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既然能发现叶学海没死,那她一定是动了棺椁近距离接触叶学海。
叶夫人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破坏了计划的愧疚感,她没给自己辩解:“是, 我是动了棺椁,想最后再看老叶几眼……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从意安抚地拍着她的手, 轻声说:“没有的母亲。”
叶夫人看她。
叶从意:“这件事确实是我跟谢元丞考虑不周,我们不该瞒着您父亲没事这件事。”
叶夫人抽了一只手出来覆在叶从意手背上,但仍有些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脱身。”谢元丞说。
“脱身?”叶夫人还是疑惑,忽而又想起来他们出发蓟州县前几日在叶府的谈话,“你与你岳父都决意远离庙堂了?”
“嗯。”谢元丞点头,“我准备离开京都的风声一旦走漏,无论太后那边愿不愿意她都不会明面上阻拦。但岳父不同,他还有官职在身,若这时候告老乞身,朝廷缺官吏,上面的人毕竟会千方百计设法阻挠,决计不会放他走。”
“你岳父同意了的?”
“做出决议前,我曾与岳父商议过。”
叶夫人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故意去缙州作这一出戏?”
谢元丞诚然道:“也不算做戏。”
缙州发生的一切确实是在他与叶从意的意料之外。这通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还差点把叶学海折在里面。现在想起来多少都还有些胆战心惊。
“那是什么?”叶夫人问。
叶从意看了谢元丞一眼,恰巧看见谢元丞也在看她。对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将计就计。”
“原来是这样。”叶夫人点着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那我没打乱你们的计划吧?”
谢元丞说:“从意拦您拦得及时。”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
叶夫人伸手摸心口,呼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继续问,“那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谢元丞悉数告知:“后日出殡,然后将您跟岳父两人送走,我与从意两人留下来处理蓟州剩余的事,之后再回京都接应敏敏跟丰宇。”
由谢元丞说出来的话总是能让人感到安心。叶夫人此刻也没想那么多,想着连叶学海都同意谢元丞的安排了,自己也就选择无条件听从。
她点点头,说:“好,听你们的。”
过了一瞬,又说:“那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叶从意想了一会儿:“倒是有。”
叶夫人:“什么?”
“后日出殡下葬时,劳烦母亲……”话到嘴边,叶从意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叶夫人好奇道:“要我做什么?”
“劳烦母亲,”叶从意默了一瞬,“哭大声点。”
*
选定下葬的那天很快就到了,虽然不过短短两日不到,可这两日对于叶夫人来说可谓是无比煎熬。自上次叶从意说了“哭大声点”这句话,叶夫人简直发挥毕生的演技,日日都要去人群里转一圈卖力挤眼泪。
挤到最后眼睛都干到流不出一滴泪水,她就悄悄沾了茶水往眼上抹,一边抹一边干嚎。
不可谓不伤心欲绝。
入乡随俗,丧仪按照蓟州县历年来的传承举办,受过叶学海照拂的蓟州百姓都自愿前来帮忙。丧服是由松阳县丞请人连夜加工赶制出来的,虽粗糙,但至少能用得上。
出殡那日不到卯时就开始封棺。
叶学海一早就被谢元丞安排人转移了出去。叶从意和叶夫人两人被蓟州专门操办丧仪的风水先生留下来,跟在他后面绕着棺椁转上七七四十九圈后才让抬棺匠抬着棺椁出门。
长子没到,嫡孙没有,捧灵位的人变成叶从意。谢元丞半搀着她,跟着殡葬队五步一跪地往山上走。
叶夫人还是负责哭。
她沉浸在情绪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路都走不稳了,冬芷就上去扶她。
昨夜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难行,到下葬地点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
叶从意身上披着的白色麻布从腰部以下都沾满泥印,谢元丞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早挖好的坑由于下雨的原因盛了过脚踝的水,跟着来帮忙的百姓担心寓意不好,砍了竹子七手八脚往外舀水。
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棺椁终于下葬。
棺椁下葬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人都被风水师赶去一边,抬棺匠喊着号子同时撒手,把棺椁安安稳稳地放进坑里。
与此同时。
爆竹声由远及近。
众人不约而同看过去。
叶从意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
她们安排的出殡流程里,并没有放爆竹这一出。
这时,一道男声随着爆竹声落而响起。
“叶大人一生忠君为民,葬仪可不该这样草率。”
第四十二章
众人动作齐齐一顿, 同时往说话声的方向看过去,叶夫人连半倚半靠在冬芷怀里,连挤出来的眼泪都忘了擦。
叶从意眉头紧锁打量来人。
她敢保证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记忆中都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敌还是友?
