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跟他想的差不多。
他广招方术士的事情,因为借了刘彻的势,很容易被一些有钱有地位的人曲解。今日来的人中,不止芙蕖一家如此,此刻,门口应当有不少关中豪族商贾在观望。
卫小四扁扁嘴,眼神示意刺儿将后面的菜都上上来,而后忽然开口问:“你见过长安吗?”
芙蕖微
怔:“未曾见过。”
“那想看吗?今日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我回侯府,虽然比不得夏日热闹,但长安的雄浑大气,你作为汉人,总得去瞧瞧不是?”
作为汉人……
芙蕖想到那些个驻守在李氏祠堂的日日夜夜,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随后,衍变成如擂鼓般的激昂。
是啊,若她还是李氏巫儿,一生为家主祠,便是她的归处。
可如今,她已经从家祠的束缚中走出来了。
即便大门外如今立着阿父,她也不愿再按照吩咐,去过完凄苦的被操纵的一生。
芙蕖一瞬间好像卸下了于她无益的姓氏,冲着卫无忧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小公子,我想去见见长安,还请您带上我一道。”
卫无忧也笑了:“那可不能浪费这黄酒酿蟹,待会儿还有水煮牛肉、醉虾和凉拌藕呢!”
芙蕖:“啊?还有牛……”
小女娘方才还要解放自己呢,一听要吃耕牛,生怕铸成大错,被长安那位酷吏廷尉抓了去抽鞭子。
卫小四看芙蕖想歪了,连忙笑着解释:“这是庄子上这两日老死的耕牛,已经跟官府报过了,今日做一锅水煮牛肉,余下的分给庄户们开开荤。”
芙蕖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长安有好多她未知的规矩,可是,也同样有小公子这样对庄户们都如此好的人呐。
很快,一桌美味相继上桌,酸鲜香麻混着浓浓的酒香,直叫几人都咽了口水。
水煮牛肉麻上舌尖,微辣不燥。
是用鸡蛋清和淀粉等腌制牛肉,将花椒和茱萸干炒出香味后,才在油锅加入豆豉、葱姜蒜,红油外溢后,再加少许黄酒和清酱,加水煮菘菜(白菜)、芹菜,全熟后捞出;同理,将牛肉逐片断生捞出;
一点茱萸,两勺胡椒粉,热油一泼撒上葱碎,简直让味蕾爆炸!
醉虾就更富有挑战性了。
芙蕖只尝了一小口,就呛得咳起来:“这是……花椒和酒?”
卫小四年纪小,虽然好这口,也不能多吃,尝了两个也跟着咳起来。
小半晌,他才吸溜着道:“对,醉虾嘛,当然要用酒啦,不过不只你认识的大汉黄酒,还有白酒呢~
”
卫小四索性将做法简单讲给芙蕖听。
白酒、黄酒腌制小河虾一刻钟,其间,干锅炒香花椒,入对窝打碎成沫,与盐、饴糖、清酱、柿子醋、麻油和葱姜蒜末,最后将煸好的茱萸辣油兑进去,加上几勺黄酒便可。
芙蕖开始还不习惯,可是一口过后反而有些上瘾了,不好意思笑笑,又忍不住吃了一口。
小萝卜丁登时可神气啦。
比起那些伟大的发明,他更喜欢看身边的人被一道道美味征服的场面。
酒足饭饱之后,南风和江齐带着余下几个入选的名单来寻卫无忧。
江齐公事公办汇报:“民间方士鱼龙混杂,仆等按照公子的法子,筛出这几人,还请公子过目。”
卫小四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接过名册瞥了一眼,就瞧见个名叫“李少翁”的神汉被选在册,不由挑起眉梢——
这人名字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卫无忧:“这个李少翁似乎不擅长医术?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南风双手奉上李少翁的笔录纸册,道:“小公子,您先前说的那些……‘化学’小把戏,此人信手拈来,有一个甚至叫江医士看呆了。另外,他似乎还会一种长安从未见过的百戏表演。”
卫无忧来了兴致:“什么样的?”
这很难形容得贴切,南风和江齐两个人比手画脚的,总算是叫卫无忧明白了——
噢,不就是皮影戏嘛。
有点意思,西汉也有人能琢磨出皮影戏,还知道拟声分角色扮演了。
卫无忧越发觉得这个人自己应该在哪里听过,而且很大概率,是在天幕上看视频知道的。
琢磨半晌,小家伙也没想起来,索性拍板:“行,就这几个人先留用吧。南风,把人选报给陛下。”
南风:“……又用信鸽?”
卫小四奇怪:“那不然呢,你跑着去吗?”
“……”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鸽子是绣衣直指们专用的,不是您的同城速递跑腿啊!
南风将胸中槽点尽数咽下,顶着一张扑克脸,转身默默去办事了。
江齐等人走远了,才跪地道:“小公子,您叫我在庄子上呆了整一年,如今,是否该让我也做些事情了?”
