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伉连一贯最爱的六博戏都脱手不玩了,满面叹服:“表兄这是要再做一次长安美谈啊?”
他这一提,小家伙们登时都想起来了。
去年出征之前,表兄一连多日住在建章街靠近西市的妓馆里头,这才暴露了无忧身份的。
后来,整个长安因为霍去病十二岁有子的奇事,闹得沸沸扬扬,怕是很难叫人再忘记了。
卫登在人多的场合不常开口,今日也冷不丁讲到了重点:“可是……表兄如果是童……那他不就不能做无忧的阿父了吗?”
登儿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怯怯的,但愣是让殿中每一个人都听
清楚了。
于是,众多视线从醉倒在案几上的小霍这头,平移到了卫无忧那头。
卫小四简直头大。
从霍去病醉酒说胡话开始,大口扒拉鸡腿的卫无忧小朋友就吃不下了。这会儿卫登再给他重磅一击,直叫他想把霍去病拽起来打一架。
虽然挨揍的概率百分百,总比应付这么个局面演戏要强。
关键时刻,还好卫不疑接了话。
这小子惯来最崇拜霍去病,此刻恨不得化身男粉头子,替小霍开脱:“肯定是醉酒胡言乱语,做不得真!”
卫登闻言,红着脸点点头:“对,二兄说得对。”
倒是卫伉颇为惋惜地看了卫无忧一眼:“真可惜啊,无忧差一点又要跟我们是兄弟了。”
卫无忧:?
大兄这是什么脑回路,证明了霍去病不是我爹,也不能一键返回原厂挂牌长平侯府啊?
见兄弟都有些可惜,甚至目光灼灼望向自己,卫无忧只好装糊涂:“你们别想啦,阿父肯定是喝多了,想起我前两日跟他讲的啤酒鸭。”
卫登小可爱最单纯,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啤酒鸭?是酒和鸭子做的?好次吗?”
卫小四猛猛点头:“肯定好吃!不过啤酒鸭需要整瓶啤酒焖锅,现在的烧刀子不行呢,得酿新的酒种。”
皇帝陛下坐的远了些,伸长耳朵听着两个小孩儿咕咕叨叨,只听到什么“啤酒鸭”“酿新酒”。
刘彻顿时来神了,借着这个机会把话题岔远:“说什么呢?朕怎么听到有些小兔崽子不能喝酒,又琢磨着偷偷酿新酒?”
卫无忧听到刘小猪发言,总算是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下了。
小家伙还挺能脑补的。
生怕猪猪陛下一个雷霆震怒派人暗杀自己。
按照历史上的时间,小殿下是在明年夏四月丁卯日被立为皇太子的。在这之前,他得严防死守,绝不能暴露身份,成为刘据被立为太子的绊脚石。
尤其,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卫无忧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却是另一回事。此刻正一脸纯真稚气的跟刘彻比划着:“老姨夫,我不会喝,可是您跟阿父他们能喝呀。我们就跟在你们
后面,捡点啤酒鸭吃也不行吗?”
小萝卜丁这话说的可怜,却惹得其余只馋猫连连点头,一同恳切地看向皇帝陛下。
刘彻被逗笑了,嗔道:“去,少跟朕玩这套,有朕和仲卿在,何时短了你们吃穿用度了?”
瞧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受了虐待似的。
卫青也在一旁附和:“君上所言甚是,一个个小没良心的。”
卫无忧“嘿嘿”笑起来:“那老姨夫,您还要啤酒嘛?”
刘彻挑眉:“谁说朕不要啊……等等,你这臭小子,别是又藏着什么坏主意想跟朕提条件吧?说吧,朕今日心情好,只要不过分,一应都答应你了。”
卫无忧:“……”
天可怜见,他这回真没动心眼。就是顺着霍去病的“童子鸭”随口胡诌而已。
本着“刘彻的猪毛不薅白不薅”原则,小家伙对对手指,还真想到了一点小请求:“陛下,我听说您离宫里种着白叠(棉花),给我匀出一点种子呗?”
西域传来的白叠种植难度不小,加上没有成熟的棉纺织技术出现,刘彻没打算在民间推广种植,也只是离宫栽了一些,足够皇室的棉质衣物。
卫无忧愿意去搞,刘彻也忍不住期待起来:“这有何难。朕派人给你送去庄子上。”
卫小四继续道:“还有纱布、麻线,都需要特定粗细大小的。酒精就不劳您啦,我自己在庄子上酿。”
刘彻勉强还有耐心:“还要什么,一次说完。”
卫无忧:“那我就不客气啦,还得打造一批手术刀、手术剪、管钳、镊子、持针器等等,这套器具不止可以给牲畜看病诊治用,试用无碍之后,还可以用于大军伤员的治疗。”
“打造的慢一些都不要紧,最好能用钢锭锻造……”
刘彻听的云里雾里,扶额挥挥手:“……朕还是直接给你拨银钱吧。”
什么钳什么剪的,朕听的头大。
索性花不了几个钱,看看这臭小子最后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皇帝陛下掏了一波腰包,还不忘自己的啤酒:“什么时候给朕……咳,酿新酒啊?”
