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摊平图纸,仔细抚摸着上头的钱币图:“难为这小子,平日里画丑字丑,这钱币倒是画得有模有样。”
四喜在一旁掌着灯火:“陛下,门掩着呢,这儿只有仆,您想夸就多夸几句……”
话没说完呢,四喜屁股上就挨了刘彻一脚。
皇帝陛下关起门来,还是挺不注意形象的。一双鞜半穿半踩在脚上,因为踢了四喜一脚,还掉了一只在榻下。
四喜已经习惯了跟人主这般相处,边躲边乐,溜达到前头捡了陛下掉落的鞜回来。
这“鞜”原是上层贵族专用的皮履,当年,文帝为了励精图治搞发展,是“绨衣不蔽,革鞜不穿”,这才有了文景之治的积累。
到了刘彻这儿,因为个人消费观不同,他没法像爷爷和老爹那般节俭,也就正常穿着鞜了。
猪猪陛下甚至觉得自己还挺节省的。
皇帝陛下重新看着图上
的钱币——
这新的五铢钱正面有轮无郭,背面则轮郭兼备,可以有效避免盗铸者磨取铜屑,熔铸成新的伪钱。
钱文上也是……十分独特,“五铢”二字,被卫小忧写得独树一帜,很难模仿其风韵。
刘彻忽然觉得,叫这孩子跟着太史令练字,是有些不太合适。
皇帝陛下喃喃自语:“或许,朕该由着他野蛮生长……”
四喜没听清楚,探问道:“君上,您是吩咐仆做什么吗?”
“没什么,”刘彻回神,笑了笑,“朕是有些好奇,温室里头娇养的花儿,和外头风吹日晒长大的,最后都会有何种不同之处。”
四喜默然。这话不用他回,他也不敢回,只得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皇帝陛下瞟他一眼,发出一声带着气音的笑:“行了,朕不难为你,去,备纸笔来,明日下发新诏。”
四喜嘿嘿笑着,颠颠跑去寻物件了。
长夜中,明明灯火葳蕤。
未央宫中的主仆二人,如先前十余年一般,间或聊起几句家国之事,忙于案牍前。
……
三官五铢钱开始小范围试行的时候,长安城已经进入孟秋。
暑热余温尚在,秋蝉歇斯底里地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呐喊。
坊市分立已然基本就绪了。
原先围起闾里的夯土墙,已经进行了部分修缮变更。待到彻底确定好长安坊市的格局,才在土墙的外头浇筑一层水泥,搭配上墙头新立起的赤色街鼓,有着别样的烟火气与美感。
刘彻乔装成普通百姓的装扮之后,带着卫青、霍去病、霍光、东方朔等一干朝臣们,同往大汉西市一游。
西市开市已经有些时日了。
刘彻负手前行,一边观望一边问身边人:“摊贩生意这般火热,可还看顾得过来?都城安全是第一位,可不能叫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
这一行人气质到底突出,这么乌泱泱走来路边的吃食店小摊贩全都激动起来,争相吆喝叫卖着,落在刘彻眼中,更成了难管理的一面。
桑弘羊低声解释:“陛下安心,长安治安只比之前更好了。原本,执金吾那头巡逻是有些人手不够的,多亏了陛下圣明,
提前收编那些浮游者做不良人,有他们在,自然无人敢再滋事。”
刘彻扬眉,近日忙着币制之事,倒是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皇帝陛下不由想到了郭解,眼神似有若无从卫青面上划过,顺道瞪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
陛下莫非是嫌我在吃臭豆腐?
即便这般猜测,霍去病也并未改,反而吃得更香了。
刘彻不想搭理他,遂问::“不良人如今人数多少,都作何安排?”
东方朔负责督办这件事的,忙开口道:“长安浮游者众,有郭解相帮,得八成左右纳入陛下麾下,照您的吩咐称为‘不良人’,协助执金吾巡视长安,维护坊市之间的安定。”
刘彻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郭解其人,他未曾见过。
但只需看如今他在长安一带的盛名,便知此人擅于蒙蔽,巧于攻心。叫大家都忘了,他早年还是个盗铸钱币的贼子,若不是碰上大赦,早就因为触犯法度丢了性命。
刘彻忍不住冷哼一声:“郭解人呢?”
东方朔:“陛下不是吩咐过,叫他迁出长安去茂陵原上居住嘛。这办完了差事,他便回去了。”
刘彻闻言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冷冷哼了一声。
好一招以退为进。
卫仲卿这次学乖了,没再上赶着替郭解去说话,只默默跟在陛下身侧。
刘彻回眸看他:“郭解此人倒是识大体,朕政务繁忙,不如叫他来,做这个不良帅如何?”
