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湿滑,稍不留神便会摔跤。
那棵石榴树,却长在危险至极的断崖之上。
魏京极几乎不敢想发生了什么,惨白着脸一路往上走,平常八风不动的人,走这短短的一条山路,竟也摔了好几跤。
衣裳被荆棘刮破,伤口沁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行至山顶,那棵石榴树孤零零地出现在他眼前。
魏京极也伶仃的站着,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衣袍吸满雨水,每往前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眼眶泛红,艰难地动了动唇。
“阿窈。”
一出口,声音竟是颤的。
没有人回应他。
山顶的风如刀子般割在人的脸上。
魏京极想要走近些,脚下却踉跄失力,半跪在断崖边缘,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斥着绝望。
细碎的石块簌簌掉落,没入深不见底的暗渊。
他发着抖,看到了她那日亲他时,发上别着的簪子。
脸上血色尽失。
魏京极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被埋在雪里,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呼吸都扯得疼。
眼中蓄满温热的液体,将他的视线彻底模糊。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崖边。
他疯狂地回忆离开时苏窈抱着他时的体温,试图汲取些温暖,身体却依旧冰凉砭骨,如同有人将他的心生生挖出,尝遍鲜血淋漓之痛。
是他不好。
是他。
她定然害怕极了。
她那时会不会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想他的名字?
望他能出现救她。
魏京极眼中一片漆黑死寂,沉默的令人感到无尽悲怆。
过了不知多久。
他摇晃着站起,往前走了一步。
神色逐渐变得平静。
梁远才将宫内事务转接完毕,匆匆赶了来,山路难行,雨中更为泥泞。
到了山峰,他艰难地拨开野草,正想开口寻人,哪知正好撞见到这一幕。
一时目眦欲裂。
“太子殿下!!!”
……
温暖的马车里,苏窈慢慢睁开眼。
不知为何,方才她的心脏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沿着心口蔓延。
段凛坐在她的对面,看着换上麻衣的少女,问道:“怎么了?可是马车颠簸?”
苏窈眼皮紧接着又跳了两下。
她攥紧了手,一颗心惴惴不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祥的事。
他们从后山离开后,便坐马车一路直奔城门。
雨势渐大,但好在很快便能离开京城。
马车缓缓停下,此刻,出城的队伍前尚排了不少人,许得等上小半个时辰。
面对段凛的关心,苏窈摇了摇头:“没事,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她脸上和手上,还有脖颈处,都涂了掩盖肤色的豆粉。
段凛安慰她道:“莫要多虑,再睡一会儿吧。”
等他说完,苏窈掀起车帘往外看,街上寂静的古怪,只余雨水冲刷青石板路的声响。
她忍不住找段凛说话,缓解这种感觉。
“等我们出了城,可就安全了?”
段凛默然片刻,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要完全安全,得出了京畿地界,过了沧州碑,才可小做休息。”
沧州紧邻京城,地域辽阔,若入了沧州境,便如同大海捞针。
“我只能送你到沧州碑,但你放心,这一路上我安排接应你的人,皆为可信之人,你照着我给的舆图,到一处寻一处人,便可直抵乌州。”
“等你到了乌州,定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往后,也不可与我断了联络,可好?”
茹安如今便在乌州,苏窈未曾与段凛提过她还活着。
闻言,她点了点头,“二表哥放心,我定会”
说完,苏窈安静的坐在马车里等着。
外头的雨再大。
也终要停的。
第53章
宵禁前, 载着苏窈与段凛的马车出了城门。
城门外,雨水暂歇,红灯笼一般的柿果垂了枝, 往下滴着水, 马车宝盖上的雨迹逐渐洇干,车轮轱辘,一去数里。
段凛道:“乌州此去甚远,你日后可还打算回京城?”
这条路直通沧州, 贯通南北, 外接数个渡口, 往来商贾多用此道,也是离京最近的路。
苏窈想了想。
“不回了。”
段凛顿了一会儿, 道:“舍得下吗?”
