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馆在二楼,原先占了半层,隔壁还有琴行的,现在别说这一层,从上到下都没什么人,二楼更是冷清,牌子已经拆了。
到了门口,宁潇终于回过了神。
“我不想进去。”她停住脚步,把池蔚然往回拉了一把,声音轻了很多,“都没人了,看什么?”
宁潇说得很轻巧,但后槽牙都瞬间咬紧,生怕有一丝情绪泄露出来。
偏偏,现在在身边的人还是池蔚然。
他就像……了解一条河流所有历史走向的人。她没法指着干涸的河床,硬着头皮说,它在几年前的夏天如何经过漫长的溪谷,它的繁盛期是什么什么时候。
因为他知道所有细节,所有方向。
他们共同分享过的时光太长了,长到自己都快无法回溯。
宁潇害怕。
她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她不想来这个地方。
不管池蔚然想玩什么怀旧游戏,她都陪不了。
转身欲走的时候,宁潇两颊被人一把捧住,挤到差点变形:“唔!!”
宁潇眼里火腾地起来了,四肢并用要去扇他,池蔚然却笑眯眯地躲闪:“哎,宁潇,你今天能在里面待上一分钟,不管你今年拿多少年终奖,我翻五倍给你。”
宁潇迅速收回了爪子,维持着嘟起的脸蛋,眉头紧锁:“尊的么,你削河东。”
“写合同?你可以录音。”
池蔚然被她逗笑,骤然松手,径直揽过她肩膀,带着人推开了门:“来。”
砰。
池蔚然的动作轻巧又散漫。
对他来说,推开一扇很久没开的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有s些灰尘会扬起来。
“你计时吗?”
即使踏了进来,宁潇也没看,或者说,没敢看。
她扭头看向池蔚然,警惕地盯着他:“你要敢骗我你——”
余光被什么勾着似得,宁潇话头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场馆内。
所有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散打格斗类的项目,场地的需求其实很简单,够大、够平、够宽整。再根据训练需求,随便准备点其他东西都很简单。
这种宽敞的地方很久不启用,就会变得旧而落魄。
墙会掉皮,地会落灰。
但这里明显翻修过,干净大气,甚至可以说……是
崭新发光。
让宁潇短暂失声的原因,并不是它新。
而是……她在这个场馆里看见了自己。
以前的训练馆里,会在墙上贴些激励标语,或者谁愿赌服输的糗照之类的。
就像现在。她一抬头,看见对面墙上挂了个相框。
是她六岁训练的照片,因为第一次跑两公里,太累,趴在地上像条死鱼。
从这一边开始,间隔一段就有一张,排了三面墙。
宁潇被震撼到有种揭棺而起在看自己葬礼的感觉。
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又这项功能好像已经废掉了。
她走过去看,不用弯腰,也不用抬头,这些照片的摆放位置,就是她平视的位置。
每张照片都是她在训练或者比赛,以时间顺序排列。
从七岁第一次在领奖台上呲着牙,到九岁训练中途磕牙被抓拍,十一岁逃课去训练一进门笑成花,十二岁在友谊赛上输了一回合,拿了季军,十三岁拿到奖金,成了冠军,她站在中间,搂着姜知瑶跟宁均言笑到尖叫。
宁潇看到这张照片,低头失笑。
她笑得好猖狂。感觉都能数出总共几颗牙。
从开始看到最后,宁潇看到了一张合照。
她跟宁冉的。
这一张只是比赛临出发前,教练帮忙拍的。
宁冉穿着黑色大衣,在快门摁下的瞬间,眼神望向了她。
柔和、明亮、骄傲。
宁潇在这张照片前站了很久,眼圈发红,视线却发直。
长大,好像除了摆不出表情外,哭也变得艰难了。
宁潇揉了把脸,深深吐出一口气,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宁潇。”
她侧头,看见池蔚然站在暮色四合、明暗交替的光线中,平静地望向她,黑眸轻然一弯,他背后的窗格中,有飘过的断层的云,浓淡交替。
“我想收回我说过的一句话。”
池蔚然似乎回想了几秒,才继续。
“十五岁的时候,你参加省赛半决赛,我跟你说,你赢不了,这句话我要收回。”
宁潇哑然,小声嘟囔:“哪有话可以收回的。”
“你赢得了。是我错了。”
池蔚然笑了笑。
“我见过很多聪明人,很多努力的人,但你是——”
是所有人中间血最热的,渴望最绵长的,等待最长久的,奔跑最矫健的。
