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乔林似是在回想。
“她很想你。”
乔林神色微动, 他跟在罗义初身边, 被培养成死士,已经太多年没有没有感受过任何血缘亲情带他带来的温暖了。
罗义初见势不妙, 顾不得伤口给他带来的疼痛,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连忙道:“什么小宝大宝,你叫吴铭,是本官在街边捡来的孤童,你没有什么祖母更没有什么亲人, 本官是你的恩人,是你唯一的依仗!”
乔林是罗义初为自己最后一张保命符,绝不能让他也背离自己。
“无名?”谢元丞重复一遍,嗤道, “罗县丞,你不好上心。”
他对乔林说:“你本明乔林, 乳名乔小宝。三年前你十四岁,你爹被罗义初冠以穷凶极恶的匪盗之名杀害,你跟你祖母相依为命却被罗义初以无父母教养为由将你从你祖母身边带走,自此再无音信。”
罗义初反驳:“胡说八道!”
“你胳膊上的云状胎记就是凭证。”谢元丞看都没看罗义初一眼,只疑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照理说十几岁的少年就算被带离亲人身边,也应该会对曾经生活中的点滴有印象,不至于只过了三年就将所有过往,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匡兰月看出谢元丞心中疑惑,说:“谢大人,这不奇怪。他与冯立果两人最擅长的就是洗去一个人对往事的所有印象,歪曲事实让被洗去记忆的人记住他们想让他记的东西。”
谢元丞看她。
他是第一次听说世间还有这样的手段。
他问:“匡姑娘从何得知?”
匡兰月轻笑一声,说:“自然是被他们用这种手段对付过。”
谢元丞默了一瞬。
匡兰月说:“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邪术,毋须饲养蛊虫,比较容易学,效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时效没有那么长,每隔半月都要重新施展一回。”
叶从意和颜酉在小土包后面对视一眼。
这样就说得通了。
难怪她们如今见到的匡兰月和颜酉口中说的匡兰月如此大相径庭。原来竟是那时候被冯立果控制住了思想,所以在冯立果败露行径逃匿以后,匡兰月才会恢复神志,记起以往一切。
匡兰月说话时,谢元丞才注意到她现在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惨白。
谢元丞:“你……”
“我无碍。”匡兰月说,“谢大人只需让这位小公子远离罗义初,至多不出一月他便能记起往昔。”
谢元丞:“好。”
这时,乔林忽然说:“我好像是有个祖母。”
谢元丞和匡兰月同时看他。
乔林回忆着,继续说:“她蒸的马蹄糕很好吃,我爹经常不在家,但是每次一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祖母说,我爹是个大英雄,出门都是去做一些扶贫济弱的好事。”
丝丝点点的印象好像就是一个引子,一旦将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回忆诱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有一天祖母很难过,我问她为什么难过,但祖母摇着头不肯说,后来别人说了我才知道,是我爹死了。”
谢元丞面色沉重听着。
他们说话间没注意到,罗义初在悄然挪到乔林身后,借着乔林身形遮挡住他的小动作。
“不好!”颜酉眼尖,看得一清二楚,“罗义初把他腹中长剑拔出来了!”
叶从意心下一颤,抬头就看见罗义初手中握着剑,满脸咬牙切齿地举剑往谢元丞的方向劈过去。
“谢元丞!小心!”叶从意心下一急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当下就飞奔出去,途中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谢元丞反应迅速,错身一闪,顺带着拉了匡兰月一把,两人一齐躲过了罗义初劈来的利刃。
哪知罗义初偷袭不成,竟然将长剑对向一旁的乔林。乔林沉侵在回忆中,丝毫没有防备,就这样生生被捅穿腹部。
谢元丞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踢了一脚罗义初,然后就扶住因脱力而倒下的乔林。
乔林迟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中的伤口,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罗义初,说:“还记得大人以前对属下说的话,死士生来就是要为主子去死的,为主子流血,才是一名死士最后应有的归属。”
谢元丞踢的那一脚力度很大,罗义初身上带着伤,直接被踢翻在地。
他突然笑了起来,语气中带了几分癫狂:“一条随时都有可能会反噬主人的狗,本官绝不会让他活在这世上。本官左右也是要死了,能在死前多带上几个人跟本官一起上路,不亏!”
