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伊荼娜就像是得到了允许,笑了笑,走到了姜玉鸣的面前,将那条剑穗双手递了过去。
“我知道仙师爱剑如命,当初仙师身体抱恙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便想着去买些东西编一条剑穗,也算是……尽一份祈祷的心意。但后来……我也不知道再送出去还有没有意义,便一直留在了身边。今日,既然仙师来了,我便亲自交给你,若是仙师不想要,回头扔了也可以。”
姜玉鸣将剑穗中的白玉紧紧的握在手心之中,心中好像已经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不会跟他走。
果然,伊荼娜眼神温柔的看着他,但语气比之前更加坚定:“仙师,我还是不能跟你走。”
“师徒传承乃是大事,岂可如此出于私心决定?旁人若是听见方才的那番言论,该如何想你,又该如何想八重云天?八重云天的名声非寻常门派可比,收徒更要慎之又慎,我……旁的不说,脚踝上的印记若是被人瞧见,只会让你蒙羞,让八重云天蒙羞,何必如此?再者,世人都说神仙好,可是,我更想平平凡凡的过完一辈子,更何况,我若是现在走了,对我的丈夫又何曾公平呢?仙师,莫要再在我的身上纠结了,你的未来远比一个女人更加广阔。”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衣袖,轻声保证道:“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过的很幸福的。”
看着她的手,姜玉鸣忽然想起他们第二次遇见的时候,他带着她下山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拉着自己的衣袖。
那个时候,她还在他身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地离他而去,最终变成如今这样——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却要永远的分开?
是他对她不够关心。
姜玉鸣很快就想到了答案。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抗拒她,回避她,不愿面对自己的感情和心意,只想和她保持距离。
如果那时他能坦率的面对自己的心……也许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就不会是那个所谓的“丈夫”。
见姜玉鸣盯着手中的剑穗呆呆出神,似乎已经无话可说,庄子真觉得现在正适合将他带走。
“已经够了。”他慢慢走了过来,劝道:“玉鸣,缘分已尽,不可强求。”
他从拱门之下的阴影中缓步而出,姝丽俊秀的面容渐渐绽放在众人眼前,好像是月光照亮了他,但又仿佛是他自己本身就发着光。
而见他靠近,伊荼娜往后退了一步,尊敬的垂下了眼眸:“仙长。”
之前在人间逃难时,同伴们各自伪装身份,为免连累同族,在外人面前,都会装作陌生人,避免被人看出联系,怕到时候自己被抓,然后扯着萝卜带出泥一窝端。
因此,伊荼娜习惯性的在外面,谨慎表露出“我们不熟”的模样。
庄子真知道这一点,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
瞧见她那疏离淡漠,好像从没有与他微笑拥抱过的样子,他的脚步顿了顿,瞥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岩朗莫名看出了一点受伤的含义。
狼妖蹙了蹙眉头,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他没见过庄子真,但听说过八重云天的代掌门,银发浅眸,容色绝佳,对外性格冷淡,寻常人等难以入眼,对内却温和耐心,极为护短,虽然贵为日理万机的门派之主,但只要有弟子求助,他都会尽心尽力的给予帮助,像是恨不得把门下所有弟子都护在羽翼之下,不让他们受一点点伤的老妈子。
这样一位法力无边的真君,怎么可能那么脆弱,就因为伊荼娜避着他退了一步而觉得受伤?
一定是因为他的长相导致了错觉。
这位代掌门生的并不瘦弱,却总给人一种莫名的脆弱感,肌肤白皙的有时候仿佛透明,好像海中的泡沫。
庄子真拉住了姜玉鸣,垂眸道:“我们该走了。”
……
终于,庭院里再无外人。
伊荼娜确认姜玉鸣已经被带走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岩朗才开口确认道:“折竹君,姜玉鸣?八重云天代掌门,庄子真?”
伊荼娜没有隐瞒:“是。”
“你若是之前就告诉我来人是这两位,我会以为你是想害死我。”
“我要是想害死你,直接把你丢在那儿不管就好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岩朗慢慢的抬头看向了月亮,笃定道:“姜玉鸣还会回来的。”
“为什么?我难道拒绝的还不够彻底?”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岩朗轻轻的叹了口气,“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我手上。”
伊荼娜愣住了。
岩朗金色的眼眸望向了她:“你失踪的时候,他找了许多朋友来帮忙,他们没找到你,但发现了我。你见到我的时候,死的那个几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们受他之邀前来帮忙,一旦意识到对方失去了联系,姜玉鸣绝不会就此不管,若是他追查下去——他就一定还会回来。”
伊荼娜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伊荼娜问道:“你和他, 谁强谁弱?”