“你是值得赢的。”
池蔚然说。
他俯下身,望着宁潇的眼睛,笑意渐淡,从没有过的认真。
“不要否定那些。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从前这些日子,没有一天是白费的。在到达最终的胜利之前,很多事是有必要的。痛苦有必要,忍耐有必要,笑有必要。”
宁潇垂眼,无法对视的时候,她下意识后撤了一步,泪飞快掉出眼眶,滑落面颊。一个失控的意外。
在她要抹掉之前,池蔚然掌心合住她面颊,指腹从水痕上轻划而过。
他声音轻了很多,柔和郑重。
“这个也有必要。”
第51章 软肋
对骄傲的人来说,低头难,认错更难。
池蔚然倒不是。
宁潇从很久前就发现了这点。
曾经的中学竞赛时期,也有想跟他一争高下的人,无论被如何挑衅,对方都挑不起他的半分火气,池蔚然耐心听完,笑眯眯地说,好,那就算我错,按你说的做。
他似乎不急于证明自己,也不在乎低头认个错。
很多时候,看着认真,实则散漫,很容易分心,因为觉得对面的话不值得他听。
因为看到了他这一点,宁潇总会先一步把自己包裹起来。
池蔚然使用守则第一条。
在他面前,不能太认真,认真就输了。
而大忌是展示伤痛。
她当然知道。尽管知道,还是无法抵挡住这个建议的诱惑。
她把很多东西压在了记忆最底层,尽量不让它们浮上来。在此之前,宁潇每过一天都会庆幸,又成功了一天,今天情绪很正常。
她最习惯做的、曾经最爱的一件事——
如今却跟失败、失去同时绑定在一起。
这个事实一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宁潇没有哭过,自那年熬过去以后,一次都没有。
她也没有刻意忍耐。
只是觉得,哭了就输了。
至于这个想法,是如何根深蒂固地扎进脑海……池蔚然当然也贡献了一份小小的力量。
某种程度上来说,宁潇的学习能力很强,她会习惯性地记住她认为对的东西,装进身体深处的锦囊,在面对无法跨越的荆棘时,把它们拿出来,用掉。
宁均廷也好,池蔚然也好,尽管个性看着迥然不同,他们身上都有相似的特性:极其稳定的核心。
学着学着,发现潜意识真是了不得的东西,习惯了笑着,也就以为真的变好了。
直到这一刻。
宁潇认认真真地哭了一场,从开始尽量忍住声响,到后来管不了那么多,头往人怀里一埋,像小孩一样,哭到几乎脱力。
池蔚然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出借了怀抱,偶尔轻拍着她的背,没什么存在感。
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交错,延伸得很长。
宁潇平复了一会儿,才想起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嗖地拔出自己的头,顶着通红的眼睛紧张问道:“你是租的吧?这地方租了几天啊?是不是还要收拾干净?”
池蔚然垂眸,哑然失笑。
“你真的是人才。”
他随意拍了拍地板:“这地方是我们的了。”
“我们?”
池蔚然点头,看到宁潇皱起的眉心,补充道:“你、萧霁、姜知瑶,你们谁想用就谁来,谁要想经营,我就把这个转给谁。”
“你买下来了?”
听完宁潇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句话就跟开关似得,让宁潇理智回笼,从池蔚然怀里爬出来,盘腿坐到了稍远一点的位置,摸出手机点开计算器。
“你等一下。让我算一算。”
在池蔚然开口前,宁潇严肃地做出了制止的手势:“所以,你今天在那里砸了支七位数的酒,现在又买了……”
“不是现在,我一回来就……”
池蔚然盯着她眼睛,突然笑了:“怎么,帮我心疼钱啊?”
宁潇没理他,整个人像摊开的煎饼果子一样贴到了地上。
心痛到麻木。
“什么帮你心疼——”
她躺了几秒,想想不对,一个猛子坐起来,结果池蔚然刚好也俯身,两人额头狠碰在一起。
宁潇捂着额头,倒吸了口凉气,但还是气若游丝地把剩下话说完了。
“这么败家,不管是谁我都心疼,现在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啊?”
“我知道。”
池蔚然眼里含着笑意,懒洋洋道。
她想了几秒,这人还拒绝过她的帮忙来着。宁均廷本来都同意了!
宁潇又恨铁不成钢道:“逞强好面子,手头又松到没把门的,是要吃大亏的!”
