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极忽然反应过来。
她那时,是不是在和他告别?
因为日后,她不会再那样与他亲密相处。
苏窈说了这句话没得到回应,无措的站着,下意识看向段凛,手抓的更紧了。
段凛正欲接话,魏京极仿佛才回神,怔忪地“嗯”了声。
苏窈松了口气,翘起唇,又和盛华告别几句,与段凛一道走了。
雅间内只剩魏京极和盛华两人。
一直关注此间情形的众人,见到苏窈和段凛推门而出后,开始轻声议论。
“永嘉郡主和段家二公子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前些日我家姑娘去庙里祈愿,也撞见郡主和段家主母同行。”
“这不显而易见么?除了太子殿下,郡主可曾和谁这样亲近过?也就一个段凛了!”
“我道太子殿下为何来了五皇子的局,原是为了见盛家姑娘。这令国公在朝中一直暗中辅持太子,太子原对儿女琐事不上心,今日竟破天荒与人相会,此番联姻,怕是势在必行!”
“……”
魏京极眉心稍拢,似寒霜积攒,单手支额,不知在想什么。
盛华道:“殿下可是没睡好?我再替殿下添杯茶醒醒神?”
半晌,他道:“不必。”
苏窈和段凛下了楼,一前一后上了马车,马车启程前,男人似乎叫了她一声,随即一只素净的手挽起帘,露出一张昳丽的小脸,带着茫然。
男人从小厮手里接过茶点,抬手给她递进去。
苏窈接过,手指和他的短暂碰触了下,对上男人的眼神,她眼睫飞快地眨了一下,耳朵绯意明显。
魏京极仿佛被烫了手,茶杯溅出几滴水。
在盛华讶异的目光下,他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垂下眼。
“你走吧。”
盛华正拿出帕子,欲给他擦拭,闻言愣在原地,眼圈微微红了,“可是华儿做错了什么?”
魏京极淡道:“梁远,送客。”
青年表情微冷,浑身透着疏离与生人勿进,俊美无俦的脸庞清冷矜贵。
和苏窈待在一起久了,盛华竟觉得他温和近人,这一声让她清醒过来,也不敢再开口询问。
只能答了一句:“臣女告退。”
魏京极在这独坐饮酒数个时辰,喝到天色暮合,眼里黯淡无光。
临下楼时,二楼雅间内传来几道醉音。
“其实,我本以为郡主是太子殿下的人!他二人从小形影不离的,难道太子真对郡主无半点其他心思?”
“哈哈哈哈哈,永嘉郡主生得实在美,若我有这么个‘义妹’,便是娶她又如何,总归不是亲的!”
“光是想想日后成了亲洞房花烛,我便羡慕极了段家那小子!”
接连不断的醉话传来。
梁远大惊失色,“殿下,微臣这就命人将这几个胆大包天之人拿下!”
说完旁边的侍卫立刻冲了进去,里头顿时传来刀剑出鞘,杯盏破碎的声音,一会有人破口大骂一会儿又鬼哭狼嚎,嚎哭不止。
魏京极头疼的厉害,宿夜未眠,又喝了不知多少酒,眼角都发红。
他掀帘进去,看着眼前跪地求饶的几人,也跟着蹲下,胳膊撑在膝上,眼皮半阖。
“我看你们。”
语气轻飘飘的,却直叫人寒毛直竖。
“是在找死。”
求饶声愈发大了,有人抱住魏京极的裤腿,骇得发抖,“殿下!殿下!小人再也不敢了!您绕了小人这一回!饶了小人吧!”
魏京极神色寡淡,深邃眉眼无形罩上一层阴翳,冷戾逼人。
他扯了下唇,一脚踹上那人胸口,那人身躯壮实,竟也被踹得连退数步,撞上矮凳,呕出一口血。
“梁远。”
梁远躬身低头。
“断腿。”
梁远欲言又止,本想劝几句,触及魏京极眸底薄戾,又把话咽了下去。
“是!”
魏京极躺在寝殿时已过子时。
过往记忆走马灯似的浮现,偌大的殿宇空寂的可怕。
他觉得身上发寒,等清醒一瞬,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偏殿。
苏窈住过的寝殿。
他躺在她的榻上,将她的被子拥入怀,手上青筋毕露。
夜里魏京极难得梦魇。
一会儿是长公主寿宴前夕,苏窈捧起他的脸,梦里她的手指纤软,瞧见他眼角的乌青,满是心疼。
他梦里却瞧清了,那双漂亮的瞳仁里,分明小心的藏起了情意。
他心口窒闷,可转眼便到了那片幽静的园林。
苏窈那日打扮的极美,美到令人心惊,可眼角泛涌着泪,低落又小声的说:“魏京极,我心悦你啊。”
“你就不曾对我有一丝男女之情?”
