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鹗也很想参加这个会议,但是他高二了,还有作业要做,也不能睡太晚,被方近贤赶进了房间,非常不甘愿。
“好了,妈,”方近贤坐在她身边,“趁今天姐也在,确实当面聊聊好。你有什么想问的吗,直接说。”
方亚楠问题太多了,虽然方才脑子里一直在打草稿,也想过要迂回推进,但是真当开口时,却只有一句话:“你们爸,怎么死的?”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大概就是家里人此刻的表情。
“爸是……”这问题江谣最适合回答,纵使过了二十年,神色还是沉郁了下来,她迟疑了许久,才道,“白血病。”
“……”居然是个她知道的病。
方亚楠原本心情很沉重,但是脑中还是不合时宜的冒出这么个想法。
她有过很多猜测,这个病就在其中,但她总以为江岩这样的人会得一个她都没听说过的病,这样才能符合他高贵冷艳的气质,可是当听到白血病三个字时,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对现在坐在桌前的所有人来说,这是个已经离开了快二十年的人,但对她来说,她“昨天”才刚见过他。
方亚楠感到全身有点脱力。
不全是因为那个男人曾经或者即将做她的丈夫,或者完全没有婚姻的因素。
只是因为,她认识了他。
在他这么年轻,这么意气风发的时候,她认识了他。
然后“第二天”,得知他二十年前得白血病死了?
她脑中全是江岩年轻的样子,笑着的、严肃的、认真的、好奇的……她甚至还没见到他中年的样子,可是在现在已经是“音容宛在”了!
这是恐怖片吧!一定是!
“妈?妈!”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拉回了她的神智,儿女一窝都关切的看着她,“妈?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方亚楠眨眨眼,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我想起我跟你们爸怎么认识的了?还是说我昨天刚见过你们爸?
算了,还是得给点鼓励吧。
她微微凝眉,露出一抹苦笑:“我感觉,好像,有点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了。”
“可奶奶你不是见过爷爷年轻时的样子的吗?我给找的照片诶!”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方鹗在一旁餐柜倒着可乐一边吐槽。
“做你的作业去!”姜多多一橘子砸过去。
方鹗举着杯子躲过空袭,撅着嘴走回去。
方亚楠回过神,试探道:“你爸……也不是没钱,怎么会治不了白血病?”
江谣张了张嘴,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方亚楠吓了一跳,抬手想去拿纸巾,可江谣已经手快自己拿了一张,低头按着眼睛,不断摇着头。
“姐……”方近贤叹息一声,他坐在江谣对面,伸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想了想,轻声道,“你去洗把脸吧。”
江谣若有所思,她抬头看了看方近贤,又看看方亚楠,缓慢的撑起身子,进了一旁的厕所,关上了门。
明明干湿分离,她却直接进了厕所……
方亚楠明白了,这是让方近贤在江谣不在的情况下跟她解释。她看向了方近贤。
“爸的病发作的时候,我们都直接去骨髓配型了,结果你的和几个远方表亲的配型不成功,我的肝功能不是很好,也失败。姐的配成功了,可她那时候……怀孕五个月了。”
虽然方亚楠对白血病了解不多,但想到孕妇脆弱的体质,她自然明白为什么江谣不合适。
但是……
如果是为了救父亲,那如果是她自己,即便承受巨大风险,当务之急肯定是引产后捐献骨髓啊!
方亚楠知道自己可能有点主观,但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在已经配型成功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会有今天。
方近贤眼神沉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恨意:“当时姐都已经住进医院了,但因为属于高风险手术,必须家属签个字……结果韩正军那个王八dan死活不肯,还带着韩家人来闹,一定要姐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说什么左右不过四五个月的事……”
“这特么是能这么讲的吗?!”方亚楠当场怒发冲冠了,“四五个月的事?!白血病发作啊!能拖吗?是人话吗?!而且,我……”
方亚楠想说我作为她妈不是也可以签吗,可临到嘴边却一愣。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她当时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现在的她,或者才二十九岁的光棍的她,真的能够体会吗?
“是,其实你也可以签,但韩家人一闹,医院就不敢了。当时医生明确说了,姐这个身体这次引产以后怀孕可能有困难,这样我们都同意了,但是韩正军那个王八dan他,他偷偷去跟爸爸说了!爸爸他……”
方亚楠绷着脸,眼睛发酸:“他怎么?”
“他,”方近贤咬牙,“他也不同意,拒绝接受姐的骨髓。”
“……”方亚楠也咬紧了牙关,她感到眼睛一阵酸痛,耳膜嗡嗡的响。
“所以……”她发现自己哽咽了,“所以,骨髓库里也,也没有……”
方近贤摇头:“也没有合适的。”
“你们,就让他,等死?”