“二表哥说笑了, 若我舍不下,如何会选这一条路?”她道:“就当我当真坠崖了吧。”
马车开始爬坡, 速度逐渐慢下。
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段凛的声音,“你能这样想也好,身份文牒我早为你准备好,只要你不回来,这世间便再无永嘉郡主。”
苏窈看了一眼褐色的包袱, 缓缓点了点头。
……
沧州距京城尚有一段距离,马车昼夜不歇地赶了两日,终于行了大半的路。
再有一日,便可看见沧州碑, 进入沧州。
段凛看向越来越远的京城,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放松少许, 朝苏窈道:“前面不远有一处客栈,不如我们在那稍作休整?你好好睡个觉,也让马儿休息休息,吃点草,明日好上路,到时我送你进沧州往渡口登船,七日便能到乌州。”
苏窈在马车上颠了两日,也确实有些累,闻言笑了笑。
“好。”
段凛便让马车在前方的云来客栈停下。
这间客栈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掌柜身后摆了几排酒水,正拨弄着算盘。
听见有人来了,掌柜从案台转出来,搓着手看向马车里下来的两个人。
先瞧见的是个女子。
这一瞧便愣了几秒。
女子穿着打了几块补丁的粗麻衣裳,头上的头巾几乎要将大半张脸都包住,却仍能瞧出身段极好,转过脸来时,肤色虽晒的蜡黄,可眉眼自有一段浑然天成的媚态。
他见多识广,一瞧便知,多半是谁家娶的貌美新妇。
正暗叹此人夫君艳福不浅时,那与女子一同下马车的男子挡在了他面前。
男子生的一表人才,清俊尔雅,却同样穿着粗布衣裳。
想必这就是女子的夫君了。
掌柜的立刻抱拳,讨笑道:“这位郎君莫见怪,我是还没见过像贵夫人这般的美人呢,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还望多多见谅。”
段凛面色不愉,看向苏窈。
苏窈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早些休息的好,你不是说这附近只这一家客栈么?”
两人私话间,掌柜的已默认他们两人是夫妻了,殷勤道:“两位这是要住店吧?快请进,我让小二将你们的马带去后头歇着。”
苏窈与段凛进客栈后,掌柜笑道:“二位来的可算是巧,最近不少人往这边跑,房间日日都是满的,今儿正好还有一间,您二位又正好是夫妻,实在是与小店有缘哪。”
段凛将苏窈带远了点,斟酌问道:“只有一间房,你可介意?”
他这副模样,像是只要她说一句介意,他便能在马车上睡一宿。
苏窈本就念他辛劳,为她逃离京城之事奔波不止,如今特殊情形,她怎好提什么男女之嫌。
于是道:“不介意的。”
段凛见她没有犹豫,心头微热,“你这样信任我?”
苏窈道:“因为二表哥值得阿窈信任。”
段凛眼中透出几分欣慰之色。
“他将我们当做夫妻也好,多一层障眼法总是好的。”
语罢,他拿出银子对掌柜道:“便要一间房,一会儿做几个菜送上去。”
掌柜的接过银子笑道:“好嘞,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也不知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两人报了菜名,由小二领着去房间。
房间里只一张榻,乡野小店,也无别的遮掩,一进门便能看到。
其他地方,就隔了一块地充作浴房,其他桌椅也布置的分外简单。
小二送他们上来后,便将毛巾往肩上一搭,转身离开。
苏窈先进了门,段凛跟在她后头,将门给关上。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时,苏窈发现自己也就是嘴上说的坦然,真要与差点就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同处一室,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段凛像是察觉到了她看向榻时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将床上的被子拿了一床下来,铺到地面上。
“我今夜便睡这儿。”
苏窈嗯了一声,佯装自然的放下包袱,打量这个房间。
没看几眼,小二便送了饭菜来。
两人用了晚膳,面对面坐着,苏窈正想寻些话题缓解一下气氛,段凛的视线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榻上。
“你盖一床被子会不会有些冷?”