魏京极眼角微红,画面一转,他坐在殿中,苏窈穿着嫁衣,与段凛一齐朝他走来。
耳畔似有人喜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所有人都面露喜意,笑道:“送入洞房!快快送入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莫叫段凛久等了哈哈哈哈!”
“送入洞房!”
魏京极看着苏窈握着红结喜缎的手被段凛执起,呼吸骤停,苍白着脸起身。
他的手抓了个空。
紧阖着的眼缓缓睁开,魏京极望着明黄色的金龙纹样床幔,惊觉这只是一场梦,身上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眸底无尽茫然。
————
圣人身体抱恙,病中感念太子监国辛苦,着人从内务府赏了不少东西,红木匣子里珠宝绫罗,药方汤药,金带美酒装了数箱,流水似的涌入东宫。
可还未清点完全,另一道圣旨又下来了。
中书侍郎江峰和礼部尚书封涛一大早跑去圣人那候着,声泪俱下跪地不起,哭诉家里无知小儿喝醉了酒,对郡主说了不敬之语,他二人诚惶诚恐,自觉老脸丢了个干净,太子动怒打断那几个小子的腿,也是罪有应得,望陛下开恩莫要再怪罪。
这话听上去是在自忏,实则暗中参了魏京极一本,圣人当下也不好发话,只抚慰了几句就打发了人走,没过半日,案上就多了十多本参魏京极的奏折。
谏臣直言道魏京极煞气未净,心狠手辣,将军中铁血专权那套带入京中,又说他年少得意,若不克制日后有损国本诸如此类。
圣人被吵的无法,加之心中也觉得魏京极做的过火,于是便令他这半月待在东宫抄写佛经。
魏京极神色平静,接旨时也没什么反应。
因原先梁远受命,时刻注意郡主府那边的动静,魏京极也未曾让他停下,因此这几日他照旧派人看着。
今日便得了一消息。
犹豫半晌,送墨进去时,他才开口:“殿下,段大人托人找了两只雁,养在了廊前。”
魏京极笔尖一顿,墨水浸透宣纸。
大周男女若要定亲,首先要做的便是纳彩,男方送出的礼品中必定有大雁,意味对彼此忠贞不二。
竟这样快。
他像是有些走神,“何时买的?”
“就这两日,段家似在筹备礼品,郡主常常过去,可应该也未察觉。”
“嗯。”
魏京极垂眸应了声,凉丝丝的风吹起宣纸一角,他闲散抬手,移了镇纸,不见半分异常。
梁远禀了事,将今日批好的奏折一一分类,放在不同的报匣中。
青年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梁远其实有所察觉,原以为听了此事,太子会做些什么,谁曾想竟这般气定神闲。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判断。
然而第二日,梁远方知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翌日天还未亮,东宫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森严,蛙鸣回荡。
梁远早早赶来,他阶品虽高,可并不需要早朝,但需照例在太子起身前整理邸报公文,安排事务,还未踏入房门,就听到“叮咚”一声响。
他大惊,以为有歹徒,气势汹汹踹开门,然后呆在原地。
屋里没有点灯,朱窗开了半页,月下案前站着一个人。
梁远试探,“殿下?”
魏京极神色如常地嗯了声,案头折子堆到他胸口,他左手撑在案前,右手提着笔,迟迟未落,眉眼堪称温和。
“……”
梁远告罪来晚,急匆匆过去整理,心道殿下真是越发勤政,被禁足在这,竟也四更不到就起身批阅,他作为臣子竟还晚到,实在惭愧。
他忙燃起灯,走到青年跟前,撸起袖子,手伸向一沓公文,可余光一瞥,直接呆住。
也就在此时,魏京极终于落笔。
上好的宣纸上,毫无章法地画了几只大雁,扑水的,起飞的,打架的……姿态不一,活灵活现,却将空处占的满满,毫无美感,仿佛只是在练习如何画雁。
这不是梁远最惊讶的,他咽了下口水,“殿下,您的靴子,似乎穿错了。”
“……”
魏京极不甚在意地扬眉,冷冷淡淡“哦”了声,继续作画,毫尖落在雁尾。
梁远看向挂在墙上的剑鞘:“殿下,您的剑呢?”
魏京极微微蹙眉,似是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十分莫名,可也启唇。
“墙上。”
墙上的那是剑鞘!剑呢!剑在哪?!
正巧此时起了一阵风,房内响起“铛铛”声。
梁远一看,那把在战场上削铁如泥,茹毛饮血的宝剑,正在粉嫩的大肚桃花瓶里倒插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倾倒。
“……”
风一吹,剑坠和瓶身撞出声响。
梁远忽然觉得有些悚然,今日的太子殿下有些诡异,连带着他觉得房里都凉森森的。
将摇摇欲坠的花瓶扶稳,把剑收入鞘内,梁远心道这荒唐事该完了吧。
结果心还没放下,魏京极忽然“啪”!
