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春日,仲卿功未甚多便被拜为大将军,予与他俱是忧虑。好在后来取消了卫伉他们的封爵之事,倒也勉强压了下去。”
卫皇后垂眸,继续道:“今岁从定襄城大胜归来,卫霍一门出了两侯,便过于耀眼了些。陛下想来也有自己的想法,借着郭解之事,冷了他们一段时日,也是在保护他二人。”
“如今恰逢王夫人有孕,若真是皇子,当乃本朝一等大事。王氏如今虽得宠幸,宗族却未富贵,早日化解一些不必要的矛盾,也是对我们两家都好的事情。”
更甚者,陛下若能从中感受到卫家的示弱之事,便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种种,才是叫卫子夫能够心甘情愿插手此事,与王夫人交好的缘由。
这事儿卫青也知道。
大将军甚至还采纳了甯乘的建
议,将二出定襄的一小部分赏赐当作贺礼送了王家。
卫子夫说完,静静看向两个小不点,等着他们有什么疑问再一一作答。
这就是卫皇后的独特之处。
她从不因稚子的年纪,便不给他们知晓事情真相的机会,哪怕孩子们未必能听懂,她也愿意掰开揉碎讲一讲。
小子们听完之后的反应,也令她出乎意料。
刘据郑重冲上首一拜:“母后,儿臣先前愚钝,叫您独自受苦了。”
卫无忧也紧随其后,行了拜礼。
世人都说,卫子夫的皇后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运道好,托生在卫霍之家,沾了两位绝世英才的光才有今日。
卫无忧先前在潜意识里,也是这般觉得。
可是如今,他听完这段鞭辟入里的分析,忽而想起从前卫仲卿对这位三姊的评价。
说她的政商与敏锐度,绝不在陈阿娇之下,却比陈皇后更懂得“戒骄戒躁”。
他爹说的没错,卫家姊弟之间,从来都是拧成一股绳,相互成就的。
想到此处,卫无忧忍不住道:“姑母如此劳心,阿父知道了会心疼。”
卫子夫一怔,旋即笑了。这还是无忧进宫以来,头一次用亲近的称呼叫她。
刘小据诧异:“无忧,可是你管父皇叫老姨夫啊……”
卫子夫:“……”
陛下知道又该气得跳脚了。
知道了前因后果,躲避不开,小萝卜丁索性积极配合起来,他还仔细地提醒卫皇后:“我把方子给您,您可千万别让椒房殿小灶做好了送去王夫人宫中。”
刘小据重重点头:“对,得用父皇的名义。”
卫子夫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觉得这孩子不知不觉变化还真是大,无奈笑着:“安心,此事会转交与四喜,吩咐未央宫的御厨去准备。。予只是代为想办法,并不经手。”
两小只齐齐舒了一口气,又逗得卫子夫轻笑起来。
……
天将暗时,卫无忧和刘据两小只,便被卫皇后以“年纪小还要长个子”为由,命人送回寝殿安歇。
原本,大长秋白日里已经收拾出了新的寝殿,专程给卫无忧住下。
大长秋没有说,这屋子数年如一日的命人打扫着,与小殿下那里并无二致。他本想等着卫小公子自己发掘,谁知道,两个小团子竟就此睡到一处去了。
刘小据亢奋至极。
似乎是怕大长秋干扰,还装腔作势下令:“吾有些学业上的困扰尚未想通,今夜要请教无忧一番。你们都不要在殿内伺候了,退下去吧。”
大长秋欲言又止:“……唯。”
也不知这二位凑在一处,今夜都会谈论些什么,还是跟中宫说一声为妙。
大长秋念及此处,急匆匆回到椒房殿主殿,跟卫子夫上陈此事。
……
秋日的夜渐渐凉下来。
寝殿内。
两个小豆丁肩并肩躺在床榻上,瞧着甚是乖巧可爱。
卫无忧终于解开上半部绾好的揪,半长不短的发丝柔软极了,披头散发垂在床侧。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就这般靠在一处,挤来挤去,没多时,变成了一对鸡窝头。
卫小四难得笑得这么孩子气。
他玩闹够了,才戳了戳刘小据脑袋顶的呆毛:“殿下,听说天然的人才会长呆毛。”
刘据压根儿没听懂:“何谓天然?何谓呆毛?”
听起来,这根毛呆呆的,不是个好东西呢。
卫无忧瞧着小殿下是当真了,连忙安抚性的多哄了一句:“呆毛是特别聪颖的人才有的头发。”
刘小据:“别骗我,你就没有。”
他又凉凉补充:“父皇和母后也没有。”
卫无忧:“……”孩子越来越不好骗了呢。
好在,小殿下也并不十分在意“呆毛”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脑袋往卫无忧身边靠了靠:“无忧,母后时常说我是傻孩子。你说,得到何日我才能不做傻孩子,等到再碰上王夫人这样的事情时,也好将她护在身后。”
知道小殿下对今日之事上了心,卫无忧索性戳破事实:“殿下,您要知道,傻孩子长大了,也只是变成了傻子。”
刘据懵滞脸:“……”
卫无忧逗够了,才正色盘盘腿坐起身:“殿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画饼之人吗?”
