座据说非常显灵的大佛,许多企业家去参拜,为了能有个好彩头,副校也想去算上一卦。
几个年轻老师叽叽喳喳的,非常兴奋。
带薪游玩,而且是这种可议性大的事情,大家都在说:“这些真的有用吗?”
有人说有用,举证了不少家乡里的算卦之说,有人说不信,手心一拢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甘画一直发呆着。
大家要去吃斋饭,甘画随队伍,图书馆的老师拉住她,秘密哀求:“甘画老师,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算一卦?”
甘画看着同事难安的脸色,说:“好。”
两人来到算卦的地方,人不少,道长说:“抛牌子,梅花的留下。”
那是一块月牙状的木牌,两端轻中间重,一面空白一面有梅花。
也是巧合,大多数人都没抛到梅花,甘画和图书馆老师都抛到了。
人群骤然散了很多,道长拿笔:“问什么?”
图书馆老师支支吾吾,道长说:“问家庭是吧。”
图书馆老师脸色一白:“我哪里有家庭。”
道长看了一样图书馆老师的小腹,说:“是吗。”
图书馆的老师才坦诚:“我和我男朋友本来在婚订流程,所以要了小孩,可是却发现他向我隐瞒了大额负债,我不知道还要不要结婚。”
道长说:“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缘起缘灭,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图书馆老师怔愣了一下,跟道长说谢谢。
图书馆老师将甘画拉上前,甘画说:“其实我不用……”
道长看了一眼甘画,“手。”
甘画:“……”
只好把手递上去。
她的爸爸是肿瘤专家,她的妈妈是音乐老师,即使外公外婆有这种信仰,但甘画自身不是很信。
道长看了一眼甘画的手相,问:“家里只有一位家长?”
甘画微愣,“是。”
道长点头。
他说:“问什么。”
甘画随口诌了个:“问平安。”
道长说:“你这福缘不错。”
甘画:“……”
道长,我是问平安。
道长说:“交男朋友很早?”
甘画脸一红:“没有。”
道长说:“交汇早,中间纹路浅,有波折,现在牵上了。”
道长说了这句,甘画才凝神看他。
道长说:“你的运势稳妥,去吧。”
道长的速度快排单短,图书馆老师说:“那我们走了。”
两人走出一阵,道长忽然叫她,“小姑娘。”
甘画回头,道长说:“注意一下你身边人的安全,很紧要。”
甘画没反应过来,点头说:“谢谢。”
甘画和老师们去吃斋饭,眼皮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跳。
大家回去,八座轿车前大家在等汇合,甘画忽然想到甘辛博,给他回消息:【难喝】
有老师给甘画分圣女果,甘画说谢谢,转而发消息:【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想吃外面的饭。】
大家闲聊,有老师说:“早上那个新闻你们看了吗?”
有老师问刚才的话题:“哪个新闻?”
“就是工程物理研究院辐射泄露那个,那个项目有百来号人。”
大家惊讶:“什么辐射泄露,怎么没听说?”
那个老师说:“还没报道出来吗?我们学校很多人毕业了去那个研究院,校友群都传开了,听说今天还有一波义诊。”
甘画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插声问:“是哪个研究院?”
那个老师说:“三惠九院工程物理研究院。”
那个老师看甘画脸色不对,小心翼翼问:“甘画老师,你爸爸好像是,医生?”
甘画听了,脑袋炸响。
旁边的老师看到她突然跑起来,“甘画老师?!”
*
甘画到三惠九院,和保安说了找甘辛博医生,出来的却是别人。
“小画?”
甘画一看,血液冷却,她愣愣说:“莫叔叔,我听说研究院,项目辐,辐射,为什么是你出来……”
她失态问:“我爸爸呢?”
莫医生说:“你先别急,研究院的辐射早就控制住了,救援也是为了这个展开的,你别急,你爸爸来了。”
甘画刚看研究院大门出来一个白大褂,甘画一把跑过去将人抱住:“爸爸,我听说研究院,辐射,你没事吧?”一边说一边哭。
甘辛博说:“就是普通义诊,哭什么。”
甘画摇头:“路上好多消防车,好多救护车,爸爸我以后再也不说你熬的汤难喝,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爸爸对不起。”
甘辛博笑了,声音里全是气音:“傻。”
莫医生说:“那个消防车和救护车应该是去绵山的吧?”
甘画一愣,挂着眼泪回头:“什么?”
莫医生说:“绵山发生了山火,我们和绵山是同个广播电台,刚才听到收音机了。”
甘画的包掉到地上,她肩膀绷紧,喉咙干涩,耳边像有风鼓动。
嗡的一声,她开始耳鸣。
她捂住右朵,甘辛博看到甘画神情不对,问:“怎么了?”
甘画的耳朵里仿佛有尖锐的金属打砸,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通报已经出来,甘辛博将那条新闻点开,视频播报:
“绵山发生一场猛势山火,因风向及其地形影响,正围成一个封闭式圆环向内燃烧,山中有航拍团队,目前救援困难。”
甘画找回声音:“他在那。”
甘辛博说:“谁?”
甘画哭着说:“谢星沉,他在那。”
甘辛博神情一凛:“我去开车。”
*
两人驱车来到绵山山脚,消防车和警车的声音此起彼伏,工作人员已经上山救援,甘画跑得快,还在停车的甘辛博叫她:“小画!”
甘画上山,百来步阶梯后开始感到炎热,忽然从山上抬下一个病患,医疗人员说:“着火点在上面,你别靠近,正在救援。”
上面的烟雾更大,热浪冲天,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灰烬,给人炙热又荒凉的感觉。
消防车的水枪喷射灭火,但水势微弱,有公安人员看到她说:“你这么在这,家属统一到安全线外等。”
旁边有人哭问:“我家小孩在山里,你们看到他了吗?”
公安人员说:“你先耐心等待,背出来的有几十个,到安全线外去认。”
几十个。
甘画眼神放空。
不时有伤员被接出来,从她身边抬过,或被认领,或上了救护车,伤患和消防队员身上脸上都是漆黑,甘画一个个找过去,没有她要找的人。
救护车装满了,医疗人员说:“你必须走了。”
甘画说:“还有一个人。”
医疗人员说:“没有了。”
甘画激动说:“还少了一个人。”
医疗人员一愣,“我们这边的上山名单都已经确认完了。”
甘画说:“我上山。”
“不行!”医疗人员拦住她,“我想起来了,最早的时候倒是有一个人因为重伤被送走,他离火势太近了,对了,他很高。”
甘画觉得她如果不问那个人的名字,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她说:“他叫……”
忽然她头疼欲裂,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