这卫青哪敢应啊。
不良帅是陛下的位子,当初也是无忧建议以陛下的影响力来招安浮游者。如今,不仅要靠郭解帮忙,还要腾出“不良帅”的位置……
连卫青都觉得有些不对味了。
郭解虽然于他有恩,但为人臣子,忠君爱国是刻在骨子里的。
卫青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候,从他身后钻出来个滑溜溜的泥鳅。
卫无忧今日穿着一身杏子黄禅衣,利落清爽的小揪揪顶在脑袋顶上,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仙童立定在皇帝陛下面前,狡黠一笑揖手作拜礼:“老姨夫好!”
刘彻回头远远瞧了一眼,跟来的绣衣直指们早就认得这臭小子,都没人拦着了。
猪猪陛下无奈,伸手在小家伙的额前敲了一下:“怎么自己偷溜出来?书肆不去了?”
卫小四抱着脑袋,慌忙退到他去病阿父身后,愤愤看向刘彻:“我才刚刚下学呢,今日想买些东西才过来西市的,您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人,太武断啦。”
好家伙,当着一干朝臣的面教训起皇帝陛下了。
这小子勇气可嘉,后生可畏啊!
一帮人齐刷刷投来个赞叹的眼神,除了卫青,他可舍不得看儿子的热闹,低声喊他:“无忧,不得无礼。”
刘彻倒是不觉有异,可能已经习惯了跟卫无忧小朋友这般相处。
他冲着卫青摆摆手:“不碍事。朕记得鸿都门学不准家中车马接送,但是小僮仆役是可以跟随护送着。”
皇帝陛下垂眸,看向光杆司令的小萝卜墩子:“你的人呢?”
卫小四叉腰骄傲脸:“被我甩啦。”
刘彻皱眉:“为何要甩开护卫,你才多大,碰上拐子连反抗地余地都没有。”
“这不是有您派来的绣衣直指保护嘛,谁敢动我。再说了,我就是想进百戏楼里头瞧个新鲜,仆从们跟着,我若是点倡优,阿母很快就知道啦。”
众人:“……”
你这一自爆,不止阳信长公主,整个长安上层都要知道了。
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就这么层层叠叠落在了霍去病身上,而后又重新转移到小无忧脑袋上。
老子逛妓馆,儿子沉迷百戏楼。
别说,还真是有些父子缘分。
刘彻都被小家伙的发言气笑了,招了招手,将人叫过来。
卫无忧凑上前去:“怎么啦……”
皇帝陛下二话不说,一个巴掌就拍在了小萝卜丁屁股上。卫无忧呢,自从来到大汉有记忆以来,他还没被人这么打过呢!
卫小四当即觉得有些屈辱,继而觉得皇帝陛下真不好伺候,他不想搭理了,索性扭头就要离开。
刘彻心头“突”的一下,有些着急了。
他方才是不是没收住手劲儿,将人打痛了?
这么一想,刘彻就有些愧疚起来,这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猪猪陛下握了握拳,快走两步,将迈开六亲不认步伐的小团子扯住牵回来:“这就跟吾生气了?”
卫无忧闷闷:“无忧不敢。”
“打疼了?”刘彻再一伸手,将小家伙的肉肉掌心包裹在大掌之中,凑到他耳边悄声,“是朕……是吾失了分寸,给你道歉如何?”
卫小四挑眉,没想到啊,刘小猪竟然能对他这么温和,还要道歉?
唔,其实刚才一点也不疼。
他就是觉得大庭广众挺丢人的。
于是,卫无忧特意悄悄大声道:“您道歉啦?那我就原谅吧,谁让我偏宠老姨夫呢。”
刘彻:“……”
朕还什么都没说呢!
被卫无忧这么一扩散,皇帝陛下怕身边的臣子们听到的事情,就全都败露了。于是。当刘彻冷着脸再一抬头,所有人都装作仰头望天状,不敢对上陛下的双眼。
刘彻憋屈的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方才可真是手欠。!
第76章 夜市生乱(二合一)
日影微斜时分,城墙上的街鼓开始敲响。
缓慢而低沉的暮鼓声从各个坊市之间相继传出,直达三百响之后,便要着手关闭坊门了。
刘彻分散了注意力,不由问:“三百响可足够百姓赶回坊内?”
霍光道:“陛下请放心,街鼓响得早,鼓声间隔久,足够百姓们赶回坊内了。”
卫无忧呢,去百戏楼的计划泡汤,反而陪着这群人走走逛逛都跑饿啦,索性提议道:“您不想去看看坊门关闭之后的长安夜市嘛?我们坊的蛏鲊可好吃啦,大鱼鲊、筋子鲊也香……吸溜~”
小萝卜丁说着咽了咽口水,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响起来。
刘彻忍不住笑道:“饿了?”
