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义初看她是真的起杀心,忙道:“辅城王妃是真的一点都不顾及辅城王日后的处境吗?”
也许是被“辅城王妃”四个字唤出一些理智,叶从意提剑的动作顿了顿。
罗义初一看有戏,继续拿谢元丞说事:“世人都不知道,但叶姑娘你身为辅城王妃必然知晓自己夫君在朝中水深火热的局面,你要杀我,可得想清楚你们夫妇二人日后的困境。”
倏地,叶从意极轻极轻笑了一下。
罗义初却脊背发凉,觉得十分渗人。
他看向叶从意身后的谢元丞,颇有几分垂死挣扎的意味:“辅城王,你夫人此番行事,分明是要陷你于水火啊。”
谢元丞淡淡道:“你凭什么觉得你一条贱命,会让我陷入困境。”
罗义初张口。
“凭你主子……”谢元丞顿了顿,“丰王吗?你是不是笃定他会想办法救你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谢元丞冷笑:“你凭什么觉得他能从我手下救走我想杀的人?”
听谢元丞提到丰王,罗义初惊恐瞪眼,终于慌了:“可根本就不是你辅城王想杀我!是那个女人!要不然为什么在昨晚你们不动手,在知道我和冯立果合谋的时候不动手杀我,在我杀乔林的时候不动手杀我,在知道我给匡兰月下毒的时候不动手杀我,现在不就是因为她爹死了吗,因为她爹死了,所以她存了私心想杀我报仇!”
谢元丞淡淡说:“她意即我意。”
叶从意掀眼看谢元丞片刻。
旋即手起剑落。
长剑贯穿罗义初胸腔。
充满血腥气的液体霎时溅了叶从意满身,想象中的腥秽场面却并没有映入她的眼中。
浓郁的铁锈味中夹杂着一丝悠远沉静的乌木香萦绕在叶从意鼻尖——谢元丞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第三十八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叶从意她们这几日都去了缙州,留叶夫人一人在蓟州照看难民。
冬芷谨记她家大姑娘的话,日日寸步不离地陪在叶夫人身边。叶夫人是个闲不住的, 总能找到事情磋磨时光, 给蓟州受难的灾民增添了少欢声笑语。
“对了,一直忘记问你噻,听你这口音应该也是俺们蓟州县出来的人物吼!”一老妇人拨着火堆扭头问身旁还在跟别人攀谈的叶夫人。
锅底水块熬干,米粥还没成型, 叶夫人往过了舀了一瓢水。
“嗯?”依稀听到有人跟她搭话, 反应一瞬, 立马接话,“是的嘞。我本姓邹, 从前就住在回南巷。”
“回南巷的邹家?”老妇人回忆着, “我好像是记得有这么一户人家的……”
叶夫人笑着:“当然有啦!”
老妇人想起来:“哦!对!邹员外家的闺女嘛,听说后来嫁了个大官, 举家都搬到京都享清福去啦。”
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邹员外可是个好人呐,左邻右舍都得过他不少帮衬。那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叶夫人顿了顿,回道:“他已经去世好些年啦。您老瞧瞧,我都是几个娃儿的娘了,老了, 老了哟。”
“老什么老哟!”老妇人嗔道,“像我们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才叫老呢,你们这些天命之年都没到的,年轻着呢。”
“您健壮着呢。”叶夫人往锅里看一眼, 新添的水混着白米在锅中咕咚咕咚冒泡,许是觉得有些过于浓稠, 她又往里面加了半瓢水,然后才说,“至少能过百年。”
老妇人被这吉祥话哄得眉开眼笑,换了个话题继续聊:“你也是个命好的,当年眼光就好,挑了个好夫婿跟着一块儿享福。儿女也争气吧?我瞧着跟你们一道来的两个年轻人,能干的嘞!”
人一旦上了年纪,茶余饭后的闲聊大多都是围绕着家庭跟子女。
叶夫人听到她夸叶从意谢元丞,心里简直比夸自己还要高兴几分,眉目间都沾染上笑意:“是很争气。”
“那是你儿子跟儿媳?”