“……”方近贤双眼含泪,“太突然了,妈,他走得太突然了,我们以为还有时间,我们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了吗!?
方亚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觉得今天自己要求开这个家庭会议简直就是自虐。
一切忽然都说通了。
为什么江谣会离婚,为什么她会前去照顾女儿,还照顾了那么久,为什么江谣到了现在,提到这件事还会那么痛苦。
她亲手撕开了这个家庭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让血淋淋的过往糊了自己一脸,听得她眼前发黑,心如擂鼓。
江岩太可怜了,真的太可怜了。
她已经顾不了什么形象了,直接哭得泣不成声。她当然没有“想起”什么,可就算是陌生人,听到别人的这段生命尽头的故事,又怎么可能不动容!?
“怎么会这样……”她哭着道,“江,我们家怎么会这样……”
“妈,别哭了,”方近贤没忍住眼泪,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还穿着下班时的衣服,坐在那笨拙的给她递纸巾,“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爸走得很快,没,没太痛苦。”
“可他那么好的人,”方亚楠嚎啕,“怎么会就这么走了呢?!”
“……妈?”一旁的姜多多擦着眼泪,却忽然怔愣道,“你,想起爸爸了?”
方亚楠哭声一顿,愣了半晌,才借擦鼻子的动作心虚道:“我,我昨晚有梦到他,他,他年轻的时候,就觉得,觉得这好像是个,是个很好的人。”
“是啊,爸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姜多多连忙接上,手飞快的擦着眼泪,努力微笑,“他也是为了,姐,我们全家。”
方亚楠有些慌乱的点点头,才这么一会儿,她就哭累了,眼冒金星,可还是努力继续问:“江岩他,之前没查出来吗?”
方近贤摇摇头:“我不大清楚,爸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的,经常吃药,我们都习惯了。”
“我猜爸是知道的。”江谣忽然走了出来,她眼眶红红的,眼睛都有些肿了,面上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走过来坐下,喝了口水道,“但那时候我又是工作又是结婚生子,没注意。你倒是总催他去做检查,他做了几次没查出来,后来再催他就阳奉阴违,为此你们还吵过几次架,但我怀疑……他是知道的。”
“他去,之后,没看到以前相关的诊疗记录吗?”
“这就是我怀疑的原因,”江谣道,“爸后来一直都是找他当医生的朋友看病,配的药也都没进医保,他要求记录保密,不追究医院责任,我觉得那时候,哦不,后来你也跟我说过……”江谣偷偷看她一眼,撇过头,“是你跟我说,他肯定早就知道的。”
“那他为什么……”不早配型,不早根治!
方亚楠还是没说出来。
她觉得对现在的一家子来说,这些问题是永远的未解之谜,就好比江岩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白血病一样,永远是个谜团。
但是苍天啊,感谢你给了我又一次机会。
不管这次她能不能和江岩走到一块,到他病症发作至少还有二十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等到合适的配型了吧!
第40章 第一个故人
方亚楠召集家庭会议,当然不止是想问江岩的事情,可是谁知道江岩给她造成那么大的冲击,她哭了一场后,已经累得说不动话了。
孩子们也很体贴,虽然看起来比她还伤心,但一个个抹着眼泪忙碌起来,姜多多和江谣一起给她洗漱擦身,方近贤则去给她铺床。
给方亚楠擦身的时候,江谣忍不住还是掉了眼泪,方亚楠本来让两个不是妈妈的中年女人对自己“动手动脚”已经很尴尬了,这一边擦一边哭,感觉自己就像个遗体似的,更不自在:“别伤心了,都过去了。”
江谣抿着嘴摇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是,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没什么,来妈,手抬一抬。”
方亚楠乖乖的抬起手,忽然意识到江谣要来擦她的胳肢窝,顿感羞耻,猛地一夹:“我我我我自己擦好了!”
“哎你都这岁数了还害羞呢?”江谣笑起来。
“那必须害羞啊,胳肢窝诶!”方亚楠叫。
“跟小孩儿似的……”江谣嘟哝,把毛巾往她面前一递,“那你自己擦!”
方亚楠只能拿了毛巾给自己擦了两下,被女儿和儿媳盯着,感觉跟刑场似的。
话说她怎么总觉得自己在刑场。
擦完了身,方近贤过来把她推去卧房,刚到床边,就在她面前弯下腰,看起来是想把她抱上床。
方亚楠又悲愤了,天可怜见,就算这真是自己儿子,可对她来说,也是个才见了没几面的中年大叔!和陌生男人没差别了!
