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将油门踏得更深。
不知道开到了什么地方,在一段地势高的路上,他往窗外看,远远看到城市未眠的灯火。
一刹那,他觉得熟悉极了。心里出现一种复杂的情感,却是他 20 多年的人生中没面对没处理过的。
他靠边停下,在车里呆呆坐了一会。柔和的蜜糖般的车内饰灯光将他环绕,像漂浮在梦里。被风吹的乱糟糟的刘海和他年轻的脸庞更相衬,刘海下那双眼角尖尖的眼睛眼帘低垂,仿佛噙着碎糖粒,锐利光洁的鼻头缀着车灯的光,像一个被遗忘在夜色里的神的孩子。
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世界上谁能真正了解谁呢?
随后,他改变了主意,缓缓掉头,将车开上原路,一路开回了公寓地下停车库。
上楼到家一头扑在床上,和衣而眠。
几小时后他便惊醒,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又 shit 一声,走到门口时才想起已是五一假期,不用上班。
心慌笼罩了他。他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不玩游戏。以前心情不好,他就去滑雪或找人打曲棍球,在运动里发泄,可现在都不太现实。他拿出手机迅速搜到附近的足球俱乐部,挎上包就出门了。
来到陌生的场地,其他球员相熟,听出他不是内地人,便纷纷使眼色要给这个“香港仔”一点颜色。
在比赛过程中,其他几人不断包抄围攻他,他几次被钉鞋铲倒,重重倒地又只能站起来继续跑。裁判不吹哨,没人有心情主持正义,场边的人双手抱胸,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看着这场绞杀。
汗水从头皮流进他眼睛里,咸涩的汗水让本就疲惫充血的眼睛更红了。坚持踢完 90 分钟,他力竭瘫倒在地。喘着粗气,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自言自语:You are?not gonna give up决不能放弃.
一挺身起来,收拾东西离开球场,他又来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库,再次将黑色路特斯跑车开了出去。
车子一路低沉呜咽。
除却偶尔的伤感,总体来说,这段时间伊莎贝的生活是开心的。
工作上,之前张牙舞爪的拦路小鬼们被摆平,下级、同级、上级每个维度上都暂无烦心事。身边不乏一起攻克董事会演讲,又可以逗趣的人。
距离某些事情越走越远,她越得意。
不过今天下午,她遇到一点麻烦事。
一个同事敲伊莎贝办公室的门,“伊莎贝,有空吗?”
“里昂,等我十分钟好吗?”
“好的,我待会再来。”说着他关上门退出去。
“来吧,坐,什么事?”里昂再次进来时,伊莎贝招呼他。
“是这样的,我看到邮件,城市侧有空位,那个城市离我家很近。我想试一下,”他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脖颈,继续说:“伊莎贝你别误会,我其实真觉得你当我们 leader 挺好的,绝对不是对你不满意。只是我年龄越来越大了,离家近点还是方便一点。”
里昂是以前留下来的员工,是她 team 里的 senior。能力不错,态度认真,可以算是现在部门中的中流砥柱,伊莎贝也将优质资源向他倾斜,为他争取费用很高的培训。这样的员工是最能承担紧急或者重要任务的,往往能交出令人放心的结果,所以也是任何领导最不希望得知他要离开的消息的那种人。毕竟他走了,再遇到难办的事,可就没人能差遣了。
此刻里昂提出他要离开上海总部,去城市。这是很多在总部的人会走的路,先在天子脚下谋份差事,再去到基层,职级和待遇都不会差,基层还高看一眼。或者做到几十岁,在总部无上升途径了,就去城市做做地头蛇。
她知道里昂没有骗她,也骗不了她。
但是,上次听到市场总监抱怨后,她找麦琪了解了,现在公司真的有意收敛摊子,离职了的原来位置的 headcount 就关闭,不招人替补。也就是说,里昂如果离开了上海,她部门就少一个干活的人。
员工们多少也听到了关 hc 这个消息。加上现在正赶上 board meeting 这个需要人干活的当口。所以,此次里昂来找伊莎贝,并没有信心,他忐忑地等待着伊莎贝的回答。
第48章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伊莎贝却回答:“嗯,我知道那个空缺,确实是个机会。有什么要我帮你的吗?”
听到伊莎贝这么说,里昂怔了几秒。他想到了按伊莎贝的为人,她应该不会像某些 leader 说各种无法兑现的承诺或抹黑那个新的机会,以此来施加压力拦他,但他也从没指望伊莎贝能主动提出帮自己。
看他惊讶,伊莎贝解释道:“里昂,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不满意我而想走,我们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老实说,我是矛盾的。从一个 leader 的角度上说,我非常不想你走,你是一个我信赖的员工,我需要你。我巴不得每个员工都像你这样,老老实实地干活,我多轻松啊。但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也许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我们年龄相仿,我理解你。我希望你有更好的更广阔的发展,或者能更好的照顾家庭。所以,我想我不该因为我的自私而阻碍你的前途。我也无权这么做。如果你有更好的发展,对我这个前任上司来说,也是美德一件,对吧?所以说,有什么我能帮的?帮你分析一下那个岗位?帮你看看简历?”