叶从意这时跑到了谢元丞身后。
颜酉跟在后面给她提着掉在半路的鞋。
事发突然,谢元丞甚至都没发应过来。乔林就这样摔躺在他怀中,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了他月白色的外袍。
“谢元丞。”叶从意轻轻叫了声。
谢元丞眼眶发热,他用手捂着乔林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
“乔林!”
“你坚持住,别睡!”
可无论他怎么喊,最终乔林连呼吸和温度都渐渐消散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眼叶从意。
是他大意才会让事态发展至今。
他沙哑地说:“阿婆还在等着我带他回去。”
叶从意蹲下去,用手掌覆住乔林还没有闭上的眼睛,轻轻道:“安息。”
周围的随从和官差已经把罗义初押住。
罗义初却像是疯了一般,笑得撕心裂肺。
谢元丞缓缓将乔林放平在里面,起身直奔一旁还在笑着的罗义初。
罗义初:“死!都陪我一起死!本官来世上走一遭,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全都享受过!命丧我手的人不计其数,命一条你们尽管拿去,本官不亏!不亏!哈哈哈哈哈……”
谢元丞满腔怒火,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罗义初胸腔。
罗义初直接被踹翻在地,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口中有鲜血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元丞说:“本官这辈子唯一大意的一件事,就是那日没有直接杀了你们几个。否则,本官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任你们这些渣滓爬到本官头上叫嚣!”
谢元丞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如同在看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你眼神这么凶。”罗义初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却并没有擦干净,“辅城王,你这样看着我,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现在就算再怎么想杀我,有官职在身你就得遵循朝廷律法。”
他吐了口血沫,轻声挑衅说:“你表面风光,其实过的并不比蓟州水深火热的那些贱民好多少。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要揪你的错处,你今天杀不了我。”
颜酉听不下去,骂道:“老畜生你别太嚣张!恶人自有天收,你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
“哦,对……就算是过几日死,本官黄泉路上也并不会孤单,”他蓦地转头看向匡兰月,一字一顿道,“你说对吧?匡、姑、娘。”
第三十六章
匡兰月面色一僵, 又很快换了个表情将脸上的一丝不自然掩盖下去。
并不作答。
叶从意几乎是瞬时就发现罗义初话里有话,仔细地观察着匡兰月的状态,问道:“匡姑娘,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匡兰月现下只觉腹中一阵又一阵绞痛, 咬咬牙强打起精神,扯下嘴角,说:“疯子说疯话罢了。”
“不对,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颜酉狐疑地看她, 忽然紧张起来, “是不是这老畜生对你做什么了?”
匡兰月怔愣一瞬, 也不正面回答,只道:“他能对我做什么?”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颜酉没信她的话。
叶从意自然更加不信。
她们同时看向罗义初。
还没开口逼问, 罗义初就已经迫不及待开口:“想知道?跪下求本官啊。”
颜酉被罗义初这一脸贱相激得不行, 憋一肚子火。四下张望想找个趁手的东西好好教训他一顿。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相中,忽然感觉手中沉甸甸的重量, 低头一看才记起来她手上还拎着叶从意跑掉的鞋。
意外一出接着一出。
叶从意也完全记不起什么失态不失态,穿着净袜踩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颜酉把那只鞋扔到叶从意脚边:“穿上。”
弯腰顺手捡了一把碎石,猛地转身就往罗义初偏上砸,变脸速度堪比翻书:“我去你大爷的!”
虽然只是鸟蛋大小的一把碎石,但颜酉用了猛劲儿,狠砸上去的威力也不小。
罗义初懵了片刻。
颜酉继续骂:“你能不能搞清楚状况, 你现在才是阶下囚!摆出这副恶心人的嘴脸给谁看?”
颜酉越想越气,又蹲下身抓了一把碎石往他身上砸。
罗义初偏头躲了一下。
碎石和着泥渣,他手脚都被挟持着,没能完全躲开, 一大半糊在口鼻间。
罗义初“呸”了几下,吐出口中泥土, :“还有时间骂本官,倒不如趁着这点空闲多跟冯……哦,不对。”他止住,过了一会儿继续笑着说,“是匡姑娘。倒不如趁着还有时间,多跟匡姑娘说会儿话,说不定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你们帮忙呢。”
匡兰月神色没有太大的起伏:“我的心愿就是要看你跟冯立果一起,在我阿爹陵墓前伏法。”
“哦。”罗义初像是在思考,“那匡姑娘八成看不到了,换个遗愿吧。”
颜酉心下一颤,猛不丁转头:“这老畜生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遗愿?”