她连忙推开他:“我自己来自己来!”
旁边靠着门看的江谣又笑了:“妈你别折腾了,阿贤也就能干干这点事了。”
“对啊,昨天不也我把你抬上去的。”方近贤腰还弯着,方亚楠夹紧了膝盖就是不让他探手。
方亚楠:“你快起来快起来!”
“我腰已经好了!”方近贤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方亚楠大吼:“平身!”
“噗哈哈哈哈!”外头传来方鹗夸张的大笑。
方近贤怒吼:“方鹗你给我去睡觉!”
方鹗嘴里叼着牙刷走进来,满嘴泡沫:“要帮忙吗老爹。”
“睡你的,觉去!”
“刚才还让我给你睡觉的……”
“方鹗!”
姜多多擦着手跑过来,拉开方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你省省吧,瞎凑什么热闹。”
方鹗指着方亚楠:“昨天我也一起抬奶奶的呀,今天他一人能行吗?”
孙子啊你给你爹留点面子吧。
方亚楠扶了下额,叹口气,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一边挥开方近贤的手一边道:“别,我总要恢复起来的。”
“哎你小心!”方近贤只能虚虚的扶着。
方亚楠自己坐上了床,与旁边的儿女一起长长的吐了口气。
“那妈你睡吧,”江谣见状也不留了,“我走了啊,过两天来看你。”
方亚楠什么也不想说,自顾自摆摆手。
方近贤和江谣一起关了门出去了。
灯关上后,方亚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心潮涌动,她下意识的朝枕头旁探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手机没有拿,应该还在客厅。
她看了看门,又看了看轮椅,还是决定自己起来拿。
虽然“儿女孝顺”,但她还是开不了口使唤他们。
她艰难的爬下床坐上轮椅,缓缓推门出去,刚挪到拐角,却听到江谣的声音。
她竟然还没走。
江谣在哭。
“姐,人到年纪了,没办法的。”姜多多低声安慰着,“妈身体还好,万幸了。”
“连点准备都没有。”江谣抽噎着,“以前顶多忘性大,但是……连我们都不记得了。”
“医生说以后只会越忘越多,”方近贤声音低沉,“妈算不错的了,人家老人家得了这个病,都只管自己记住的一部分,其他忘掉的,通通不承认,固执得很。你看妈多清醒,还知道自己问。”
“我知道,我就是难受。”江谣道,“妈那么要强一个人,以前我们开玩笑,她都说一点也不想爸的。你们看现在,第一件事就是……唔……”她轻轻啜泣起来。
“哎,到底那么多年夫妻,感情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姜多多只能安慰,“我看妈跟小鹗处得挺好,以后让小鹗多陪陪她。”
“那不行,”江谣居然一口否决,“小鹗高二了吧,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这两天抽空过来,带她到老朋友那儿转转,让他们一起给她回忆回忆,能想起一点也行。”
“姐你们最近年末要审计了吧,这么忙,抽得出空吗?”
“可以的,没事。”
“哎,这个我也帮不上忙。”姜多多难过道。
“多多,这几天辛苦你了,等我空下来,就把妈接回去。”
“你说什么呢姐,这不也是我们妈吗!而且妈还挺好伺候的,我之前听别人说了些,心里却是有点慌,现在觉得还好了,就住我们这吧。”
“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
“别客气了……”
外头他们悉悉索索说着,方亚楠偷听了会儿,心里也很沉重。
她对他们并没有那份“母爱”,可却反向受到了他们的亲情,这份感情沉甸甸的,但凡有点同理心都不会视若无睹,所以连她听了都难受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外婆,在去世前,也是混沌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家人每每去看她,第一件事就是大声的喊她,喊完又大声的介绍自己,如果她有反应,便欢欣鼓舞,甚至发小视频跟其他亲戚嘚瑟“外婆/妈记得我!”,可绝大多数时候,外婆都是没有反应的,只是茫然的看着你,有时候还会问“啊,哪个?”,这时候,场面便会如换了黑白滤镜一般,突然萧索起来。
那时候的自己很难受吗?
或许确实难受过的吧,但老人家混沌了太久,久到连这份难受,都习以为常了。
可能妈妈曾经,也是这般偷偷哭过的吧。
方亚楠不知道是自己心软还是老方亚楠的心绪作祟,她本来就并不平静的心再次酸软了起来,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出去,只能悄悄回到房间里,再次爬上床。
闭上眼睛,脑子一乱团乱麻。
一会儿是外面“儿女”的相互安慰,一会儿是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一会儿是江岩。
最终,思绪全部定格在了江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