“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一番话让里昂眼里充满敬佩和眷恋。
以前弗利拉做 leader 的时候,也有个同事想去城市,他还没有直接提出来,弗利拉就各处为难他,仿佛她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她的手下,生是她的人,死也得是她的鬼。那时大家只道是寻常。今天伊莎贝却以如此开放的格局,让他看自己的调动有了新的角度:自己发展的好,对伊莎贝来说,也更好。
伊莎贝找出那个职位的 JD,里昂拿出他的简历。她没有直接告诉他面试时应该如何表现,而是引导他围绕关键点去思考,直到答案昭然若揭。
“你有能力自己发现其中的关键点,而且以后的工作需要你具备这样的能力。”她诚恳地说。
里昂像要独自出征的士兵,她送到最后一程,并送上他未知前路上为数不多能依靠的武器。
她确实是一位不一样的领导,“新生代 pro plus”里昂跟部门同事说。
里昂走出办公室,伊莎贝就把芮塔叫了进来。
“老板,找我什么事?”
“你的 PE 准备好了吗?”
PE(Performance Evaluation)工作表现评估。每个财政年度结尾时,A 公司每位员工总结过去的工作,向上级汇报。上级进行考核,评估员工的能力水平、发展阶段,从而决定涨薪或职级提升。所以,谈 PE 对每个员工都是件大事,谈得好,升得快。对各位经理来说,这也是个激励员工的好机会。
伊莎贝才把 PE 的准备布置下去,和大家单独约了时间,离芮塔谈 PE 还有一周,芮塔自然还没准备好。
“这次你一定要认真准备,好好把自己过去这快一年做的项目盘点一下,分析出成功和还可以进步的地方。认真准备,听见了吗?”
芮塔点头。伊莎贝说了两次“认真准备”,她觉得一定有原因。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她不会害她。况且,经她一提醒,自己这短短时间确实做了几个不错的项目。尤其是凯特走后,伊莎贝放心地安排给自己一些超出发展阶段的“超纲题”,自己应对的还可以,连里昂都说他要追不上现在的年轻人了。芮塔回到位置上拿出 PE 表格,埋头思考起来。
伊莎贝有意在这次 PE 给芮塔升一个能力水平,相应的,她的薪水也会涨。提携她的原因是,第一,她的表现确实优秀,远超同期入职的其他人,甚至比几个老员工能出成绩,初具 senior资深的能力。第二,里昂走了,团队里少一个 senior 员工,员工的发展等级构成不均衡,上级一看你这团队里全是虾兵蟹将,是你失职没有做好员工的能力培养和发展。
但是,芮塔入职连一年都不到,这时候升 senior,恐怕 HR 会有异议,质疑她能不能担得起这个头衔。考虑到这点,伊莎贝特意嘱咐芮塔好好准备,她想万一遇到 HR 阻挠,她就邀请 HR 和她一起给芮塔做 PE,打消他们的顾虑。
相比于对付凯特那种棘手案例,发展团队的技术她已经驾轻就熟。早在工作之初,伊莎贝在这方面的 sense 已经体现出来。
她英语好,求知欲又强,下班没事就在 K 司内网上逛,把里面英文版的企业内部知识下载下来慢慢读,其中有不少能帮助新人了解和融入公司。只有把脑子洗干净了,才能保持一致性嘛。尤其是 K 司这种重视价值观统一的。
她以正式员工身份入职的时候还没有毕业,完全白纸一张,加上这一通苦学,成长为根正苗红、血统纯正的 K 宝宝。这也是领导分配她带黛娜的原因。
后来,伊莎贝把这些资料整理分类,上至工作流程下至自己总结的术语缩写解释,十分实用。先是零散分享给新加入的同事,后来规模化,做成一份设计部入职大礼包给老板看,老板欣然应允。以后设计部新员工入职,除了有 HR 统一的培训,还有一份来自“老员工”的知识“圣经”。
所谓一切世事,早已有迹可循。给下属出谋划策完,又连轴准备起自己的任务。
她摊开 moleskine 笔记本,这是喜欢纸笔触感的她最爱用的笔记本,内页颜色舒服,下笔顺滑。上面已有思考留下的痕迹,她继续建筑起来。
当 leader 纵然有百般辛苦,对她却有致命吸引力。意味着站得更高,能看到的画面更大,能影响改变的范围更大,自己个人的能力通过一个放大器,投射出来和一些更大的东西相联,这种成就感是她喜欢的。
她的哲学是这样的:自己有能力,可世界上从不缺聪明有能力的人。要找到一个媒介一个契机,去属于一个更大的东西,才不白白辜负了自己的能力。
在大企业做管理层,是像她这样的普通又正经的人能找到媒介、放大器—不正经的,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现代艺术史课堂上,老师讲很多艺术家看不起安迪沃霍尔,认为他世俗,拜金,商业运作才华大于艺术才华。但伊莎贝并不这么看。
安迪是独一无二的,他聪明地利用了大众传媒的传播效果,用“复制”消解艺术的“独一无二性”,他说“赚钱是一门艺术,工作是一门艺术,好生意是最好的艺术。”多么 street smart!他如愿以偿地从贫困病痛的童年走到世界上最会赚钱的艺术家。他为同时期艺术家创造了乌托邦般的“银色工厂”,让他们也大把挣钱。“达则兼济天下”也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好。他难道没有一种侠义?