卫无忧扬唇:“您别急,啤酒要用大麦芽和蛇麻子来酿,很快啦,
明年四月就能弄~”
刘彻:???
惯常画饼的猪猪陛下,这回终于被画了个大饼。
刘彻好气又好笑,无奈冲卫青点点手指:“瞧瞧,朕说什么来着,就他爱捉弄朕!”
卫大将军一时没忍住,也跟着笑出声来。
气氛逐渐轻松愉悦。
霍光装了隐形人好半天,终于逮到机会了。见无人留意这一片角落,他看向身侧的刘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小据回神,眼中的震惊和喜悦还未褪去:“好,光……光表……兄,我们去哪儿?”
霍光听着这声别扭的称呼,都不用分析就明白了,难免心中叹息。
他低声道:“臣先行一步,送兄长去寝屋休息,殿下可随后来无忧院中。”
霍光说完,便行云流水起身,开始搬弄醉倒在案几上的霍去病。
小霍今日也不知怎么想的,烧刀子混着西汉黄酒喝,醉的实在彻底。他身形整体比霍光矫健几分,两人个头虽差不多,霍光却完全挪不动。
未来大佬有些尴尬,这尴尬落入刘彻眼中便成了有趣。
皇帝陛下到底偏宠这兄弟二人,抬手道:“来,去两个小黄门,帮着奉车郎将冠军侯搬到后院去睡。”
霍光带着人走了,席间继续玩闹起来。
刘彻小酌两口,正与卫青提起“通过商会,取天下酿酒二分利”时,余光一撇,就看到刘小据贼眉鼠眼往大殿外窜。
实在是太明显了啊!
猪猪陛下嘴角牵着笑,摇摇头看向卫青:“手段是提升了,经验太少,还是差了些火候。”
卫大将军看到小殿下撅起的屁股,低下头遮掩笑意:“陛下,时日还长,臣倒觉得如今已是十分好。”
无论是小殿下,还是忧儿。
……
卫无忧的小院中。
霍光已经吩咐人,将霍去病妥善安置睡下,知道兄长向来没有叫婢子伺候的习惯,还特意叫侯府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才轻手轻脚阖上门,来到院中。
院里有几盆菊花开的正盛,都是阳信长公主吩咐人送过来的。
霍光抚平衣摆入榻跪坐,不到片刻,刘据便火急火
燎赶到了。小殿下依然保持着一副做贼的姿势,额角都有些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霍光见状微怔,想到自己与兄长在河东那日。
兄长也是如这般,眼中有光,不由分说换下他那双麻履,给他穿了校尉级别的军靴。
霍光眼神不由变得柔和几分,对刘小据伸手示意:“殿下何必跑着赶过来,请入榻休息片刻,臣泡了花茶。”
少年郎的手不细,不白,因为常年农活操劳,甚至还有些茧子。但这不影响他分茶时的力道与美感。
刘小据默默看了片刻,喘过气来,弯起眼眸道:“光表兄,你真厉害。是不是早就猜到无忧的真实身份啦?”
霍光递过茶盏的手未停,看向刘据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赞叹。他不答反问:“殿下,您是那日在未央宫外开始怀疑的吗?”
刘据想到被霍光撞了个正着,有些羞赧:“吾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恰巧……”
霍光笑了笑:“臣没有那个意思。殿下与无忧,都是心思纯正之人,这一点臣还是有自信不会看错的。”
这话更像是从侧面回应了刘小据的求证。
小殿下眼中顿时一亮,满含期待地看着霍光:“这么说,他果真是——”
霍光细心,连忙阻断刘据将话说出口:“殿下,勿言,心知肚明即可。”
刘小据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
关于无忧是皇嗣之事,父皇与卫青舅父,乃至霍去病表兄都是知晓的,不只是知晓,甚至像是他们合力一手促成此事。
小殿下的表情变化太快,叫霍光忍不住弯了唇:“殿下想明白其中关窍了?”
刘小据低着头,闷声道:“无忧……忧儿是为了给吾让路吗?”
霍光不言,托着茶碗啜了一口。这时节的菊花茶是有些微微发苦,不过后味是清香的,还带着一股别样甘甜。
这无声便代表着答案。
刘小据有些自责,却迫着自己学着霍光的样子,饮茶回味起来。
须臾,他开口:“光光表兄……”
霍光淡然:“嗯。”
“忧儿还能得到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吗?”