“字面意思啊。”罗义初贱嗖嗖地说,“本官确实活不了几天了,但若要跟匡姑娘比命长,还是有信心能赢过她的。”
匡兰月没说话。
颜酉心一沉,瞬间明白过来。她闭了闭眼,再次质问,语气却出奇平静:“你对她做了什么。”
“毒。”罗义初说,“本官给她下了毒。”
颜酉攥紧拳头:“什么毒。”
“西域传来的,没有解药。”罗义初低低笑了两声,“她啊,必死无疑。”
匡兰月依旧没太大表情波动。
颜酉不肯相信:“什么时候的事?”
匡兰月这才说:“很久之前。”
颜酉看她:“很久之前?”
“对。”匡兰月说。
匡兰月说得很认真,颜酉判断不出真假。
她知道匡兰月说的也许确实是真的,也可能是为了宽慰她因为匡兰月是为着她深入狼穴,怕她为此自咎。
“从我阿爹死后,他跟冯立果就一直在给我下一种慢性毒药。”匡兰月继续说,“他们算盘打得精。只要我悄无声息死了,冯立果就能名正言顺继承我阿爹留下的家产。”
“艹。”颜酉骂了一声。
这回连叶从意都没忍住:“罗义初,你们该死。”
也不知是罗义初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索性放弃挣扎,还是真的疯了,继续不要命地煽风点火:“世人都说本官是该死,可本官却还没死……”
他说着便挣扎站起身,着想要脱离束缚。
谢元丞冷眼一斜,控制罗义初的人立马读懂他眼神含义。拔出腰间长刀一挑,断他脚筋。
罗义初痛出一头冷汗,却还在说:“而像匡姑娘这样不该死的,马上就要死了。”
“我艹你爹!”颜酉冲过去狠命踹他。她这一脚正好踢在罗义初鼻头上,威力并不比谢元丞方才的两脚轻,罗义初当场鼻血横流。
颜酉继续骂:“我艹你爹!你这个黑心肝的老畜生!你才该死,你才该下地狱在阎罗殿滚油锅,鬼差就该拔你舌剜你眼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堕畜牲道世世不轮回!”
颜酉骂人的话都是在揽芳阁跟别人学的,并且很反感旁人张嘴带娘,于是她只骂爹。但她学不精,骂来骂去就这么几句。
骂完眼睛就红了,垂着头抱膝蹲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凭什么?”颜酉带着浓厚的鼻音,一遍遍反问,“凭什么?”
凭什么像罗义初冯立果他们这样的恶人可以逍遥法外自在这么多年?凭什么蓟州的百姓要因为他们都贪念处于水深火热?又凭什么像匡兰月这样纯良没坏心眼的人得不到好报?
颜酉这个反应,匡兰月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她本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为父报仇成了她此生唯一的执念,如今大仇将报,她没什么好遗憾的。
她向颜酉伸了伸手,最后又缩回去什么话都没说。
叶从意这时出声,打破沉重的气氛:“既然是慢性毒,就说明离毒发还有些时日。匡姑娘之后有没有寻郎中问过诊?”
匡兰月摇头:“不曾。”
她先前一直被控制神志,几乎没有自主能力。加上冯立果给她下药时用量很轻,担心药剂一重过于蹊跷。脱离控制清醒过来以后,也没受到药物带来的影响。几乎快要把这事抛诸脑后,哪里还记得去寻医问诊。
也就是被罗义初抓走之后,时不时腹痛才让她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叶从意瞥了眼罗义初:“有无解药都是他一人之言。”
颜酉蓦地抬头,眼脸上还挂着泪痕:“什么意思?”
叶从意理智分析:“就算这毒这时没有解药,但既然是从西域传来,那西域必然有制毒之法,若能找到配方,未必不能解毒。”
“对,对。”颜酉连忙点头,“先去郎中看看,要看过之后才知道。”
她站起来去扶匡兰月:“我们才先去找郎中。”
“我想先亲眼看着他和冯立果伏诛。”匡兰月却摇摇头,看着谢元丞和叶从意十分坚定地说:“谢大人谢夫人,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执刑地点选在我爹的陵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