卫无忧点点头,在书肆里消耗半日了,当然饿。他要是方才进了百戏楼,早就吃上了。
所谓的夜市,本来不在里坊制初建的排布之内。
卫无忧虽然知道到了唐代后期,坊市形态形越发完善,从而成衍生出夜市,但他却没有一上来就给刘彻讲这些东西。毕竟,那是经济发展到一定形态之后的产物,而不是单纯因为关闭坊门后,坊内通行不做限制的原因。
因此,大汉这个夜市,可以说是长安百姓自发促成的。
皇帝陛下对这事儿似乎没概念,又加上还没逛过瘾,勉为其难的同意了这个提议。
这回,刘彻只带了卫青和霍去病、霍光一道去长乐坊内,叫其余人都趁早回府去。
天边色调黯淡下来。
厚重的坊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刘彻走在前头,身侧一左一右由卫青和霍去病戍卫着,小霍怀里还挂着个小无忧。
没办法,从西市往长平侯府所在的坊中,步行起来距离不算短。
卫无忧小朋友今日已经跟着他们走过许多地方,骨头还软,很容易走太多伤身体,被霍去病不由分说架在了臂弯中。
站得高了,自然看得就远。
卫小四放眼远眺,宽敞的街巷两旁,当街开着门的俱是商贩;有些地段因为是民宅,没有当街开门,便有贩夫走卒拉着小推车,支起个摊子卖胡饼、鱼鲊之流。
卫无忧想介绍给刘彻的蛏鲊,便
是积聚大量人气的一家食店。
西汉时期,十分流行食用这种“鲊物”,它取代了战国的“醢”,在关中一带风靡一时。究其根源,怕还是因为前秦统一全国之后,将海产大量带入了中原地区,从而碰撞出新的饮食产物。
卫小四偏爱的蛏鲊便是其中一种。
蛏子这东西长安可没有,都是南边和东边来的商人提前腌制好,等到长安,正好就可以食用了。
单听这个流程,便知道,此物寻常人家是食用不起的。也只有他们坊内的这家食肆,才在夏末秋日里偶然带一带。
刘彻四下观望一番店内,看到店家特意分了“鲊类”和“醢类”,笑道:“市井小店,倒是分得仔细。行,那朕便陪你尝尝。”
“……”
卫无忧小盆友快要翻白眼了。
想吃就想吃,别说的好像舍命陪君子一样。
其实,要说“鲊类”和“醢类”二者的区别,也是很好辨认的。
“醢”呢,是用肉类为主要食材制成的肉酱;而“鲊”一开始则是海产品的腌制品。
只不过,鲊物后来一直在扩大范畴,在百姓们手中,变成了“万物皆可鲊”。
就比如当下,卫小四费劲的识别着小木牌上的隶书,正给几个长辈报菜名。
“呀,他们家又多了好几种呢。从鱼鲊,到螃蟹鲊、玉板鲊、海肠鲊,再到荷包旋鲊、羊肉旋鲊、玲珑牡丹鲊……老姨夫,阿父,光光叔父,你们想吃哪种?”
按照刘彻以往的行事风格,自然是全都点了一份。
皇帝陛下还要淡然一挥袖:“朕先尝尝,好吃再点。”
塞了一嘴蛏鲊的卫无忧:“……”
你是猪吗?
于是,君臣四人外加一只小萝卜丁埋头苦吃,等从食肆里头出来,才开始逛夜市,就已经将肚皮吃了个浑圆。
夏夜的凉风徐徐吹来,街市上立着许多高矮不一的石柱,上方凿空,里头正好容下一支火把的宽度,涂一层黑火油便能燃烧两日夜。
亏了这东西,如今的长安城夜里变得明亮许多。
正是夏日,到了夜间外头比屋里凉快,坊内的百姓也不会那般早早睡下,有空闲都会出门来坐一
坐,与邻里闲聊两句。
刘彻看得心中生出喜意,泛起层层涟漪。
这就是朕梦中的长安啊。
往后他的玄字汉旗还要插在更遥远的地方,让长安的夜灯一直延伸向西……
刘彻正做着美梦,忽然被卫无忧小朋友掐着手背上的肉,给刺醒神了。
猪猪陛下咬牙切齿,正欲发火,就看卫小四食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刘彻顿时不说话了,倒是比霍去病卫青反应还快。
侧后方的舅甥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与笑意。
有陛下带头,君臣四人只好猫着腰跟在小无忧身后,躲到了街角一侧,开始听墙角。
街侧角上搭了个草棚子,里头卖些这时节常用的茶水薄荷饮,自家种的瓜果之流。棚内不大,仅仅够放几张席子和案几。
席上正坐着三人,有两人是结伴来的,儒生打扮,另一人则与他们隔了些距离,靠在棚内一角独自用茶,看装扮像是个游侠。
儒生之一用完了一整杯茶,叹气道:“可恨那郭解之子,发狠毒杀了县中诸曹掾史之一的杨掾史,此事要上报当地县令,竟还被压了下来,当真是没有王法了!”
另一人谨慎些,左右探望之后,压低声音:“小声些。你我同来长安城内吗,不就是为了还杨掾史当日恩情么?”
“可那长安令不见你我……”
“你又不是不知,如今这里坊安宁,再无浮游者的局面,少不了郭解的功劳。长安令也是揣度着上头的意思。”
先头那人听了这话,气得一拍桌子:“奸邪之子,果然类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