叶夫人摇了摇头,说:“是闺女和女婿 。”
“那也不错!”老妇人往火堆添柴,“你那个女婿瞧着就一脸富贵相,还会疼人,闺女嫁过去肯定不会差。”
叶夫人笑眯眯说:“是的噻。”
“不过说到这我才发现,”老妇人以为是自己没注意到,往周围看一圈,确实没看到别的人影,“他们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人呢?”
忽有一阵风吹过,扬起细微尘土。
叶夫人伸手把锅盖盖上:“嗐,年轻人贪玩,难得离京一回,听说缙州山水好,就跑去玩儿了。”
老妇人眉头微皱:“这几个县都穷山恶水的,哪里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抛下你这个娘跑去游玩?”
“兴许有。”叶夫人抱膝坐着,“就算没有,过两天他们玩儿腻了就回来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震地的声音。
叶夫人循着声音远远一看,认出来是他们从京都一齐来的马匹,正踩着夕阳奔腾而来。
老妇人也辨认出来了:“哟,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你看咱们这一说,他们就回来了不是,早知道我就早跟你提了,说不定他们几个还能更早一些回来呢。”
叶夫人起身,对老妇人笑了笑,在冬芷的搀扶下迎着马车的方向走过去。叶夫人走近的时候感觉氛围不太对劲,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沉着脸。
她下意识地去找叶从意,却没找见。
谢元丞回来的时候没骑马,他带着叶从意坐在马车上。
叶从意捅了罗义初一剑后她精神状态就不大好,血腥味刺鼻,她呕了个昏天暗地。却硬撑着看人从那堆废墟里把埋在下面的叶学海找出来以后才晕了过去。
叶夫人在原地站上好一会儿,才看见身侧五六米出停着的马车处,一只长手撩开帷帘。
谢元丞打横抱着昏迷不醒的叶从意踩着随从放好的木阶梯下来。
叶夫人心下一惊,连忙上去:“怎么了这是!”
谢元丞没说别的,只问句:“还有空余的营帐吗?”
冬芷点头带路:“有!前两日刚扎的。”
谢元丞跟着冬芷过去。
这营帐比周遭扎起来的空间要大一些,想来是特意留出来给他们的。
谢元丞把叶从意轻轻放下,又想到什么似的将外衫脱下来,轻轻托起叶从意的头,把叠好的外衫垫在她头下。
他起身便走。
叶夫人一路跟过来什么话也没问,在看到谢元丞抛下叶从意火急火燎准备离开才终于意识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她忽然想起来同样去往缙州的叶学海,在谢元丞踏出营帐的最后一刻叫住他:“元丞。”
谢元丞脚步一顿。
她问:“你岳父呢?”
*
叶从意梦里都是一片猩红。
浓郁难闻的血腥恶臭止不住往她的鼻中钻。
一阵天旋地转,场景颠覆。
她又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叶学海。
她张张唇,却发不出声。
“父亲!”
她从梦中惊醒,睁眼看见的是营帐里温馨的摆设,应当是这些天冬芷按照她的喜好特意布置的。
谢元丞没在她身边守着。
她恍惚了一下。
是梦吗?
缙州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吗?
她正要起身出去一探究竟,就见冬芷端着一碗汤药从营帐外面走进来。
“姑娘。”冬芷小心翼翼挪动步伐,在叶从意身边坐下,“王爷吩咐的,让您先把这药喝了。”
叶从意没接药碗:“谢元丞呢?”
冬芷沉默片刻,答非所问:“您身子骨本来就不好,不想法子根治以后怕是要半辈子跟药罐子打交道。”
她说完,拿药匙舀了一勺药凑到叶从意嘴边:“王爷吩咐我煎药的时候给你往里面添了些蜜饯,不苦的。”
叶从意偏开头:“我父亲呢?”
冬芷拿药匙的动作一滞:“您先把药喝了。”
叶从意拿过药碗,一口气全灌下去。
药碗见底,她又问了一句:“我父亲呢?”
冬芷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吞吞吐吐不敢说话。
叶从意一看全明白了。
但这不应该!