陶土碰撞石案几
,发出轻微响动。
霍光正色:“殿下,无忧的性子应当不会在意这些。”
似乎是想到什么,霍光又笑了,改口道:“或许金玉之物,珍馐美味,都比一座四方的宫墙更能叫他开怀。”
“即便这些都没有,殿下也应当清楚,他重情。不负初心便足矣。”
清风拂面,桂花香味似有若无飘来。
刘据的脊背挺得笔直,喉间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在这侯府内院,他能说出口的不多,最后只余下一句充满童真的许诺:“忧儿的生辰与吾差了些日子,但离得很近。明年,后年,往后许多许多年,吾都要与他一道过生辰。”
霍光不自觉柔和了面部表情,笑道:“那臣可要讨许多杯生辰酒吃了。”
向来冷静睿智的奉车郎,此刻忽然有些感性。
但愿这对小兄弟,莫要像他与兄长一般,各自熬过了许多苦厄才聚首。而他们书写的将来,阖该齐心协力,对准大汉之外。
……
侯府前院,酒席一切如常。
刘据回到独榻上之后,卫无忧便觉得有些诡异。
他吃牛肉,小殿下也夹一片牛肉放进口中:“好吃!不愧是忧儿~”
他啃鸡翅,小殿下连忙上手也嘬着炸鸡,口齿不清:“忧儿简直太厉害啦!”
就连他喝个绿豆汤,刘小据也要夸出一朵花儿来。
卫无忧有些受不住,连忙侧首,打断道:“殿下,这绿豆粥不是我搞出来的啊,民间早就有了。”
刘据重点全无,委屈极了:“……忧儿,你为什么喊我殿下。”
卫无忧:?
都喊了一年多了,您这反射弧是不是有些长?
他只能哄着刘小据小朋友:“那我私下悄悄喊你刘据?”
刘据扁嘴:“我都喊你忧儿……”
卫无忧牙疼:“……嘶——行,那就据儿。”
刘小据总算是开心起来了。
卫无忧暗自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把眼神投向另一侧的霍光,光光叔父正独自品着美食佳酿,可舒坦了。
似乎是察觉到小豆丁的幽怨目光,霍光低垂的眸子扬起,与卫无忧对视片刻,眨眨眼,露出一抹耐人
寻味的笑意。
然后,眼神似有若无飘向了刘据。
卫无忧:“……”
再不明白他就是大傻子了!
就感觉这两日刘小据不太对劲,老是盯着他发呆,今日酒席也表现异常,若是猜到他的身世了,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卫无忧此刻只想抱头呐喊。
他这还叫秘密吗?整个长安上层都快公开了吧!
处在暴走边缘的卫小四,此刻还是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他有些奇怪,刘据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事儿的,按理,这件事满是槽点,但一旦接受,就很难寻到把柄才对。
他将疑惑的目光再次投向霍光,霍光正陪着皇帝陛下和卫青小酌一杯。
饮尽杯中酒后,霍光才对上便宜侄子的视线,而后,悠悠的重新转向陛下,再看一眼卫青。
卫无忧:“……”
懂了,又是刘小猪,还拉我阿父一起下水。
喝了两碗绿豆羹的卫四小公子,将新仇旧账在脑中清点一遍,对皇帝陛下的初初好印象又扣成了负分。
刘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仍在把盏言欢。
*
今日席间尽兴,皇帝陛下也喝得有些微醺了。
卫青勉强还算清醒,将刘彻和小殿下送上了玉辂,看着大黄门和禁军一路护卫下回宫去,才重新返回侯府内。
长辈们散场了,卫伉几个却没有。
卫无忧被阳信长公主喊去问话,卫伉兄弟则趁机躲到了小院里密谋起来。
卫伉后半场酒席都不在状态,冥思苦想许久,就觉得霍去病那个反应不对劲。
卫不疑懒洋洋道:“表兄去年还在妓馆宿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是童子鸡。大兄,莫非你也想效仿表兄?”
卫伉唾他:“别瞎说,阿父听到不得卸了我两条腿。”
“没准第条腿也给你卸了。”
“……”
卫伉眼瞧着话题越跑越偏,连忙给扯回来:“严肃一点。我说正经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表兄这无意识的反应真不对劲,还不如我们这帮只看过画册的。”
这一点卫不疑也承认。
确实不像是经过
风月场所的。
“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分两步。”卫伉轻咳一声,开始讲述他的计划,“去年表兄宿着的建章街妓馆,一直点的是那个花魁离筝。我会喊兄弟去打探消息。”
卫登惊呆了:“啊?大……大兄,我和二兄年纪不够,那里不让我们进吧。”
卫不疑乐得要死:“傻登儿,大兄说的是外头的兄弟,他不是跟着表兄在军中开始做事了嘛,肯定有些门路。”
卫登脸红:“嗷~”
事实上,卫伉这批朋友也不是行伍出身,更多是他从前厮混街头,玩六博戏时认识的江湖朋友。
但这种下九流的消息,江湖朋友远比官道上的人好打听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