到了她和亚瑟约好的时间,她夹着笔记本来到亚瑟办公室,里面却没人。
“他去法务那边了,你等会吧。”翠妮对伊莎贝说。
“哦好。”伊莎贝回翠妮。
这时她看到望向她的查尔斯,目光相汇,查尔斯眼含笑容,微微欠身。多好的教养,真替芮塔高兴。伊莎贝回他一笑,走进亚瑟的办公室。
办公室似昨日焚过香,一股极淡的檀香只有刻意留意的人才闻得到。像他的人,不露太多声色。但伊莎贝一进来就捕捉到了。
他桌上摊着一些表格,表格上放一支万宝龙冰川蓝色钢笔。现在用钢笔的人很少了,但这不是让伊莎贝心里咯噔一下的原因。
在绘画里,有一类颜色被叫做“高级灰”。不像颜料盘里现成的那些颜色般直白、突兀、没看头,高级灰往往因复合了多种色相而呈现出层次丰富、柔和、耐人寻味的特点,也被称为“雅灰”,雅致脱俗,含蓄和谐。
学画画就是学观察。 这种冰川蓝色,从她受过绘画练习的色彩敏感度来看,很特殊,像高级灰的一种浅蟹灰和其他颜色复合而成的另一种高级灰,设计师品味好,调出来的笔壳色极美。高级灰千变万化,别的品牌想模仿这个颜色,绝无可能。
所以,她对这颜色过目不忘。
上学时,学校安排伦敦知名的性格个性研究室来给大家 seminar,阿文和伊莎贝秉承”多薅羊毛,值回学费”的态度,凡是这种“羊毛”都欣然参加。当堂 DISC 测试大家玩得不亦乐乎,测出伊莎贝是“猫头鹰”,这种人,洞察力强,分析力强,依靠数据、追求精准,天生爱找出真相。“孔雀型”人格的阿文便在每每伊莎贝眼睛太毒太犀利,语出惊人的时候,叫道“你这个猫头鹰”。“猫头鹰”类人的缺点是他们太过理性,甚至会将事实和理智置于情感之上—在伊莎贝对贾斯汀的处理上,就能看出来。
此时,她心里有一个声音。 这支笔,在其他地方见过。
小长假老安 po 了一张无关痛痒的照片,在照片的一个角上,这支笔露出了一点点。只一点点,伊莎贝就记住了这个颜色。
老安和亚瑟小长假的时候也在一起?
职业人士心照不宣的,放假时不会和同事在一起。不论工作时多亲近,放假就是和工作切断关系,尤其对老安这种公私分明的外国人。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来啦,等久了吧。”身后传来亚瑟的声音。
第49章 说着他坐直起来,明显是一个学霸的求知精神被点燃了
伊莎贝马上回神,拧在一起的眉头松掉,专注思考时紧张的肌肉瞬间转成舒展的笑,她转身,“没有,我刚来。”
亚瑟扬扬手里的文件:“去和本杰明讨论个流程,坐啊。”
她应着坐下。
那只冰川蓝色的笔还在那里,心里的疑问也还在,可她不会问出口。关于这件事,那天已经很明确,亚瑟和老安是一张暗网,问也问不出什么,还会打草惊蛇。
“师兄,我有些想法,想和你讨论,听听你的意见。”
“好啊。”他端来一杯茶,又是雀舌。
她翻开笔记本,把脑子也翻了一页,刚刚的那页被按下压实。开始讲自己对领的那条 strategy 的研究:
“我做了一些调查,现在的消费主体已经慢慢向 GenZ 转变。我们的业务也不例外。他们是‘数字原生代’,也就是所谓的 digital nomad数字原住民。这群消费者喜欢追求新奇独特,彰显个性。对他们来说,除了获得某样东西,消费更重要的是对‘意义’的消费,他们通过消费来建立自己的身份、获得身份认同、圈层归属。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剁手’消费下降,但他们这一代愿意为好的体验和自己认同的文化或价值观花费更多,并分享出去。所以,能带给他们独一无二、出乎意料的体验感和真正有 point 的品牌,能抓住这部分人的心。”
“嗯,继续。”
“两个关键点,”伊莎贝比了两根手指:“出乎意料的体验和独一无二的品牌价值。”
亚瑟悠悠然地说:“独一无二的品牌价值我清楚,A 公司全球独树一帜的形象和所有产品传递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价值。”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伊莎贝:“出乎意料的体验是什么?还有,如何将这两个关键点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