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贻枢神色微微一变,他多聪明的人物,立刻明白了徐心烈的言下之意。
这张免死金牌,看来是糊弄不到了。
徐心烈又道:“你固然可以在此期间收拢生意,夹在朝廷与江湖中间明哲保身一下,但若是算起旧账,即便我给你说好话,那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斜睨他:“朝廷若那么傻,也不至于把我使唤得像狗一样,对吧?”
华贻枢笑容终于消失了,他静静的看着她,忽然又笑起来:“我终于明白朝廷为何如此看重你了。”
徐心烈也皮笑肉不笑:“因为我是条好狗?”
“哈哈哈哈!现在连我都有点看重你了。”华贻枢大笑,“人都道徐不义贪慕虚荣目光短浅,敢以一介女流之身单挑整个武林,必贻笑大方,现在看来,徐小姐分明是个不世出的清醒之人啊。”
“我还有更清醒的呢,”徐心烈平静道,“狡兔死走狗烹,禁武令成型后,公道剑也免不了被过河拆桥,连我们都无法自保,你们天星楼,还想苟活?”
华贻枢这下是真的不笑了,他微微挑眉,往后一靠,抱胸端详她。
徐心烈与他坦然对视。
许久,他突然问:“徐小姐可有婚配?”
“喂!”徐绍均第一个跳起来,伸手就去握剑,“你找死!”
“别别别,玩笑而已,玩笑!”华贻枢缩着肩膀,“在下实在是不习惯这等,额,肃穆的气氛!”
“我的婚事可金贵着呢,”徐心烈倒没当回事,“而且,你真的吃得消我这种老婆?”
“烈烈!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徐绍均更急了。
“说正经的,说正经的,”华贻枢投降状,“徐小姐,听君一席话,在下心里大概是有数了,只不过,禁武令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出来了,到底有多难,徐小姐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这下轮到徐家兄妹沉默了。
华贻枢终于夺回一些主动权,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四年前,先帝推行禁武令的时候,其实并非表面那般,只动用了朝廷的官兵吧。”
他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那时候,身为皇商,又恰是公道剑的令尊,便已经被逼上了徐小姐这条路了。”
徐心烈平静的看着他,笑着摇摇头:“不愧是天星楼。”
没错,这已经不是朝廷第一次颁布禁武令。
早在四年前,徐心烈十二岁的时候,先皇李焕就已经推行过禁武令。那时候的江湖震动已无须多言,江湖人都道李焕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只会派兵镇压反声最高的门派,于是各大门派立刻化整为零,跟朝廷打起了原始的游击战,李焕终在无尽的消耗中,耗尽了自己的寿数。
却不知在那时李焕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早已备下明暗两条线,暗中也有好几个门派也被拉入了禁武令的洪流中,那时候受命徐家的,正是他们的爹,这一代的公道剑徐浚泉。
说实话,这一代的徐家,更像是商人,他们在江湖上以公道剑闻名不假,可公道剑却并非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法。但在民间,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茶商,是人人艳羡的贡茶专供世家,号称“宣朝不倒徐家不败”的皇商“公道茶”。
徐家自徐浚泉父亲那一代起就主打经营与朝廷和达官显贵的生意,每年进贡的茶叶不仅专供自己人,还由朝廷包装为周边小国的岁供回礼,享誉海内外,名利几乎皆来源于此,却没料到有一天,会被这最为受人艳羡的一点,而被朝廷掐住了喉咙。
纵使百般不愿,为了家中生计,徐浚泉还是硬着头皮假装被江湖风闻挑唆,外出挑战了好几个门派,最后被鲸坞的余边槐重伤,以养伤为名,方才逃过朝廷的责罚。
经此一役,徐浚泉身心俱伤,徐家就此一蹶不振,多年经营高层,民间生意早已被其他茶商占据,又被落井下石的老顾客百般打压,差点卖了祖产,过得很是凄惨。没想到新皇李颛登基三年后,忽然又点名要喝“公道茶”。还派升任大内总管的大太监屠青莲亲自前来“挑选茶叶”,看起来是好事,但其司马昭之心让徐家全家面如死灰。
也就是那时候,徐心烈站了出来……
“我明白,所以我不会硬拉人站队,”徐心烈回过神,叹口气,“我有点累了,你要是没什么事,走吧,医药费留下,再,买点好吃的。”
华贻枢反倒有些舍不得走了,他有趣似的看着她,忽然道:“既如此,那你好好养伤,省的过阵子还要奔波。”
“哦?”
“你不知道吗?”他故作惊讶,“这阵子麒山派在广发英豪贴,似乎有意举办什么的英豪会,具体要商讨些什么,还犹未可知。麒山派掌门亓天方与令尊也算是旧识了,听说当年他当上武林盟主还有令尊一份功劳,所以……你们应该也会收到帖子吧?”
徐心烈了然,冲他笑了笑:“那就后会有期了。”
华贻枢抱拳,起身离开。
“事到如今,亓世伯怎么可能还给我们发英豪贴,怕是开那英豪会就是为了对付我们……啊,他是在提醒我们?”徐绍均关上门,嘟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徐心烈笑眯眯的:“我哥真聪明!”
