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忧的猜测应验,叹了口气,吩咐仆从们将这只知道撒丫子狂奔的冠军侯抬下去,送回院中好好休憩。
小霍的院子昨日便打扫收拾妥帖,床褥都是新换的,柔软又舒适,屋中开窗通了风,还特意燃了凝神静心有助于睡眠的淡香。
就连新制好的冰鉴,也已经摆在了榻边,保证他睡着了不会
被热醒。
于是,累得断了片的小霍将军就此睡了三日夜。
要不是担心他太久不吃东西对胃不好,卫无忧亲自跑去将人唤起来,恐怕这人还能继续沉睡下去。
霍去病坐起身来浑浑噩噩。
睡了三日,他的发辫已经散开,头顶还有朵呆毛倔强的翘着,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发笑。
卫无忧小盆友摇首叹气:“都几时了还不起床!阿父再这般睡下去,是要变成睡美人吗?”
霍去病闭着眼哈欠连天:“睡美人?听着倒是新鲜,又是你编的那个‘童话’故事吧?放心吧,你阿父我要当就当战神将军,旁的都没兴趣。”
卫小四见怪不怪,招呼刺儿将霍去病的吃食都放在桌上。
小霍揉揉眼,总算清醒一些:“我睡了一整夜?昨日宴席上太困了,阿父可不是喝醉了!”
卫无忧小朋友递过去一个鄙视的小眼神。
先前喝酒误事自爆的是你吧?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酒量差酒品差了,还要装。
他淡然自若答话:“阿父,距离宴席那日已经过去三天了。”
霍去病炸毛:“什么?”
卫小四重复了自己的话一遍。
小霍猛猛摇头:“这不可能!不过几碗啤酒,我怎么可能睡了三日。”
卫无忧心中暗自好笑,想到了那句“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见霍去病还在纠结,小萝卜丁无奈叹息,十分宠溺道:“阿父纠结那些做什么,快起来梳洗用过大食之后,跟我一道去安排云中的新城防建设。”
霍去病闻言挑眉:“那是什么?”
“陛下不是要来嘛。圣驾抵达云中,只住在诸侯邸定然不便,怕是呆不了两日,还得住在太原郡的行宫之中。”卫无忧坐在床畔,晃悠着双足闲闲解释,“即便只是两日,圣驾亲至,我作为一方诸侯,便该尽好本分。至少加固加固城墙,修修道路、水库和城市排水系统。免得碰上了大暴雨或是匈奴突袭,背上一口大黑锅。”
霍去病翻身下床,利落地套着自己的衣袍,笑他:“你如今是越发像舅父了,哪就这么巧,什么事儿都被咱们赶上了。天灾人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着陛下来全都来了。”
卫无忧扁扁嘴:“说不准呢,防患于未然嘛。”
再说了,以刘彻非“欧”即“酋”的极端特殊体质,他还觉得这事儿概率挺高的。
卫无忧等着霍去病吃完两个小菜一碗小米粥,便拉着人一道出门往城墙下去了。
霍去病这会儿清醒过来,忍不住问:“小巫朵可还在府中?”
卫无忧跟他阿父共乘一匹闪光,闻言摇了摇头,拍拍身下的马儿:“闪光啊,听到了吗?你不再是去病阿父唯一的老婆了。他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从大宛公主那里骗新老婆!”
闪光通人性,嘶鸣一声,打着响鼻小跑起来。
霍去病笑了:“别听这小子瞎说。再说了,我这不都是为了全军将士们。”
卫小四:“放心吧,巫朵好好在府中呢。这几日,她跟着芙蕖和墨阿姊学医术、学暗器,玩得可高兴了。不过,我觉得这小女娘看着天真,实则不好骗,很有底线,可不会为一点开心就承诺什么。”
这样行事,也算契合了她大宛公主的身份。
父子两人略说几句,便驱马到了城门下。这是云中城的南城城门,刘彻若要从长安北巡而来,定然要过此地。
“北城城门定远门面向漠北,是最先加固修缮完毕的。原城墙是夯土墙,高度和厚度都不足以应对攻城战,虽然匈奴人很少有此举动,但不能不防着。”卫无忧指了指加固起来的新城墙,笑道,“阿父你看,这是青砖垒起来的实心城墙,里头我又叫人埋了钢筋,可结实了。”
霍去病仰头看去,新的城墙在烈日下呈现出青灰色,厚度可达四五丈,高度也有三丈有余,隔数十丈还建有一座城楼,里头容纳着弓箭手和猛火油柜,简直比他想象中的防守重地还要高出一层。
卫无忧仰起小脑袋,观察着霍去病的表情:“等青砖完全砌好晾干,城墙外墙还要抹一层水泥加固。”
小霍真心实意赞道:“真不愧是我儿子。诶,我听这些民兵说那定远城门外头在挖什么?”