就算缙州县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可她分明记有人说叶学海运气好,火药爆炸的时候他就近躲进棺椁之中,被人从废墟之中挖出来时还有微弱的呼吸。
而谢元丞当时也明确地跟她保证说她爹一定会没事的。
叶从意忽然失力,药碗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冬芷被着声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即蹲下身收拾碎片。
叶从意却撩开被褥起身,未着鞋袜,就这么跑了出去。
她活了两辈子都不曾这么失礼。
营帐外的人纷纷侧目看她,可她却顾不得那么多,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营帐。
叶从意实现慢慢模糊,她什么也看不清,却被营帐外围高高悬挂起的白幡狠狠刺痛双眼。
至多不过五十步的距离,她走了好久才走过去。
不可能。
她拼命地在内心说服自己。
这绝不可能!
上辈子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出,明明说好了过了这段时日她父亲就辞官跟这她和谢元丞一起离开京都,她们明明该阖家团园美满的过完这一生。
她颤着手去撩开面前营帐,听见里面传来谢元丞的声音。
“明日上奏,快马加鞭呈报朝廷,说……”谢元丞说话的声音顿了顿,沉重地说,“就说叶侍郎已因公殉职。”
叶从意脚下一软,直直栽了下去。
冬芷一路追出来,急忙扶住。
但叶从意站不起来,她打发冬芷离开,抱膝蹲在原地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营帐被人从里向外撩开,一道狭长的身影停在她面前,将她瘦弱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中。
叶从意缓了好久才抬头,谢元丞就站在她面前,安静地看着她。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冒出,叶从意咬着牙,终于痛哭出声。
良久,她哑着嗓说:“谢元丞,蜜饯是假的,那碗药好苦。”
第三十九章
谢元丞任由叶从意哭着, 只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并没有出声打扰。
叶从意哭累以后才把她捞进怀中,抱着她进了营帐。
出乎意料的是, 叶从意在营帐外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 结果一进到营帐里,等谢元丞把里面的人都打发走以后,叶从意立马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还深呼吸几下调整气息。
要不是眼睛还红着, 几乎都看不出看来这人方才那样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
谢元丞:“……”
谢元丞轻轻把她放在凳上, 转身去给她倒水。
“有凉茶吗?”叶从意嗓子还是哑的。
“有。”谢元丞说。
但他并没有给叶从意倒凉茶, 依旧给她倒上一碗凉白开:“嗓子哑了,喝白水好些。”
叶从意没有意见, 结果茶碗直接喝个见底。
谢元丞接过她放在茶桌上的碗, 又倒上一碗:“还要么?”
叶从意轻轻摇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谢元丞喝着水问。
“见到你的时候就猜到了。”叶从意说,“你从不骗我。”
叶从意被噩梦惊醒, 刚醒过来那会儿脑子不怎么灵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到谢元丞这边的营帐外挂起的白幡就什么都忘记思考了。
直到谢元丞出来,默默陪在她身边。
就是在那一瞬,叶从意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这一切都是谢元丞做给外人看的计谋。
谢元丞饶有兴致地看她:“那怎么哭了这么久。”
像是在应证谢元丞说的“哭了那么久”, 叶从意说话还带了点鼻音,有些瓮声翁气地说:“配合你做戏。”
身为叶府嫡长女,在叶学海出了这么大的事后叶从意却没反应的话,这怕是连蓟州的百姓都瞒不过, 遑论京都皇城里手眼通天的那几位。
叶从意眼角还留有残余的泪痕,谢元丞伸手用指腹替她擦拭干净, 轻笑着说:“夫人机敏,为夫自愧不如。”
谢元丞的动作很轻,手指碰在面部的触感有些痒。
叶从意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问道:“我父亲呢?”
谢元丞说:“已经着医师去看过,那火药看着威猛却并未伤及根本,静养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七八成。”
听到谢元丞这么说,叶从意悬了一天的心才终于彻底放下:“那你这个计划跟父亲商议过吗?”
谢元丞点着头,说:“从缙州回来途中,岳父清醒过一阵,我将计划同他说了,他并无异议。”
“那就好。”叶从意说,“我还以为你是临时起意。”
她就怕谢元丞贸然替叶学海做决定会让叶学海心觉不快,从而导致翁婿之间关系恶化。
“也算是临时起意。”谢元丞语气还有些不可置信,“但若是当时岳父没同意的话,这计划也进行不下去。”
莫要说是谢元丞,就是放在一日以前,连叶从意都不敢相信她那个向来古板严肃的爹会答应配合谢元丞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离经叛道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