苏窈确实有些怕冷,秋冬时节尤甚,可她不想再麻烦段凛。
“不会。”
段凛顿了一下,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去往楼下,管掌柜的再要两床被子。
掌柜的好奇道:“再加一床被子不就够了么?再加原来的两床,盖身上得喘不过气了吧?”
段凛回道:“床板太硬,我怕她睡不惯,再垫一床,另一床才用来盖。”
掌柜的像是看什么新鲜人似的看他一眼,然后,让小二去拿被子,笑着道:“郎君还有什么想要的?”
段凛思索片刻,道:“可有姑娘家用的手炉?”
掌柜道:“我家姑娘房里有几个呢,我这就去给您拿一个来。”
段凛点头。
……
苏窈实在乏了,等的昏昏欲睡,忍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在马车上坐了两日,好似在船上晃荡了几天,下地都是实一脚虚一脚,眼下四周不再摇晃,又茶足饭饱,不免催人眠了些。
正意识迷离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眼皮还没掀开呢,冰凉的手里却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苏窈摸了两下,愣愣抬眼,“手炉?”
段凛嗯了一声,瞧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不自觉也变得温柔。
“我母亲对我说,许多女子都体寒,她一入秋便手脚冰冷,此前我也常常见你捧着手炉,走哪都带着,想来你也颇为惧寒,便向掌柜买了一个。”
苏窈捧着热乎乎的手炉,掌心摩挲了下,认真道:“多谢二表哥。”
段凛嘴角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慢慢转过身,把两床被子放到榻上,想要伸手整理时,迟疑了几秒,询问道:“我帮你铺床,你可……”
苏窈醒了醒神,捧着手炉过去,“我来就好,二表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段凛嗯了声。
正说着,门被敲了敲,店小二在外头笑道:“二位客官,水烧热了,可要小的们抬来?”
苏窈与段凛同时一愣。
显然,他们都忘了,同住一房,连浴桶都要用同一个。
若分开,旁人定然猜的到他们是假夫妻。
可若不分开,实在……
“抬来吧。”段凛回道。
苏窈下意识握紧了手炉,原来发困的意识变得异常清明。
小二的走了,段凛方道:“一会儿你洗,我取些水净面便好。”
“不不,”苏窈摇头道:“还是二表哥你洗吧。”
段凛微微一笑:“这也要与我争?你是个姑娘家,男人几日不洗澡算是常事,你可不一样。”
话虽这么说,苏窈却知道段凛素来好洁,这话只是托辞。
推让许久,最终还是苏窈洗上了。
尽管是在隔间,水声却能清清楚楚的响在这间不大的客房里。
她从没沐浴的这么快过,出来时也不敢看段凛一眼,径直上了榻,裹着被子将自己卷成蚕蛹。
浴房里的水声停止。
灯也一盏盏熄灭。
苏窈心知这事对他俩的冲击都不小,灯灭了之后,反倒放松了点,放开被褥,准备睡觉。
没一会儿,段凛的声音却响起,微微压低。
“你可想过再嫁人?”
苏窈睁开眼睛,本想装作睡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出了声。
“不想了。”
“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和新的日子,也不想了?”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后位也不会一直空悬,日后太子即位,有了皇后,你也不愿再嫁?”
苏窈想到魏京极,那日紧紧缠绕在她心间的不安感再度袭来。
她勉强按下,敛眸道:“不愿。”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窈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并未想好日后是否要再嫁人,可她明白,段凛问这个问题的意思。
她已亏欠他良多,如今难道要再给他念想,要他继续对她怀揣希望么?
以他的家世,品行,继续留在京城,日后入阁拜相也极有可能。
便是尚公主也是尚得的。
姨母也定会为段凛挑一个样样都好的女子。
他们两人注定有缘无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