卫无忧没想到霍去病还挺细心,不过驭马在这里待了一会儿,获取情报的速度倒是很快。
这怕都是战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练出来的。
卫无忧解释道:“噢,那个是护城河
,北方毕竟要抵御匈奴人突袭侵扰,压力大一些。等沟渠挖好了,引芒干水(大黑河)来绕城,翁城墙上有闸楼,用来负责升降护城河上的吊桥,连接城门防御系统和护城河防御系统。”
护城河自古以来,都是城防建设体系中最为温柔的屏障。
卫无忧要提高防御等级,安心搞建设,便不可避免的用上了它。
父子俩一路走走停停,卫小四这个云中王当的实在有些辛苦。
许多安排只有他的脑中有概念,这事儿又不像从前在长安城庄子上搞农务,只要吩咐下去便能八九不离十的摸索出来。
城防和城建,搞规划的卫小四可得时时跑着,勤走动,多修正,免得底下人岔路上走远了不自知。
霍去病陪着儿子看过了城墙和护城河、闸楼、吊桥的进度,又带着人反身折回东城。
诸侯邸和官宦们多居于南城东角。
这里是城中最先铺设新道路的地方。
卫无忧仿效从前在长安修路的法子,在挖路基时,便命人在两侧流出窄的沟渠,用于将雨水收集汇聚,最终导出云中城,流向城郊的水库中。
黑河尽头亦是一座大型水库,有这两者,云中一带遇上普通的旱涝灾害,都不必再担忧了。
大汉是天灾人祸扎堆的时代。
不知是不是在抽卡上耗费了太多运气,帝国的十年里头,有八年都在水灾、旱灾、蝗灾、地震中度过。
因而,卫无忧从方方面面搭建起来的建设,既是与异族人侵略者的抗衡,同样,也是与天灾的较量。
所幸,如今他已经看到了不小的希望之火在燃烧。
处理完诸多琐碎之事后,睡了三天的霍去病都要犯困了。
小霍将儿子捞上马,搂在怀中,有些心疼的用下巴戳了戳无忧脑袋顶上的小揪揪。
“你啊,犯得着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吗?陛下自己要来,你随他就好了。”
闪光钉了马蹄铁的蹄子“哒哒哒”的,缓慢在石板道上踏过。
卫无忧摸着柔软的鬃毛,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低声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陛下。”
霍去病:“哦?”
卫无忧正经八百道:“阿父你看,
今年云中、上党、太原一带夏日里雨水尤其多。黄河常年在夏秋泛滥,一旦大水漫灌,就会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是有些担心……”
“担心洪涝?”
霍去病驭马,垂眸看着圈在双臂之间的萝卜丁。
好像忧儿的个头还是那么高,但人是真的长大许多了。
卫小四沉浸在事务之中,没有察觉霍去病的心绪,点点头道:“这排水的系统,还有最近我安排匠奴们建桥、打造的一些小舟,都是为防有些突发状况的。”
霍去病眸中有无限感叹,最终只汇聚成一句:“你倒是越来越妥帖了。”
卫无忧挠挠头,并没有沾沾自喜:“阿父,我来这里已经半年了。边境的百姓们日子是比长安城百姓要苦,可他们还是愿意跟着大汉,愿意在这片土地,跟着我一起建设我们汉人共同的家。”
“从前,我或许是为了躲开陛下,避开锋芒,才选择做了这个云中王。”卫无忧仰着头冲霍去病一笑,“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既然并州的百姓们都认这个‘小云中王’,我便当做好能做好的事情,才是不虚此行。”
霍去病默了半晌,忽然畅笑起来,大声道:“好!那阿父就带着期门骑兵把漠北都打下来,叫你们安安心心建城,叫百姓们在云中安居乐业,没有后顾之忧!”
心思最为纯粹的父子俩笑笑闹闹,踏马而行。
这番笑对未来的展望,将夕阳下的整个云中城,都染得明媚了几分。
……
卫无忧的猜测果然应验了。
季夏多雨。
连阴的大暴雨,导致黄河“几”字弯段猛涨一大截,再度决堤了。河南郡、太原郡、上党郡等地多城都被大水淹了城,数以万计的流民正在等待朝廷的救援。
洪灾之前,卫无忧便已经收到消息,说刘彻的北巡队伍从长安城出发了。
到了这会儿,作为并州封地内的王,卫无忧却没空去想刘彻了,他只关心上党、太原二郡的百姓安置如何。
又过了一日,消息快马传来。
事情比他想的要糟一些。
南风沉声汇报:“小公子,太原城是无事的,但榆次、平陶(文水西南)两县都被淹了城。除此之外,
上党壶关县也被淹了数顷良田,正在开采的石墨矿、粘土、石灰石矿都遭到倒灌停工了。”
“最糟糕的是,听闻陛下也被困在了平陶一带,失去联络了。”
卫无忧与卫青、霍去病等人一合计,当即传了羽书,要当地县衙和太原郡守提前配合,准备几艘小舟,便快马赶赴平陶县了。
县中果然已经被河水淹了。
大水漫灌几日,已然有了退去之势,因而此刻进城倒也不算是送命。
卫青和霍去病不放心,要留卫无忧在太原等候消息,可惜,云中王有自己的想法,非要前往,二位阿父只得带上他,一道划小舟入城中。
水将所有的人类活动轨迹全部掩盖。
城市埋于河流之下,曾经的辉煌全部退去,只剩下粗壮的古树和少数几个建造的极为坚固的大殿,在流水中屹立不倒。
卫无忧立在小舟上,看着兵士们划船四处营救百姓,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很快,他就听到不远处有轻微的“哼唧”声,不算和缓的水流中起了浪花,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里头挣扎着。
卫无忧连忙冲着霍去病喊:“阿父,有人好像在求救!”