“你别臭我了。”徐绍均闷闷不乐,“明明我是哥哥,怎么事事都使不上劲。”
十九岁的男孩子在徐心烈看来还是大学生,大一大二的那种,本就该是胡吃傻乐的年纪,即便古人早熟了点,那也比华贻枢这种鬼精的好得多。她一点都不介意他显得傻点,甚至希望他越傻越好。
毕竟家里出了自己这么个女儿,爹妈已经够头疼了。
第5章 脱颖而出的徐不义
虽然徐家大本营也在江南,但一个在杭州,徐心烈人在扬州,离得还是有点远的。
所以徐心烈一觉醒来看到自家帅爹梨花带雨的坐在床边,又是惊讶又是牙疼。
说实话要不是血缘关系和年龄差摆在那,她是真喜欢这爹的脸。徐浚泉的帅似乎带有独占性,即便她的美娘亲卢妙棋号称江南第一美人,但两人生下来的两个孩子,没一个得了这爹的精髓。
她没法照着眼睛鼻子嘴挨个形容徐浚泉的长相,但却可以一句话总结:他长得特别像天涯四美——严宽。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么舍生忘死的为这个家奔波,特别像在追星。
明明她并不是粉丝。
“阿囡!”帅爹哭的鼻涕都要下来了,“爹无能!”
性格倒是传给徐绍均了,精准投放了属于是。
“爹啊……”徐心烈头又开始疼了,“你放过我吧。”
帅爹一把擦掉糊在脸上的液体,挤出一抹貌似坚强的笑:“好好好,你现在还好吗?可动得了?爹带你回家!”
徐心烈下意识的点点头,徐浚泉立刻伸手来了个公主抱,手臂刚穿过她的背,徐心烈就啊啊啊惨叫了起来,吓得徐浚泉立刻收了手,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老胡!老胡!”
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立刻走过来,打开手边的药箱,掏出一个布卷,一甩,露出里面插着的一排针,他捻了一枚,在火上烧了烧,利落的扎进徐心烈胸口,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
徐心烈感到胸口仿佛突然通畅了,紧接着喉口一堵,哇的吐出一口黑色的淤血。
“阿囡!”“烈烈!”旁边的徐家两个男人都叫起来。
“动不了。”胡大夫扎完了针,给徐心烈把着脉,平静道,“小姐这伤,至少得养个三五天,才能远行。”
“三五天吗?”徐浚泉连连点头,“那便三五天,我着人去租个小院,让阿囡好安心养伤。绍均,你去。”
所以这个“着人”着的就是儿子啊……
徐绍均一点没觉得老爹重女轻男,点了点头就出去了,胡大夫给徐心烈扎完了针便出去开药,房中只留下了父女二人。
“哎。”徐浚泉长叹一声,坐在了床边椅子上,“委屈你了。”
“客气话就别说了。”徐心烈动了动,在徐浚泉的帮助下稍微坐起来了点,开门见山,“爹,英豪会怎么回事?”
徐浚泉意外了一下:“我也才刚得到消息,你怎么就知道了?”
“出卖色相呗。”
“女儿家家不要胡说,”徐浚泉笑骂,“要卖也卖你哥的。”
“噗,”徐绍均说不定真是捡来的。
“我们家自然是没有收到英豪令的,”徐浚泉有一丝黯然,“哎,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果真是为了对付我们?亦或是亓伯伯顺便加强一下他的武林名望?”徐心烈分析起来,“总不会真的胆子那么肥,群起攻我们吧?”
“不会,现在看来大多数武林门派都倾向于明哲保身,就跟上次一样,想和皇上耗下去。”
“可先帝推出禁武令那年身体已经不好了,”徐心烈实在说不出龙体俩字,“打消耗战确实江湖占优,可是现在……皇上才二十几来着?”
“不要妄议圣上!”徐浚泉训了一声,随后飞快道,“二十有三。”
“唔,熬不死啊,他们总不会是想弑君吧。”
徐浚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弑君是哪两个字,脸色刷的就白了:“阿囡!你越来越胡来了!这话让人听去,全家都要掉脑袋的!”
“我在为皇上分忧嘛。”徐心烈很想耸耸肩,结果又是嘶的一声,“哎,您说这能不能算工伤?”
“什么?”
“因公受伤,谓之工伤,朝廷该给我医药费吧。”徐心烈一脸市侩。
徐浚泉嘴角抽搐了一下:“阿囡,你可真敢想。”
时代到底不一样啊,徐心烈叹气摇头:“万恶的封建帝国主义。”
“你说什么?”徐浚泉听到了,但完全没听懂。
“随便说说,”徐心烈往下缩了缩,“爹,我困。”
自家闺女打小就奇奇怪怪的,徐浚泉不习惯都不行,他狐疑的看了她一会儿,摸了摸脖子,点头柔声道:“那你睡吧。”
徐心烈嗯了一声,闭上眼,眯了一会儿,轻声道:“爹,你腿怎么样?还成吗?”