叶从意在心里思忖。
“诸位不必惊恐, 在下并无恶意。”少年的语气有些微微上扬,应该是个性使然,想爽朗一笑,但旋即反应过来这个场合不太合适, 于是硬生生憋回去, 话音逐渐沉重。
“在下常年游历在边塞诸国, 最近几日才回到大渊经历。途经此地听闻叶大人事迹,为大渊损失这样一名爱民如子的好官员感到惋惜, 所以不请自来, 唐突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众人的方向靠近,神态自若, 丝毫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
但谢元丞仍旧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的往斜前方迈半步,半个身子挡在叶从意面前。
叶从意倒是信了三分,目光始终跟随着那人。
他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从他随身佩戴的物件入眼观察,不难看出是特意换的。他没带随从, 连方才的爆竹都是亲自放的,因为他腰间还别着个火折子。
抬棺匠一路从扎营的地方把棺椁抬上山,刚把肩上担着的重量卸下,此刻累得弯腰扶膝大喘气, 其中一个半抬着头调整呼吸看向那人,语气中挟裹着几分不满:“你敬仰叶大人为他感到惋惜, 却跑来他安息之地捣乱放爆竹算怎么一回事?”
那人不解:“捣乱?在下没有捣乱的意思。”
抬棺匠说:“临安郡西北六县来,向来只有在年节,寿诞和婚仪的时候才会点爆竹来图个热闹,沾喜气。今日叶大人出殡,你却跑来大肆放爆竹,这不是捣乱是什么?”
蓟州县,缙州县,魏县以及松阳县都隶属临安郡西北六县。
那人说他常年游历在边塞诸国,各地风俗不同,对于丧仪的操办自然大相径庭。他反应过来后脸上僵硬一瞬,有些歉疚地说:“是在下考虑不周了。但在下绝非故意来给诸位添不痛快的……”
叶夫人本就是在演戏,见不得人摆出这么一副内疚的神情,更何况这少年年岁瞧起来比叶从意也差不到哪儿去,又生的丰神俊朗,顿时母爱泛滥。
擦擦眼泪表示理解:“各地有各地的习俗,灵柩前放爆竹在我们蓟州确实是不兴的,但在京都一带还是有不少人家会这样做,意在为新亡灵驱散周边小鬼,干干净净上路。这位小哥的心意我就替我家老叶领了。”
那人自然听得出叶夫人此番所言是在替他解围,经过她这么一说,他面上更觉得过不去了,想说再说几句以表歉意,张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叶夫人说完,自然也没忘了对在场里外帮衬还打抱不平的人表达谢意,她转身,对着所有人的方向深深一鞠躬,说:“也多谢各位乡邻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拂。”
跟上山来的都是些自愿来帮忙的百姓,叶夫人一鞠躬,周遭气氛多少又添了几分严肃。他们神情肃穆,沉默着接受叶夫人这一礼。
那人见状又往前走几步。
见他言辞确实诚恳,谢元丞才稍微放松警惕,面色稍微缓和些,但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把叶从意挡在身后。
一直站在下葬坑边的松阳县丞细眯着眼往这边看,终于在那人走近的时候瞧清楚:“这位公子瞧着面善,敢问是不是曾去过松阳县灾民安置地?”
那人点头:“是,在下自边塞回大渊途中便听闻蓟州县遭逢天灾人祸。心想着多一个人多份力量,能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好的。这位大人瞧我面熟,应当曾在松阳县打过照面。”
听到松阳县丞问出的这番话,叶从意才完全肯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来此真的不是心怀恶意。
谢元丞也不像之前那样把她护得严实,她直接从谢元丞身后探出来,问:“请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还没开口,松阳县丞就抢先回答:“依稀听到在松阳县的百姓唤这位公子小金,那就是金公子。”
松阳县丞说得笃定,叶从意一句“金公子”正要出口。
余光瞥见那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问:“是有什么不对吗?”