“是,要吃亏。”池蔚然点头,欣然承认。
“算了。看在你难得这么好心的份上,”宁潇轻咳了一声,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跟我说就行,我不会随便欠人情的。”
池蔚然哦了一声,忽然抬手随意指了指窗格,火红的夕阳正要落下。
“就那个吧。”
“嗯?”
宁潇抬眼望过去:“什么?”
池蔚然没再说什么,径直起身,把她拉到了四楼天台。
“快落下了,不看多可惜啊。”
池蔚然扬了扬下巴示意,又看着宁潇笑了笑:“你说是吧?”
天边的云翳像被艳丽的火卷了边,无边无际的铺开,轮廓边缘被深蓝模糊过渡。
宁潇盯着他的笑,没搭腔。
这人的笑意总是这样,散漫潇洒,让人探不出深浅。
但过去了这么久,他这样子给了她一种错觉。
时间并没有过去那么久的……
错觉。
池蔚然被她盯得不行,倚着栏杆歪头看她,懒洋洋挑眉。
“怎么,发现我帅了?”
宁潇没有收回目光,也没有反击回来。
只是维持着那样,看了很久后,冲他轻点了点头。
“谢谢。”
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说更多了。
池蔚然完完全全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他被吸进的冷空气呛得直咳。
“走吧!”
宁潇笑眯眯地走过去,揽过他的肩:“请老朋友吃个饭!不过你那些照片,哪里收集的啊?宁均言那边?”
池蔚然笑了笑:“啊,你二哥存货很多。”
宁潇啧了声:“我就知道。”
她骄傲地扬头,为猜对而庆幸。
池蔚然任她揽着,微微侧头,凝视着她唇边的笑意,目光专注。
等他们离s开,天台的铁门关上后,一道身影才从电井后缓缓出来。
他望着门的方向,轻声开口。
“您猜得没错。池的弱点还是要在国内找。”
那头略显苍老的男声笑了:“姓陆的还没接近他,就把事情搞砸了。如果你能办到他办不到的——我拭目以待。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明白。”
他的声音阴鸷:“他跟姓林的坏过您的好事……”
“你不用判断。”
对面哈哈笑了几声,笑声很是开朗,但很快就收净了。
“你只要做事就行。”
挂断电话后,年迈的男人坐在转椅上,眼神漠然。
池蔚然这种人,要么收拢,要么毁掉,是没有第二种选择的。
他是眼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如何变化的。
在他们地带待了这几年,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改变了一切。明明一开始,池只是帮林家郡打下手,还跟林起了几次矛盾,工程绕不过那个三不管地带,核心团队又有隔阂,进程看似耽搁了。
结果没有半年,也不知道怎么的,事情就起了变化。池蔚然变成了林家郡身边最有力的一把匕首,让林能全心全意扑在技术问题上,其他所有杂事,无论大小,都被池蔚然经手,然后过滤了。令人费解。一个天文兼电子工程的双硕士,MIT出来的人,心甘情愿地做着为林家郡清路障的工作。
包括……本来该属于他的那块蛋糕,也被顺手清了。
也不是没有拉拢过,那时候池蔚然刚好在泰国,当一家规模中等公司的技术顾问,他还没来得及拉,人已经迅速飞回了国。
现在看来,的确是有原因的。
不过好在,上天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有软肋就是好事。
第52章 是喜欢吗
宁潇过了很忙,也很轻松的一周。
心情轻松,忙只是身体上的——赶工作进度,经常赶到饭都忘了吃,不过宁均廷休五天假,每天晚饭点准时开着黑色吉普逮人。
第二天开始,还能看见准时来蹭饭的池蔚然。
这几天S市的温度急转直下,雨天阴天轮番上阵,宁均廷总会找环境温暖、吃热食的地方,有时候是泰餐,有时候是苏州汤面,不管吃什么,在他们落座后没多久,池蔚然都会大摇大摆地进来,往桌子深处一坐。
搁以前,宁潇高低也要嘲讽两句,但现在……
嗯,她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
而且宁均廷都没意见,两个人还偶尔能聊上,她也懒得管。
“哎,我明天收假回队了,你在家好好的,有事……打我给你的电话,那三个哪个都行,知道吗?”
最后一天吃火锅,宁均廷看她吃得欢,没忍住,还是蹙眉提醒了她。
宁潇伤彻底好透了,终于可以吃辣,高兴的不得了,只会狂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您!”
池蔚然给她夹了虾滑,漫不经心道:“廷哥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宁潇叼着虾滑,看看池蔚然,又看了眼对面宁均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