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乐的眼神,在那刻变得玩味而深邃起来。
“要我?”上扬的词句,尾音惑人。
季禾透用力点头。
他狭长的眼微眯,稍稍靠近,鹰隼开始狩猎。
“想怎么要?”
语气故意又暧昧。
他抬手将她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拿下,捏着对方纤细的手腕放开,低头一瞥,看见她圆润的指甲,没有涂指甲油,粉粉的透明的,很是可爱。
抬眼看见小绵羊的脸,仿佛上了妆般露出一层薄红来。
季禾透半闭着眼睛,另一只手推推他,耳朵都快红了。
自己在学校里,也是撩汉的一把好手,到傅景乐这儿,全部化为乌有,像个思春期的小女孩那般动不动就脸红。
有毒啊……
“小东西。”对面的正主儿云淡风轻地喊了一句,周身毒品般致命的味道愈发浓郁。
季禾透看着他深邃如寒潭般的双眸,小声道,“干嘛……”
“行车记录仪,知道么?你把这车撞坏了要赔多少,知道么?敲诈勒索是犯罪,知道么?”他眸底忽而泛出冷冷的光,一连串问号吐出,砸的季禾透发懵,“看来还没走进高校门的高三女学生不仅能吃,还无知。”
牛逼什么!也就怼人的时候屁话多!
季禾透在心底控诉着,同时立即把方才她脑子里那点风花雪月统统驱逐出境,回到了现实。
这个人再撩,他也还是傅景乐。
清贵自负如同从军阀世家里走出来的傅大少。
思考着傅景乐嘴里的话,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占上风,立即谄媚道,“英俊潇洒的傅大少应该不会找我一个身无分文的毕业生索赔吧……”
英俊潇洒的傅大少面无表情,提溜着她塞进了副驾驶里。
然后就被傅景乐在商业区中心毫不留情面地丢下了,她看着傅景乐走进街对面的大楼里,转身在书包里掏出了纸和笔。
她写了一份合约。
然后进了楼。
这一整栋楼似乎都属于某一家国际企业,人来人往,装修格外气派,一楼穹顶高高,她仰起脸,宛如看见了一座商业城堡。
傅景乐在这里工作?
她皱着眉头,边思索边向前台走去。
“请问傅景乐傅先生在这里上班吗?”
前台小姐脸上露出微微疑惑的色彩,三秒后又换成茅塞顿开的表情,“您是说那位特邀的傅先生?”
季禾透被这变脸般的神色惊了惊,感叹了一下大企业员工的职业素养,又疑惑了一下所谓特邀是什么。
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于是季禾透继续问,“那你们这有别的傅先生吗?”
这次,季禾透已经不需要前台变脸小姐姐的回答了,因为她看见不远处的自动扶梯上一男一女的身影。
男子穿着白色宽松款衬衫,亚麻色九分裤,配一双浅色的牛皮系带复古鞋,极衬他人。
简约风格,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卓然气质,不是傅景乐的话,算她瞎。
她看向与傅景乐靠的极近的人影,女人看起来比傅景乐大不了几岁,黑色职业装格外利落,而身形与脸蛋,却是极其抢眼的。
二人似乎是在交谈什么,女子盈盈笑,傅景乐垂眸,脸上当真是毫无情绪。
没有对待她时的鄙夷和不耐,整个人冷得像一座移动的冰山。
季禾透顿住了。
俊男靓女快走到她身边时,无论是出于原计划还是什么,她都得扑上去叫一句亲爱的。
不过看着女子看着傅景乐露出的笑容,她心里还是有点莫名的小不爽。
“亲爱的!”
当她真的出其不意地缠上傅景乐的胳膊,甜蜜蜜地叫了一声时,明显感觉到傅景乐身子一僵。
而后他身边的美女身子一僵。
哈哈,没想到吧!