“若我在全盛之时,大概不分伯仲。现在么……”岩朗伸手握了握拳头,感受了一下此刻伤势恢复的情况, 眯了眯眼睛道:“大约是三七之分。”
闻言, 伊荼娜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他不会那么快回来的,你还有时间恢复伤势。”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偏向,岩朗有些不信:“那你呢?”
“我?”
“你不告诉他吗?”岩朗道:“他的朋友是来帮他找你的, 你不会觉得歉疚吗?”
“那我问你,”伊荼娜表情淡淡道:“他的朋友遇见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 只是藏在山里, 想着怎么避开那么多的修仙之人。”
“他们为什么要对你动手?”
“因为我是一只大妖。”岩朗道:“我受了伤,但凶性和野性太强,会捕猎,会吃人。”
“既然你那时什么都没做, 如果他们就此离开,继续寻找我,难道还会死在那里吗?是他们主动对你出的手。所以他们之所以会死, 并不是因为他们受人之托在找我, 而是因为人类的傲慢。”
“什么傲慢?”
“人杀妖可以,妖杀人不行的傲慢。”
这个世界人类的傲慢,和上个世界,人杀深渊生物可以, 深渊生物害人不行的傲慢一模一样。
岩朗道:“你不怕我杀人?”
我又不是人类。
伊荼娜这么想着, 看向他道:“你是狼, 你受了伤, 你要活下去,你需要食物,就要狩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为什么要怕?狮子会狩猎角马、猎豹会突袭羚羊,人类也不过是一种动物。他们狩猎其他的动物食用生长,为什么不能被其他的动物狩猎?杀人便要害怕的话,人也会杀动物,为什么你不问我怕不怕人?狼尚且不会对同一族群的伙伴下手,人却会杀死自己亲近的人,难道不是人更可怕?”
“在你眼里……”这逻辑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但仔细一想,岩朗就察觉到……伊荼娜显得太过置身事外了。她的地位摆的太过超然,有一种冷眼旁观的违和感。“我和人是一样的?”
伊荼娜说:“有人跟我说过,每一种存在都是平等,我相信他。”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话。”岩朗沉默了一会儿:“人类是不同的,人类是万物灵长,是超然的。”
“那你既然觉得妖族天生便比人类低等,他们要杀你时又何必反抗?”
“因为我不想死。”
伊荼娜笑了笑,觉得这是个传道的好时机:“但这天下,已经被人类所占据了,这天下的正义是人类的正义,天下的公平是人类的公平,妖族能去哪里?人类有社会,有文明,妖族却是一盘散沙,散落各方,然后被轻而易举的各个击破……终有一天,妖族将再无容身之地。”
就像深渊一样。
他们在人间苦苦挣扎,但无可避免的要走向衰亡。
他们失去了领导者,没有人能再将他们聚合在一起,整合他们的力量,带领他们前进。
“所以,神决定创造一个属于妖族的世界。”
伊荼娜感知得到妖族的气息和深渊生物不同,可是和庄子真想的一样——狼人和血族并非同族,深渊也从未诞生过天使,但深渊就是能够包容这些所有为人类,为天界所不容的生物的地方。
待他们重建了深渊,妖族就会成为这个世界的深渊生物。
他们会成为新的同伴。
他们因皆为异类而相容。
“属于妖族的世界?”这个口号不可谓不诱人,但也怎么想都不现实。岩朗疑惑道:“难道你那位神,准备把全世界的人类都杀光?”
“当然不。一个世界的平衡是最重要的,人类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事物,怎么可能都杀光?”她话锋一转道:“你知道翟子法器和‘小世界’吗?”
“……‘小世界’只是传说中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它在哪,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
但伊荼娜之前在姜玉鸣的梦中,发现他对“小世界”是有所反应的,也许他知道些什么。但后来他的红尘练解除了,伊荼娜一时半会没有能力进入他的梦境继续探索,便将打探消息的任务交给了庄子真——作为八重云天的代掌门,他的身份更加方便。
说起来,庄子真作为代掌门都不知晓小世界的存在和下落,姜玉鸣有可能真的知道吗?