他是那种强烈想要证明自己的人,即便企图心强了些,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卫无忧对他依旧不能轻信。
于是淡淡觑他一眼,问:“什么才算是做事情?猪舍的筹备和育种,对你来说都不算事情?”
江齐来之前已经打好腹稿,知道该如何给卫无忧摆出自己的优势。此刻,被他这么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有些卡壳了。
“我……仆没有那个意思。”
卫无忧看着他,露齿一笑:“没有当然最好,正巧,我想把除了芙蕖之外的几人交给你去带。”
不等江齐反应过来,卫小四继续道:“这些日子,家禽常见病和治疗所需的药物,你应当已经了如指掌。教教他们,顺带,将这些都记录成册吧。”
江齐默了一瞬:“那李芙蕖……”
卫无忧淡然:“她有别的差事要做。”
芙蕖可是未来要做外科手术的人,自然得先在猪皮上练练,如何缝合打结。!
第83章 83
时值季秋,万物凋零。
长安的银杏黄满了整个枝头,偶见落叶打着旋儿飞下,如枯叶蝶起舞。
卫无忧和卫登在前头踩着松软的落叶,卫伉和卫不疑在后头保驾护航,一路从书肆出来,往侯府归去。
卫不疑随手调整着弹弓:“如今也就剩下秦岭南麓那株银杏还绿着了吧?”
这说的是那株传闻中由周文王手植的银杏树。
养到本朝,它已经十分粗壮高大,前些年被刘彻大手一挥,圈入离宫引为个人作品。
卫无忧忍不住畅想:“上林苑里头气候不一样嘛,要是能都种成粮食……”
卫不疑:“忧儿啊,咱收着点,那可是皇庄御苑。”
小萝卜丁歪着头,看他二兄当真有些担忧起来,不好意思笑了。
他就是想想嘛。
卫伉浅笑看着弟弟们闹腾,忽然想起桩好玩的事儿:“听说,公孙丞相这几日得了长安一巧工献上的七轮扇。那东西十分有趣,轮大径尺,数轮连接起来,由一个人发力运行,整个屋子里都瞬间了凉快。”
卫小四琢磨半晌,惊觉这不就是风扇嘛。
还是手动人力版的。
虽说有些原始,但比起婢子们打扇,这东西对西汉人来说确实新奇又有成效,显然能得长安贵族们喜欢。
不,怕是不只贵族们。
卫无忧很敏锐,问卫伉:“大兄这几日未曾去过丞相府,莫非,是在别处见过这七轮扇了?”
卫伉挠挠头,觉得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忧儿。
他如今已满十六,被陛下点名,偶尔跟在霍去病身边学学兵法军务,免得后续入军营内,两眼一抹黑。
因而,近来在长安各家有些见闻。
他爽快点头:“昨日休沐,恰巧随光表兄去了趟东郭府,见到了这仿制的七轮扇,听说比丞相那处的还要大上一圈呢。”
“听东郭大人说,此物一出,长安及周边郡县的商贾豪族便竞相聘请匠师仿制,都以拥有七轮扇为荣。这会儿,怕已经是家中必备的器物了。”
卫无忧听得直乐。
这东西又不是三九感冒灵,也能当个必备物,长安
城的土豪就不能玩点有档次的炫富活动吗?
卫登也满脸疑惑:“都马上冬天了,大家火气这么旺嘛?”
想象一番,豪奢们在萧瑟秋风中裹上小被子,也要命人转动七轮扇取乐,卫家小子们忍不住笑作一团。
卫不疑随口给了个评价:“没办法,人有钱了恨不得全天下广而告之,没法在冠服车马上僭越礼制,就想着法儿在这些小玩意上争个高下了。”
这话叫卫无忧骤然反应过来了。
重农抑商的政策虽然没有前些年严苛,但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横亘在这里,商贾们即便再有钱,依然只是不入流的微末角色。
更何况,刘彻这头还因为连年征战,府库空虚,给那些靠战火发财的黑心商们记着一笔呢。
这七轮扇,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卫无忧想到这里,提醒几位兄长:“阿兄们可别因为好奇,私下命人去做出一个来。这东西侯府不能沾。”
卫伉与弟弟们对视,都点了点头。甭管听没听懂,忧儿这么说他们就照办就对了,自家兄弟又不会害他们。
……
闲话过去没几日,未央宫那头果然闹出些动静。
公孙弘早在第一时间,便将七轮扇献给了帝王。
皇帝陛下初时对此十分喜欢,还特意命少府打造出几个规格小一些的用来赏赐给近臣,谁成想,宫里刚刚造好,此物就已经在外头传遍了。
刘彻挥袖拂开桌案一角的七轮扇:“当初丞相说此物独此一个,如今才不出半月,满长安都是了?”