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傅先生,这是……?”美女一张姣好的容颜僵硬地微笑时依旧美丽如花,她看了一眼傅景乐,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季禾透。
季禾透抢答,“傅先生的女朋友。”
怕可信度不够似的,她又指着脸上的创口贴补充,学着傅景乐冷淡又暧昧的调调,虽然失败了,但是杀伤力倒是足够了,“这个就是昨晚闹的。”
反正她也没说瞎话!这个伤确实是昨天晚上闹的。
“你们昨晚……”美女已经到了尴尬极了的程度,季禾透美滋滋地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继而被一股力道轻轻扯住了后背的衣领。
“失陪。”傅景乐声音清冷,语气礼貌,不辨喜怒。
季禾透缩着脖子,再次回到了那辆bmw的副驾驶座上。
好看脸上安怒意,入骨寒气知不知。
季禾透想哭,可还是得保持微笑。
“到底想要什么?”傅景乐坐在驾驶座上,环臂,审视般扫了她一眼。
他是真搞不懂这个小姑娘的来意了。
他方才是受父亲好朋友的传召去的对方公司,推门进了对方办公室,迎面是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他几乎是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让他打发女合作方来了。
说实话,傅景乐不太喜欢拼命往脸上摸化妆品的女人,东方给了他良好的品味,无论是衣品,还是对女人的品味,哦话说回来,当然,他是个直男――但是对方似乎对他非常感兴趣,傅景乐认为一个成功的女商人开口应该是谈股价,而并非讨论他衣服的品牌。
搞得跟在酒吧**似的。
至于季禾透这个蠢货忽然出现并且导致女合作方脸色阴沉的行为,他只能说不知道自己该作出什么表情。
傅景乐扫了副驾驶座调整出一个真挚眼神的小绵羊一眼,忽然想摸摸她的头发,夸赞一声,“good job。”
“我说了,要你……”季禾透说到一半接受到傅大少的眼神,于是匆忙转了音节,“赔偿。”
“嗯?”
“陪我一起当网红啊。”
季禾透说着,从包里抽出那张薄薄的白纸来,看着他咧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入目,纸上写着四个大字。
――恋爱合约。
醒目惊悚,端端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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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合约生效
气氛安静的茶室里,季禾透把手机推到傅景乐面前。
手机上是一套组图,少女穿着吊带的黑色蕾丝长裙,露出精致的肩胛骨,锁骨链弯出新月的弧度,长裙过膝,下摆镂空蕾丝繁复宛如层迭莲瓣,却堪堪是纯粹的黑色,显出一抹哥特的奇异色彩来。
更奇异的是,她立在一朵巨大的黑色莲花之上,赤/裸着的双足上系着银色铃铛,同她锁骨间的新月吊坠一般,淡淡映亮了整个画面。
宛如幻境般,幽暗的池水荡漾,四周雾气升腾。
少女扬一扬头,雾气四合,她皮肤莹白,沉静眼底染上晦涩薄雾,宛如堕下人间的巫女,极富灵气。
这是她走红网络不久后,一家服装品牌找她拍摄的宣传海报。
诸如此类的照片,还有许多。
季禾透的确曾经是个网络红人,现在也的确过气了,这一点上她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个字欺骗傅景乐。
“那大概是我高二上半学期的时候,有剧组来我们学校取景,我抱着书偶然路过,正巧被那个导演拍下来了,然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在学校打压下,日日校服,统一清汤挂面般的黑长直。刚巧季禾透那会儿嫌麻烦,去理发店剪了个齐耳短发,她本人觉得奇丑无比,后来却被网友比喻成十三岁时的小波特曼。
季禾透当时看着那条评论,想起班里暗恋她的男生的表白,夸她有女藤井树的气质。
波特曼和中山美穗的气质,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季禾透默默地在心底流泪。
人们喜欢将美好的事物拿出来,冠之以另外一个美好事物的名姓,比如,一个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子时,眼底倒影出的满满都是自己欢喜的模样,看不到其他。
总之,季禾透那天顶着一头齐耳短发,穿着款式落后的肥大蓝白校服,抱着一摞书匆匆行过校园主广场,侧眼一瞥才发现这里有剧组在取景。
她人情往来向来寡淡,她说话不太讨人欢喜,偏又长了男孩子趋之若鹜的脸,女同学们背地里指桑骂槐地说她假清高,皆对她摆出一副不屑的脸。她刚开始还有点憋屈,久而久之,她干脆真的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懒得与旁人来往,故而每天在班级里无聊得只能读书,校园八卦一类,她的消息也总是滞后的。
比如这个剧组来她们学校取景的事,她才知道不久。
她盯着摄影设备研究了片刻,继而垂下头来,抱着书加快了脚步。
三天后,后座的男生神色夸张地在自习课上偷偷把手机递给她时,她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少女的模样。”
这条微博只有简短的五个字,配上三张照片,肥大的校服,齐耳短发,赫然是那天中午路过主广场的她。
流苏遍地,女孩抬起眼,眉眼间是倾城天光,抓拍得好,机缘巧合成就了她惊人的美丽。
“哎,季禾透,你这张真的漂亮,这个导演很有名气的,哎呀哎呀,苟富贵……”
后座男生的念叨被纪律委员凶狠的眼神打断。
季禾透垂下眼睫,自此,她承下那些奉承与鄙视。
毕竟是被知名导演翻牌,上过微博首页的人,加上长得着实好看,很快便成了网红圈的一枝新秀。
各色约拍,接应不暇。
年少成名,意味着要比旁人接受更大的压力,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网络红人,并非什么大明星,也要不停地接受来自网上和现实的双重谩骂与抨击。
人生在世,总是不易。
不过好歹还是有支持和喜欢她的人在,一口一个透透美少女唤她,唤得她心里美滋滋的。
“可信度还行。”傅景乐两根修长的手指慢慢转动着面前精致的紫砂茶盏,轻描淡写,“那你后来怎么就过气了?”