刘小据也一骨碌爬
起来:“记得。”
“这世上之人,多能用做事之人和画饼之人来区分,有少数人则兼顾做事与画饼。我们如今虽然还是小孩子,可是再过几年,世人和周身之人也会用这种眼光来评判我们啦。”
“因此,想要顺遂一些长大,您也需要提前想清楚,要成为何种人。”
刘小据似乎是有些懂了,垂着头琢磨片刻,问:“无忧呢,你想成为何种人?”
卫无忧无所谓的耸耸肩:“力所能及之处,做点事情,再给手下人画画小饼,足够我用啦。”
刘小据羡慕的看着卫无忧:“吾还没有想过……”
卫无忧小朋友费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自己试图直接带坏小殿下的想法。饭要一点一点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稳妥了才行。
他拍了拍刘据的肩膀:“没关系,慢慢想。我们还小呢。”
小仙童舒适的躺平在床上,冲刘据招招手:“只是现在,当个小傻子也不错嘛。”
刘小据露出笑颜,安稳躺在卫无忧身侧,小脑袋挤着他睡好:“嗯,吾听你的。”
他总会寻到法子,追上无忧的。
卫无忧此刻总算有些困意了,迷迷瞪瞪闭上眼,嘟囔道:“我睡觉会蜷成一团,别介意呀……”
小家伙困劲儿上来,说完这话就睡了过去。
而刘小据则被这一句提醒弄得不困了。
他侧过脑袋,瞧见卫无忧小虾米似的睡姿,惊喜又疑惑地喃喃道:“咦,无忧也喜欢这样睡觉吗?”
“总觉得,他与我和父皇,亦有许多相似之处呢。”!
第79章 79
卫无忧觉得自己还是挺赚的。
因为皇帝陛下虽然叫他进宫陪着玩三天,但多数时候,他们都是碰不上面的。
白日里,卫无忧和刘小据要相携一道去书肆,午后归来,刘彻又在忙朝堂之事,也就是忙完之后能一同在椒房殿内用膳,问问小家伙们的学业状况。
卫无忧吃吃喝喝,照常念书,等到休沐前一日,便被刘彻放回去啦。
皇帝陛下这回说话算话。
赏金百两之余,他老人家总算记得“立体农业”搞猪舍的事情,大手一挥,叫少府协同前去办理。
这钱算是从他私库里头出的,与朝廷无关。
卫无忧小朋友对皇帝陛下这波大方劲儿可满意啦,再加上,有小殿下和皇后送的那么多吃食,连回府时下安车的步伐都嚣张了几分。
阳信长公主在府中惦念了好几日。
知道儿子今日归来,连妹妹南宫的邀约都拒了,到了时辰就候在正院。
乍一瞧见卫无忧小朋友雄纠纠气昂昂的架势,再看他身后跟随的仆从们,将什么吃食、布匹之类抱了个满怀,阳信忍不住无奈笑了。
见了儿子的面,她那点思念全都烟消云散。
小不点刚进门,阳信便斥道:“去宫中做客,怎么还带回这么多东西?”
卫无忧眨眨眼,卷翘又纤长的睫毛在阳光照耀下萌态尽显。小家伙已经学会如何躲过阿母的责备,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也不想,是陛下和皇后说,不收就再也不让跟小殿下玩啦。”
阳信半信半疑:“陛下还会这样说话?”
卫无忧:“当然啦,陛下跟小孩子讲话自然跟阿母你们不同,阿母也不用太过羡慕~”
阳信:“……”
谁羡慕了。
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岔开话题的个中好手,一张口有时候能将人绕糊涂了,阳信长公主也不跟他多占那点嘴上便宜。
人好好回来便好。
阳信饮了一口杯中热茶,问道:“饿了吧?”