因为还没有最后确定,伊荼娜没有回答岩朗的质疑。
她只说:“先休息吧。”
她饿了。
……
伊荼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食了。
之前虽然进入过庄子真的梦境,可第一次是交换记忆,第二次的梦境是送给他的礼物。因此她并没有食用他的欢愉——同类和食物,当然得有所区分。
后来伊荼娜又一直守着岩朗,观察他是否能够成为同伴,这是关乎未来是否能重建深渊的大事,伊荼娜十分认真,绝不分心,这么一来,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吃东西,全靠之前储存在体内的欢愉度日。
惨,就很惨。
终于,她饿的必须去补充能量了。
轻车熟路的,伊荼娜进入了梦境世界,找到了厉雀的神识。
由于离得太远,伊荼娜会无法入梦,所以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她的几个落脚点,就会发现她从不曾离开青灵山的位置太远。
这可能会成为一个破绽,伊荼娜也清楚这一点,可是……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如厉雀一般强大又如此毫无防备的食物了。
她舍不得放弃。
而一进梦里,伊荼娜就发现自己被人掐着脖子,举在悬崖之上,她顺势露出了痛苦和窒息的表情,奋力挣扎了起来,但力气的悬殊却让她的自救显得那么孱弱无力。
那人狞笑着,就要松开手,但这时,一缕黑气像是一柄利刃,自他身后迅猛的切开了他的脖子。
他脸上还带着残酷张扬的大笑,却已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刻,与身体分离。喷涌而出的鲜血劈头盖脸的浇了伊荼娜一身,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猛地下坠,又被什么东西迅速柔和的抱起。
她睁开眼睛,发现一股和刚才切开那人脑袋的黑气差不多的黑雾,将她裹在其中,带着她远离了悬崖。
她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做出劫后余生的怔愣模样,抬头望去,却见黑雾裹着她前进的尽头,站着一个一袭黑袍的少年。
我救下你了。
伊荼娜听见整个梦境里都回荡着他的心声,越来越振奋。
我救下你了!
她仰起脸来,惊喜万分,而又带着后怕涌出的眼泪,含泪朝着他粲然一笑:“阿雀!”
厉雀猛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在发抖。“你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伊荼娜的声音带着些哽咽:“我哪里都没有去。”
“你离开了我很久。很久很久……”
“胡说。”伊荼娜当然不会承认。她在他怀里捂住了脸,轻轻扭动身体,想要退出他的怀里:“你先放开我,我身上好脏……”
“不要!”但厉雀把她抱得更紧了。“你不能离开我,我不能再让你离开我!”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股狠劲,伊荼娜突然感觉到这个梦境将她的控制力排斥出去了一大半,并进行了封锁。
她之前看中的就是厉雀虽然神魂强大,可不会控制,但现在,情况好像有点不妙?
“我不会走的。”她连忙柔声安抚,“可是,你总得让我清洗一下……我身上那么多血,会把你身上也蹭脏的……”
可她话音未落,厉雀已转过头来,舔去了她唇边的血渍。
他漆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血色,像是蕴藏着一股沸腾的岩浆般危险而叫人心惊胆战——一旦爆发,或许那喷涌而出的力量与情感,会一下子裹挟吞噬掉他们两个人。
伊荼娜立即决定暂且别说话,别动作,以免刺激到他。
她垂下眼眸,顺从的让他像是猫一样,一下一下的舔舐着她脸颊上的血渍,又忽然转到她的唇上,带着深切的渴求与她接吻,直到少女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才像是得到一点点的满足,转而又去吮吸她的脖颈。
少年的舌头温暖、湿润、柔软。
伊荼娜慢慢软下身子,瘫进他的怀里。他脱下她被血脏污的外衣,却发现里衣的衣领也浸透了鲜血,厉雀低声道:“脱掉吧。”
少女在他怀中小声的顺服道:“嗯……”
衣物滑落,露出莹白如玉的肌肤,黑色的雾气从他身边漫延,将少女也遮蔽在其中。厉雀抱着她,但觉得就算黑雾将他们两人裹在一起,也无法平息曾失去她的恐慌。
他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却越来越害怕。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伊荼娜轻柔道:“我一直都在呀。”
“不,你会走,你会消失!”
厉鬼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他从她的肩头抬起脸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间化为失智状态,一片血红。
“我不要再失去你。我——”
“阿雀。”察觉到了梦境隐隐有了暴动的征召,伊荼娜捧住了他的脸,主动吻住了他,借此打断了他的话语,以及快要宣泄而出的不祥情绪:“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第一时间从他手中再次抢过梦境的主导权,强行将场景变化成上一次她离开前的婚礼场面。
一瞬间斗转星移,他们已经从悬崖边,来到了“家”里。
梦境里,不需要知道“家”在哪里,只要知道这里是“家”就够了。
而他们躺在床上,被子仍是红色的喜被,很显然昨天是大婚之夜。
伊荼娜躺在厉雀的怀里,担忧的凝视着他。
她趁着厉雀尚且不知道保护自己的意识,奋力混淆了他的认知,厉雀果然顿了顿,方才在悬崖边的事情一下子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