她方才一睁眼,就看到了门口放着的青竹拐棍。
当年被余边槐重伤后,徐浚泉为了摆烂,刻意拖延了治疗,结果左腿落下了难以痊愈的伤,自此长时间行走,便必须仰仗拐杖。
徐浚泉轻叹一声:“以前还成,现在不成了。”
“啊?”她睁眼,“还没到冬天呢,就疼了?”
“心疼,”徐浚泉大手摸着她的头,“若当初振作点,治好了伤,如今哪轮得到我的阿囡遭这个罪。”他说着,眼眶还没褪去的红又浓郁了起来。
“得了吧,让您再来一次,您得比那时候还丧!”徐心烈笑起来,“再说了,屠青莲是好骗的?你若不是真伤,他会放过你?”
徐浚泉苦笑,摇摇头:“你知道我们是在与虎谋皮就好。”
“那必须的。”
“那屠十三……也切不要太过依赖。”徐浚泉又道,“爹知道他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这些年帮我们家也良多,但……”
“他毕竟是屠青莲的徒弟,隐龙卫的副卫主,朝廷的头号走狗!”徐心烈烦起来,“诶,爹,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呀?我还能跟一个太监怎么着了不成。”
“你这么小就出来闯荡,爹能不多费点心吗?”徐浚泉瞪眼,“绍均都说了,那小子总黏着你!”
“啊?有吗?”徐心烈虽然在这儿结结实实呆了十六年,但一点儿没改上辈子近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丝毫没觉得屠十三跟自己距离过近。
“哎,怪爹不好,当初不让你娘按一般大家闺秀教养你。”徐浚泉又开始怪自己,“阿囡,即便是江湖人,也不能这么不拘小节,明白吗?”
“知道了知道了。”
“实在狠不下心提防他,就想想爹当年,若不是”
“得了吧,咱也没走错路,只不过路比较陡罢了。”徐心烈再次闭上眼,“我睡一会儿啊,爹你也休息休息。”
耳边听到徐浚泉轻叹一声,给她掖好被角,起身走了出去。轻重不一的脚步,和沉郁的拐杖声,一下一下,逐渐消失在门外。
徐心烈轻轻呼了口气。
此时,千里之外的皇宫,御书房内。
“什么?伤那么重?”年轻的皇帝李颛猛地自桌后站起来,他容貌端正清俊,此时急起来,带着股让人信服的真切,“伤了哪?怎么伤的?”
桌前的屠十三依旧一身灰衣黑甲,低着头:“启禀皇上,有人买凶,那刺客混在闹事的江湖人中,借与徐姑娘比武之时突然发难。”
“与心烈比武?”李颛瞪眼,“你不是说心烈武功平平吗!?怎么能让她上?!要不朕派你作甚!屠十三,你若怠工躲懒,不如朕派别的人去!也省的丢了朕的脸!”
十三全身一僵,沉声道:“皇上,徐姑娘确实武功平平,但对付一些江湖宵小还是绰绰有余,这次是臣走了眼,没有看出那刺客包藏祸心,臣愿领受一切责罚,还请皇上不要收回成命。”
“哼!屠总管,你的徒弟,你看怎么办罢!”李颛沉着脸坐下。
此时,一旁阴影处款款走出一个人来,轻笑道:“回皇上,此事究竟是不是十三的错,还犹未可知呢。”
此人一身酱红官袍,身材高大瘦削,一头乌黑的秀发紧紧的束在黑色三山冠中,显得面容白若皎月,他柳眉凤眼,纤鼻红唇,竟给人一种男女莫辨的秀丽,若不是眼角已有细纹显了点岁月的浸染,说是个佳人也不为过。
十三一愣,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师父就站在一旁,对此并不惊讶,可惊讶的是他说的话:“大人,徐姑娘的伤……”
“若不是当年她爹徐浚泉因伤退隐,先帝的事业也不至于中道崩殂,皇上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吧。”屠青莲的声音与他的面容一样娇柔,却如蛇一般听得人心中发寒,“臣给了他们机会,还当他们能珍惜则个,却不想这么快,就故态复萌了么?”
十三心里着急,可直觉却让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看向上首的李颛。
李颛挑了挑眉,看了看屠青莲,又看了看屠十三,竟然转瞬也冷下了脸:“屠总管说得有理,拿下了鲸坞,江湖上的散兵游勇应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受个重伤,难免给了别人喘息之机。十三,你是真没想到,还是……”
这是怀疑自己帮助徐家阳奉阴违了,十三暗自心惊,低头叩首,大声道:“臣不敢!臣以性命担保!徐家绝无此意!臣来此便是受徐姑娘所托,向皇上求些时日休养一二!”
“请病假么,你说过了。”李颛有些不自在,方才屠十三上来就说徐心烈请病假求医药费,他还为这新鲜说法笑了一下,转瞬就被十三的描述吓了一跳。
“请假?呵,请多久,是不是正正好,不能去英豪会了?”屠青莲轻笑一声,语气中却满是杀意,“小烈烈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十三了了,他来时自然听属下讲过了英豪会的事,此时也明白徐心烈无论如何不能逃过,只能咬牙又低头:“臣明白了,还望皇上赐药,臣定会照料好徐姑娘,敦促徐家为英豪会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