卫无忧进了殿中,就照往常一般,选了离他阿母最近的独榻坐好,此时闻言,肚子很应景的“咕咕”叫了两声。
阳信弯唇,吩咐道:“
怜月,小公子回来了,去吩咐小灶上菜吧。”
不多时,怜月与食官长便带着几个婢子盛了托盘进来。
估摸着是阳信早就特意吩咐过的,小灶上备的,全都是卫无忧往日爱用的吃食,连往日不常让吃的牛奶糕和冰糖葫芦也来了一小份。
卫无忧开心极啦,果然先捏了一颗丹橘糖葫芦。
西汉秋日的丹橘已经规模不小,能送来长安的自然更是极品。
食官长按照小公子教授的法子,将饴糖与清水按比例化开,等到熬制成气泡十分丰富时,将清洗处理好的水果单个放入滚一圈,微微晃动,便可以装盘了。
等到糖葫芦呈到小公子面前,糖水早就已经凝固凉透啦。
卫小四一口咬下去,丹橘的清凉酸爽配上糖皮的脆甜,将丰富的口感叠加在嘴中,简直满足了他的味蕾对后世之物的小小需求。
阳信看着儿子又火速吞下一枚山楂糖葫芦,忍不住开口提醒:“已经可以了,食甜太多可不好。”
长公主对这方面一向管得严格,卫无忧早就习惯了,闻言乖巧点点头。
然后,立马塞了一块牛奶糕进嘴里。
牛奶糕这东西也是他改良出来的,与后世有少许差异。
将蛋黄、牛奶和少量饴糖、面粉搅拌,入锅中小火熬到粘稠状态,便可以放进一个方块状的模子里头,塞进冰窖里冻上一个多时辰。
等到再取出来,就成了凝固的方块。
这时候,只需用刀切成条状,打两个鸡蛋,拌上黑芝麻,给条状的奶糊裹上蛋液,微微煎至金黄,便得到了奶香味十足的牛奶糕。
此物耗费糖量不小,也是个偏甜的小零嘴。
阳信长公主“噗嗤”一声便笑了,无奈道:“你这孩子,从小也不见你对甜食有多离不开,怎的从去年开始,就这般依赖上了。”
卫无忧笑嘻嘻望着他阿母,咀嚼的样子宛如一只小仓鼠。
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从去年开始会如此喜甜。像牛奶糕这样的东西,他以前明明也不怎么爱吃啊。
或许是身体感受到了他潜意识的压力,试图用“吃”来进行调节?
小萝卜丁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暗暗点点头,
觉得有阿母在旁监督着真好,他可不想吃成个小胖猪了。
于是,浅浅尝了一块牛奶糕后,卫无忧便依依不舍叫人将这些甜的端下去。
不能吃,只能看的话,也太折磨人啦。
阳信对儿子的自控力一贯还是比较满意的。见状也不再多问。
她转而换了个话题:“怎么样,宫中可好玩?”
卫小四歪着脑袋想了想:“皇后人可温柔啦,待我极好,至于好玩嘛……算不上,还没有我跟小殿下在书肆里头好玩呢。”
最起码,他们念书无聊了,还可以捉弄老董和百草园的夫子。
阳信倒是没想到儿子会有这样一番认知。
提到卫子夫,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无忧或许不知道,当年卫子夫还是从她手上送出去的。若是以后,忧儿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觉得她……
阳信忍不住有些忧虑起来,想到将军今日也会从京郊大营回府,决定夜里留将军宿在正院,商议一番才好。
卫无忧可不知道哦,自己随口一句话,反而给老爹助攻了。
他陪着阿母用完小食,又闲聊几句,这才回到自己院里,刺儿这会子急得团团转,已经恭候多时了。
卫小四很少见到刺儿这般模样,忍不住问:“怎么啦?难道是陛下说好拨来盖猪舍的银钱,又长腿跑啦?”
刺儿摇摇头:“不是,但也差不多了。小公子,那些钱您不是先用自己的金饼给垫上了嘛,午间,南风派了庄户来传话,说是猪舍里头现养的家猪不对劲……”
看刺儿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卫无忧皱眉问:“怎么不对劲?是一头还是整个,说清楚。”
刺儿最怕他们家公子摆出这幅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劲儿。
缩着脖子,越说越小声:“听南风说,庄子上有养猪经验的农户瞧着不妙,像是……烂肠瘟。”
烂肠瘟便是猪瘟。
这种病在后世,少说也能寻出十一二种民间常用的诊治方法,可是放在时下,却被当做不可抗的天灾对待的。
毕竟,在这个流行着“阴阳灾异论”,方士遍地走的大汉王朝,农户们不可避免的受到了迷信的影响。
得知养的猪突然大规
模拉屎不正常,吃饭也不正常,过上几日更是成片死亡,他们自然第一时间就怀疑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而今,为无忧的庄子上,绝大部分农户同样也做好这批猪都活不了的准备。
南风到底不一样些。
尽管他从未看明白小公子的那些发明理念,但这不妨碍他用自己的双眼观察,然后思考得出结论——
他们家小公子,能为常人所不能之事。
南风派人过来,还特意叮嘱先别回庄上,得了公子的准信儿再一道带回去。
果不其然,卫无忧听刺儿讲的磕磕巴巴,索性将庄子上那农户叫来,自己问个清楚。
小萝卜丁忙得不行。
一边要听农户细细陈述猪舍内的具体状况,另一边还得一心二用,在光幕上搜索烂肠瘟的相关视频,寻找解决办法。
好在,有关农业养殖业的科普视频不在少数,卫无忧认真学习了半晌,总算找到了适合西汉使用的方法。
只不过,这法子似乎有点费人。
到了此刻,卫无忧也管不得旁的了,开口问:“庄子上如今有几名疾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