小霍撑着长篙,分不出心神来;而卫青在另一艘小舟上。
卫无忧索性解下自己腰间的九节鞭。
这还是在侯府的时候,三位阿兄都被强制练了武器,他自己选的防身手段。
小无忧用了十分力气,向身后一甩长鞭,打算远远抛向那浪花扑打的小东西施救。
就在这时,九节鞭后甩的地方,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卫小四吓得跳了起来,回眸去看——
只见滚滚河水之间,一株没到半腰的古槐上,有人像个树袋熊一般正挂在树上。
卫无忧探着脖子瞧了半晌,惊疑不定,又回头看看水中浪花里的小东西,呆若木鸡。
水里扑腾的,是一头在小野猪;
而树上挂着的,他喵的,不就是失踪的刘彻嘛?!!
第120章 120(二合一)
掺着黄泥的长河里,小野猪哼声越发清晰。
卫无忧立在小舟之内,仰头呆呆看着古槐树,熊抱在树上的刘彻十分会选,找的是古槐最粗壮的枝丫。
卫无忧清清嗓子,试探喊道:“陛下?”
树上的刘彻动了动,扭着脖子僵硬回头:“是谁……无忧,去病!你们终于来了!朕在此第二日,总算是等到人了,快放朕下来。”
霍去病原本拼尽全力“哼哧哼哧”划着船,忽然听到熟悉的嗓音,吓了一大跳,手中的长蒿都差点扔了去。
小舟很快靠近古槐,借着船上的麻绳停驻在了树身一侧。
小萝卜丁这时候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只能看着霍去病伸手扶着刘彻的臂膀,让他慢慢蹭着树皮滑下来。
想到方才那一鞭子抽在了皇帝陛下身上,卫小四不免有些心虚,连忙将九节鞭收拢,藏在袖筒里头。
猪猪陛下终于把脚踏在实处,长出一口气:“臭小子,别藏了,朕方才身上挨了一鞭子,就是你干的吧?”
霍去病边解了停船的麻绳,边笑道:“陛下这可就是冤枉人了。我们忧儿是急着救这水里的小野猪呢。”
刘彻挑眉,遥遥一瞥水中的小野猪崽儿,蹙眉想说些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霍去病不靠谱,从大水里头捞了帝王,也不知道关心几句,问问北巡其他人的情况。
卫无忧在一旁听着小霍越发离谱的对话,打发他去河里头捞那只快要扑腾不动的小猪,自己揖手行拜礼后,有模有样地惶恐道:“臣救驾来迟,叫陛下受惊了!”
刘彻:“……”
皇帝陛下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一脸最为原始的费解,看向卫无忧:“这才半年不见,你在封地上都跟这帮属官学了些什么。往后这些话不必再说,朕听着都替你别扭。”
卫无忧:“噢。”
“那我可有话直说了。上次来信您不是说殿下这次一道前来么?人呢,怎么树上只有您一个,您不会把殿下弄丢了吧。”
盘腿坐在小舟上的皇帝陛下毫无形象可言,甚至还破罐子破摔,冲着小无忧白了一眼。
猪猪陛下也不好意思说,跑丢的人并非是刘小据,而是
他自己,索性就这么默然装深沉。
霍去病在船头打捞完小野猪,已经反身过来了。
小霍一手倒提着小猪猪腿,笑道:“这家伙好在还小,再重一些,怕是捞不上来就得把船扑腾沉了。”
这小东西约莫是知道自己被船上的人救了,也不发癫,安安静静在霍去病手上呆着,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小可怜模样。
卫无忧冲他去病阿父招招手,小霍便也凑过来盘腿坐下,他将猪放在一侧,叫它自己找个地方卧着。
那野猪乖乖趴在了霍去病和卫无忧身后,小眼神瞟向刘彻的时候,带上几分防备,颇为怨怼。
卫无忧顺着视线看向刘彻。
皇帝陛下想到方才上树确实蹬了这小野猪一脚,借力上了树杈,却也一脚把它踹到了河里头,忍不住转移视线,轻咳了两声。
萝卜丁多机灵啊,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水之下,人与动物都被天灾一视同仁,公平且无情的对待着。只有这时候,才知个体之渺小,人之渺小。
这算是刘彻求生之下的无心之举,卫无忧就更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收整好心思,正色看向刘彻:“陛下,如今要派人去找殿下,还得您仔细想想,前日您与北巡的队伍分散时是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