御赐的毛笔狠狠折断。
梁远警惕道:“殿下,怎么了?”
魏京极自言自语:“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有些闷。”
梁远立马看向他身前。
衣衫穿的挺好,没有勒到脖子。
“想来是被罚禁这几日,精神不畅,”他轻描淡写地开口,“也许该出去逛逛。”
梁远前半句听的好好的,后半句直接怔在当场,“殿下,可是圣人命您……”
话没说完,魏京极已经从窗前一跃而下,神色依旧那么淡然,左右一看,似乎在认真思索,该从哪翻出去比较好。
“……”
第17章
梁远许久没见过魏京极少年气的一面,一时目瞪口呆,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
他昨日是怎么觉得太子平静正常的!
他要是正常,他脑袋拧下来当马球甩!
幸好稍一冷静,梁远便知魏京极去了哪,他即刻叫来宫内死侍,细细吩咐下去,将消息瞒住。
大周历任储君都不允许豢养死侍,独魏京极是例外,一来他军功卓著,二来圣人近几年体衰多病,他犹如定海神针,断不能出差错。
————
魏京极往郡主府去时,还不忘换好靴子。
夜深人静,他轻而易举进了府,无一人察觉。
他皱眉想,明日需得将她府上的布防图再规划一番,多调几个侍卫来。
琉璃灯彻夜燃尽,许是郡主府栽种的树木种类繁多,清晨时刻拂过脸的风都清爽微润,犹带果香,与苏窈身上的清香如出一辙。
他没急着现身,理智尚存,也做不出夜探香闺的事。
只是一连几日都噩梦缠身,魏京极浑身透着股懒倦,在僻远的树上寻了个位置,躲开侍卫便阖眼小睡,等着苏窈醒。
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大周声名赫赫的太子殿下会纡尊降贵,躺在树杈上睡着。
其实年少时魏京极做过不少荒唐事,爬树翻墙实在算不得什么,可那时他不过是嫡次子,上有太子嫡兄,母后执掌六宫,圣人亦与母后举案齐眉,天大的事也落不在他头上。
如今身上的名头重了,叫人渐渐忘记他也曾是个信马由缰,恣意散漫的性子,若不是被册立太子,也许会做个富贵闲人,逍遥王爷。
不知是否因为府内气息舒心又熟悉,叫他紧绷数日的身体格外放松,这一睡,就睡到了日头高照。
魏京极从树上坐起,曲起条腿,另一条长腿垂下,随树身轻微晃悠。
这个姿势若叫旁人来做,定觉得松乏不雅,可魏京极做出来,无端衬得他不羁风流,像是挺拔雪松被疾风吹起枝叶,形散神不散,一双漆眸讳莫如深。
正欲去寻人,却听到一道近在咫尺的声音:
“……身体可好些了?怪我不好,昨日让你着了凉。”
魏京极眸里那点松懒劲即刻消散无影,眉心紧锁,手划开眼前绿油油的叶子。
不远处的池边泛起金鳞,碎金晃眼。
稍适应片刻,他看清了站在岸边的两个人。
苏窈穿着一身藕绿色襦裙,双环髻上缀如意步摇,披着一件大氅,鼻尖微红,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不关你的事,应是前几日游湖去茶楼便着了凉,这几日又吹了风,今日才一并发作出来。”
段凛自责:“那你快进屋,莫要再着凉,我去宫里请帖,让御医来替你看看。”
苏窈还在笑:“不过是小风寒,不必紧张,我让府医瞧瞧就行。再说你看我穿的这么多,哪会着凉?你放心好了。”
段凛并不放心,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就往她身上看去。
魏京极微眯了眯眼。
苏窈外头罩了件大氅,里头却是实打实的夏衫,轻薄清凉,露出锁骨那片细白雪肤,纤细的手臂也只拢了一层轻纱,嫩豆腐似的被清透纱衣覆住。
再往下是独属于少女的曼妙曲线。
段凛没敢往下看,立刻收回视线,耳根子却还是红了。
苏窈原本脑袋昏昏沉沉,有些反应不及,看着他背过身去,才意识到了什么,将大氅拽紧了些。
空气中暗流涌动。
饶是苏窈没有母亲姊妹教导,对男女之事不开窍,此时也有些不自在。
为从这种氛围脱身,她轻启檀口,“阿凛哥哥今日来我府上可是有什么事?”
段凛稍侧了身,目光落在池面青荷上。
“本来有些事,可既然你身体不适,那改日再提也是一样。”
苏窈是个耐不住好奇的人,话说一半会要了她的命。
她不假思索道:“你尽管说,我虽有些着凉,可脑袋还清醒。”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