那人:“……在下复姓九百,单名一个金字。”
九百金?
叶夫人竖着耳朵听清,父母得是有多财迷才会给子女取上这么一个名字?
如果不是场面不太适合,她应当很难绷住脸上表情。
叶从意却面不改色,十分正经地喊了声:“九百公子。”
九百金没绷住:“……还是叫我小金吧。”
叶从意了然点头。
这复姓少见,无论怎么称呼听起来多多少少都带点怪异的感觉,也难怪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九百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姓是祖传的,名是我父亲给取的他素来喜欢搞这种简朴俗气又直白的东西。为人子女的再怎么不喜欢不乐意,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自觉有些失言。
在一个刚痛失椿庭的人面前提有关于自己父亲的趣事无异于在人伤口上撒盐,这算怎么一回事?
“抱歉。”九百金眉头一低,语气也低了几分。
叶从意一愣,谢元丞就在她身后挽着她的肩,说:“无碍。”
似乎是才反应过来,叶从意才要说话,就听见葬坑处传来惊呼:“不得行!”
众人注意力同时被吸引过去,叶从意定睛看了一会儿,发现说话的人是其中八个抬棺匠其中之一。皮肤黢黑长得高大又结实,干活时也最卖力。
叶夫人走过去:“怎么了?什么不行了?”
那抬棺匠指着“叶学海”的棺椁说:“这棺材没放正,风水不行会冲着子孙后代的。”
“啊?”叶夫人没听明白。
旁边有人接话:“叶夫人有所不知,老邱师父生前就是干这个的,他小时候跟在师父身边学了点东西,咱们蓟州的父老乡亲破土迁宅一类的风水都是找他帮忙看的。”
叶夫人似懂非懂。
大白天谈论鬼神之言委实有些荒诞,况且这棺椁里躺的也不是真正的叶学海,什么风水不风水的应当也影响不了多少。
但她没忘了此刻是在做戏,便道:“不吉利吗?”神情还带了几分焦急,“可有解决之法?”
抬棺匠摆摆手:“是小事,叶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叶从意和谢元丞走到叶夫人身边,道:“这位邱大哥还请明言。”
抬棺匠也不绕弯子:“起灵正位。”
他说完还抬头望了望,透过山林间的枝叶打量着天:“各位放心,离浇土的吉时还差点,来得及。”
其他坐在地上休息的抬棺匠一听立马爬起来,就等叶夫人这个做主的一句话,他们就能即刻再次抬棺给棺椁挪位。
叶从意不动声色地跟叶夫人交接视线。
片刻后,叶夫人说:“好。”
几个抬棺匠都是做惯了活的,喊着号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抬棺椁的翘杠再次抗到肩上。
那个被唤作老邱的抬棺匠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清在嘀咕些什么。
“来个人帮忙看看这下位置正了没有,看一眼就成,正了就卸肩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谢元丞正要上前,此时一个人影飞快地从他身边蹿了过去。
“我来我来!我还从没见过临安郡这边下葬的习俗呢。”九百金小跑着,口中还小声应着话,“怪新鲜的。”
叶从意:“……”
谢元丞:“……”
不知怎的,二人顿觉这少年看起来有点没脑子的不靠谱。
却也没有出声阻拦。
“再往左偏三拳……”九百金弯腰凑近看,伸出手掌比划距离,“过了过了,再往左偏两指。”
抬棺匠抬着棺椁在他的指导下缓缓挪动。
“好!停!”九百金直起腰身,“就这个位置,特别正!比叶大人为官还要正……”
“砰——”
棺椁应声正正当当落入坑中。
九百金说着话忽然没了下文。
老邱双手撑膝歇了口气,抬眼就看见九百金木然站在葬坑正前方,两眼一翻直直栽了下去。
“……没人提醒他下棺材的时候不要站在正前方吗?”
“之前不是有人说过了吗?我以为他知道的啊!”
“方才说的时候这人根本不在现场,他是后面才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