殿前,正跪着两人,无人敢在这时应答。
四喜弓着身子,悄悄望了一眼。
公孙丞相到底是老了,临了闹出这么一出,已经焦头烂额;另一位则是新晋升上来的奉车郎,少年人一脸淡然,静静承受着陛下的怒火。
好半晌,公孙弘才低声道:“老臣有罪,此前确实未曾见过这七轮扇,想着独特新奇,便进献给陛下,谁知……”
公孙丞相说到此处,回头瞧了一眼殿外。
门外长阶之下,此刻还跪着一名粗衣装扮的妇人。
这人正是献出七轮扇技法的女工丁媛,原本只是想用这小玩意,为襁褓
中的幼子讨一点赏钱,谁知会成为今日这副局面。
行到这一步,丁媛已经没有了左右自己命运的机会,只能跪伏在地,将身形缩得更小一些。
殿内。
刘彻扬眉,自然是听懂了公孙弘的弦外之音,脸色却因此变得更加阴沉。
见公孙弘依旧顾左右而言他,皇帝陛下没了耐心,索性挥手:“丞相身子老迈,不适合再每日上朝,不如先回府中静养一段时日吧。”
公孙老丞相无言以对,只得感激涕零谢过皇恩,麻溜滚蛋。
惹到皇帝陛下的人离开了,气氛总算没那般僵持。
刘彻吁出一口气,与霍光说话也随意一些:“起来吧,朕不叫你入榻,你就一声不吭陪那老匹夫跪着,真是个实心眼。你该多跟你兄长学学,就霍去病每次来未央宫的德性,朕瞧着都替他害臊。”
霍光浅笑,起身入了侧面榻上,举手投足颇有几分行云之意。
“兄长常年练兵,粗放惯了,多亏了陛下理解抬爱,微臣感激,自当严以待己。”
刘彻看中的就是霍光这一份得体。
这个少年别看年纪小,阅历少,却总能关键时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留在身边,当真让他省心不少。
皇帝陛下也不客气,径直问:“朕叫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霍光点头,从衣袖中掏出纸册,呈给四喜:“都按照陛下您的吩咐,一一查证过了。这都是绣衣直指与臣在民间所见,不能代表长安城的全部,但……此等风气不可小觑。”
霍光在刘彻面前,用词向来小心。
皇帝陛下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少年如此慎重,他初时并未在意,唇角挂着笑,接过四喜递来的几张纸页,待翻看过一遍之后,脸黑成了煤球。
“好啊,庶人奢冠服,私下里偷穿个丝绸也就罢了;倡优所佩钗环首饰竟敢类同皇后,他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觉得,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啊?”
霍光原是跽坐,闻言直起半个身子:“臣不敢夸大其词,但此事以小见大,越礼僭制的风气一旦形成,人人羡慕争做富商大贾,好逸恶劳,导致犁锄成为微末,才是真正的于我朝有害啊。”
若是卫无忧在场,只怕要给光光叔父
吹个口哨喝彩了。
不为别的,就为还未成长起来的少年权臣,此刻已经有了超乎一般人的政治直觉。
在小农经济主导的社会下,一旦刺激了工商业的畸形发展,而导致农业在技术水平尚未进阶时流失大量生产力,后果可想而知——
只能加速迎来政经和军事上的全面崩盘。
霍光这就是在委婉的给刘彻预告,若是对僭越礼制不加以约束,后期可能导致亡国了。
皇帝陛下生气,也有这层原因在。
经过文景之治后,整个上层社会都渐渐兴起了奢侈之风,包括丞相公孙弘,都喜好华服美裳,用花费大价钱寻来的吃食。
刘彻一直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自己就不算节俭,也不想被充满怨念的朝臣们约束,索性放他们同乐。
都是贵族,花点钱不搞僭越,没什么不可以嘛。
刘彻叹气,难得低头道:“是朕倏忽了,忘记了民间对皇室大族的推崇模仿之心。”
霍光沉吟半晌,再开口:“陛下,今天下商贾致富之后,自然会求贵。富贵不过二字,却对多数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这也是从前屡次重罚偷铜盗币者,却屡禁不止的原因。”
刘彻对币制是深有感触的。
毕竟,他前前后后造出来五种钱,中间有一年还被百姓骂的孙子似的,很难不认同。
皇帝陛下眼中一亮,看向霍光:-“依你之见,当以何种举措来应对?”
霍光笑道:“重农抑商这话,想必陛下已经听腻了。微臣以为一味的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就跟养孩子是一个道理,得学会疏通关窍。”
听个没及冠的少年人谈养小孩儿,刘彻忍不住被逗笑了:“此言有理,详细说说。”
霍光淡定坐直身子:“没有了。”
“……这就没了?”
“臣只是有这样的想法,还未求证举措就被陛下您召来了。”少年奉车郎侧目,看到陛下一脸的不可置信,继而又道,“不过,臣没有想法,不代表旁人没有。”
刘彻黑着脸摆摆手:“朝中这群老匹夫,日日嚷着要与匈奴和亲,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