季禾透喝了一口茶,眼神往左右两边各瞟了两下,就是不往傅景乐那儿看,“高、高三,学习忙,退出那个圈子了。”
“嗯?”
季禾透自暴自弃地松懈下方才绷紧的后背来,整个人躬着腰,仿佛随时脑袋会砸在茶室的矮几上。
“我觉得说出来,你可能就不会想理我了。”
“说说看。”傅景乐饶有兴趣,挑一挑眉头。
季禾透复挺直了脊背,深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声音变轻了许多,“昨晚那个男生,你还记得吧?”
傅景乐点点头。
“我跟你说了,他是我继父的儿子,叫陈惭。”季禾透坐在傅景乐对面,低垂长睫,宛如回到一年多以前,“说实话,我继父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说过,她命数不好,活了十八年,没遇到过什么好人,遇到的善意也寥寥无几,其中傅景乐就算一个。
他赠予她一夜的善意,所以她是应该感谢傅景乐的,无论他答不答应自己的要求。
他继父确实人品极差,上梁不正下梁歪,陈惭继承他父亲的品行,从小到大坏事做尽。
季禾透十岁那年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陈家,在充斥着暴力污秽的家庭里,八年不知道是如何度过。她曾在每一个星辰灿烂的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透过小窗仰望星空,身上的被子散发出久远的霉气。
王尔德说过,我们都生活在下水道里,但依然有人夜夜仰望星空。
直到高考结束,她才如同逃脱梦靥般暂时松了口气。
“大概是高二下半学期吧,我在网络上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陈惭知道了,其实这种事我知道瞒不住的,然后他告诉了我继父。”少女长睫掩住眼神,“我那大半年的收入基本上都给了陈家,不给的话他们就拿妈妈威胁我。”
可是陈惭一家并不满足。
直到高二结束,铺天盖地的照片,宛如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缓缓分泌出毒素。
少女除了重点部位被遮住外,洁白的身体宛如暗夜里盛开的栀子花,美则美矣,却难逃骂名。
恰巧某位知情人士出来爆料,网红transfairy,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自幼品行不端,为钱可以出卖自己,这张照片就是铁证。
——脱粉了脱粉了。
——长的这么好看,人品这么差。
——人不可貌哦,光看外表还以为真是个小仙女呢。
……
铺天盖地的谩骂里,她分不清哪些是黑粉哪些是键盘侠,只是心里升腾起浓烈的无助感。
那是她第一次切实体会到,语言毁灭性的力量。
那晚她跟陈惭在锁了门的房间里厮打了很久,陈惭把她压在桌子上时,她抄起桌上的玻璃娃娃,狠狠砸上陈惭的额头。
她冷静地看着血迹顺着陈惭脸颊往下流,难消心中恨意。
但再对陈惭恨之入骨,网上的照片和旁人的骂声已经覆水难收。
她知道解释不清,联系了相关的人删掉照片后,她清理掉自己所有的微博,选择了退出。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走在校园里仍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人喊她婊/子,有人委婉些,骂一句公交车。
傅景乐把玩茶盏的手有片刻的停顿,随即抬起眼。
季禾透也恰巧抬起眼看他。
目光交接,茶香弥漫。
面前的小姑娘纤细,半跪在软垫上,说出这段话时语气平静。
她身后的玻璃窗外翠竹挺拔,耳边水声泠泠,他见她目光清澈,忽然觉得她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一定独自哭了很久。
“我不想回那个家了。”她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
傅景乐垂睫,没有作出什么触动的表情,依旧淡漠如雪,“那你确定你有勇气回到那个圈子?”
“我要成为更好的人。”季禾透没有犹豫,点点头,忽地眯起眼睛笑起来,“谢谢你听完这些选择了相信我。”
傅景乐眼风轻扫,“我又没说相信你。”
“……”
季禾透无语凝噎,抬眸扫了他一眼,对方老神在在地品着茶,再没看她一眼。
“那谢谢你昨晚收留我,不打扰了。”季禾透知道人得知情识趣,推开茶盏,点点头起身,依旧笑眯眯的,“拜拜啦傅哥哥。”
“三个月太久。”
那个好听到耳朵怀孕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时,仿佛时光倒流,回到无助与饥饿交加的深夜里,傅哥哥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燃起她所有的希望。
“欸?!”她蓦然转过身来。
傅景乐格外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你那个合约写的不是假扮情侣三个月么,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