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伉几人一听,都缩起脖子当鹌鹑。
毕竟这事是他们几个惹出来的,不幸中的万幸,还没惊动妓馆那边的花魁离筝。
东闾墨一听这话,不演了:“几位小公子,钱不要了,告辞!”
她说完就风一般出了寝屋,想要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还未走出院门,便撞上一队穿着宫服的宦官,为首的正是
四喜,更远处还远远列着两队禁军。
东闾墨闭目,完了,走不了了。
四喜不动声色打量一眼东闾姑娘,暗自点头,这才笑吟吟冲身后追出来的众人道:“陛下有旨,着冠军侯与奉车郎即刻入未央宫问话,另外,卫小公子和……这位东闾姑娘,也要一同入内。”
“诸位,请吧。”
东闾墨心头一震,有一条线很明晰地在心中串联起来。她被霍光引着跪谢过皇恩,悄悄打量着两队禁军的身形和人数。
霍光侧着头咬耳:“别想了,以女娘的武艺,我兄长就能拿下你。”
东闾墨咬牙切齿,笑着挤出几个字:“霍公子心思缜密,好手段。”
霍光笑笑,伸手请东闾墨一道出府去:“都是东闾姑娘配合得好。如今,你我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东闾墨哼笑一声,愤然甩下霍光前行,而被甩下的人则垂下眸子,看向了默默吃瓜的卫无忧。
“看热闹看够了?”
卫无忧小朋友装傻充愣望天状:“才没有,我是在等光光阿父一起走。”
霍光轻笑,小家伙改口倒是快。
希望待会儿,他能在未央宫里也有这么好的演技。!
第87章 87(二更合一)
秋日暖阳高挂,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未央宫内,刘彻与卫子夫对向而坐,正进行一局手谈。
皇帝陛下心血来潮,要给卫皇后下一局指导棋,瞧瞧她近来棋艺可有长进。卫子夫推拒不开,只好遂了刘彻的意。
殿中比外头阴冷一些,刘彻这时节已经叫人烧了炭盆,放在靠近皇后那侧:“来,梓潼,若不小心应对,可就要杀的你片甲不留了。”
刘彻兴致高,四喜却不敢再耽搁,从外头快步进来,躬身低声道:“陛下,冠军侯和奉车郎他们到了。”
卫子夫见状,便想起身告退,却被刘彻拦住:“诶,今日有事,朕想了想,还是得叫皇后你也知道。坐下吧。”
卫子夫眼皮跳了跳,有些不妙的预感。
帝后二人撤了棋盘,重新坐回于上首两处独榻,四喜这才上外头通传。
卫无忧小朋友还是头一回这么正经的进殿拜见皇帝陛下,和东闾墨对视一眼,都乖乖脱了鞋袜,着一身禅衣觐见。
皇帝陛下见了霍去病,没好气从鼻孔发出一声闷哼:“酒醒了?”
霍去病垂着头,都不似往日那般鲜活,应当是还沉浸在弟弟的婚事里发昏:“……啊,醒了。”
刘彻又道:“那朕怎么听绣衣说,你昨日醉酒没闹够,今晨还在长平侯府与一女娘牵扯不清呢?”
殿中四人听了这话,便明白皇帝陛下这是都知道了。
霍光没给兄长说话的机会,拱手道:“陛下,此事确有误会。有件事情微臣隐瞒多时,叫兄长代替受罪,实在于心不忍。”
刘彻挑眉,侧着头打量着他这位年轻的奉车郎。
言辞恳切,目中忏悔,不似作伪。要不是他知道前因后果,差点都要信了。
他眯缝了眼,眼神在霍家兄弟二人身上打转。他对霍去病还是十分信得过的,可以确定这臭小子不会随意将无忧的事情告诉旁人;
那就只能是霍光自己领会到了真相了。
生活在卫无忧身边,或迟或早,霍光都会发现猫腻,这本在刘彻意料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少年会如此睿智,又如此沉着,直到无忧暴露了才挺身而出力
挽狂澜。怎么从前就没留意到,这霍家好儿郎不仅能文能武,还能陪朕唱大戏呢?
皇帝陛下对霍光是越看越满意,但戏还是要演足,遂皱起眉头问:“何事?说来朕听听。”
接下来,霍光启唇,编了一段“一见钟情,二见带球跑,见只剩下孤儿寡父”的玄妙经历。
故事很扯,听得身后东闾墨牙痒痒。
可是架不住从霍光口中娓娓道来,带着一种历尽千帆的淡然自若。
连帝后二人都默然片刻。
霍去病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怀疑地望了一眼无忧。
还好,这两人长得是真不像,只是有时候处事上,忧儿确实有些像阿光。
猪猪陛下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做总结道:“嗯……朕听明白了,所以无忧是这东闾氏与你的孩子,当年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送来长安,由仲卿代为抚养。”
霍光点头:“回陛下,没有特殊原因,微臣单纯只是贫穷。”
卫子夫:“……”陛下,予心情微妙。
刘彻:“……”同上。
卫无忧这孩子有时候就爱凑热闹。对刘彻,他是雪中送炭没有,火上浇油多少都得来点儿。
童稚的声音遂开口:“啊,然后我就像个破烂小孩儿,被送来长安啦?”
“破烂小孩儿”一出口,戳伤了多少老父亲的心,还误伤了卫子夫一颗慈母之心一群人看他的眼神都愧疚起来。
霍去病嗓子都哑了:“胡说,你怎么能是破烂,你就是我的宝贝儿子!”
卫小四决定闭口不言。
他只想戳戳刘彻肺管子来着。
皇帝陛下也确实被这话戳到了,沉默片刻,看向东闾墨:“朕记得阖闾城的东闾家族,当是将领出身吧?”
东闾墨被皇帝问话,也只得如实作答:“是。祖上春秋时确实出过上军佐。”
那这出身很高了啊。
在军六卿制中,这可是“卿”位级别的存在,不至于过到贫寒的地步才对。
刘彻疑惑间,霍光又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她家道中落,举族迁至宛城。当年来河东时,是个替人跑腿的游侠。”
卫无忧:“……”
合着你俩一个放牛娃,一个同城快递,还是大汉都市圈的职业恋爱呢。
刘彻不敢再问了,他对霍光一本正经的瞎扯能力已经十分了解。
与卫皇后对视一眼,皇帝陛下拍板道:“既是家贫才被迫分开,如今便没有这样的阻碍。朕替你们做个媒,御赐姻缘,如此一来,外头也没有人敢说闲话。”
霍光:“多谢陛下成全。”
东闾墨:“请陛下思!”
这对新人同时开口,很有“默契”,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刘彻递了个看戏的眼神给霍光,总算舒坦了。
小年轻还是嫩啊,这不美娇娘还没拿下来嘛,朕就说你哪来的这么大本事,一早上时间全都料理妥帖了。
还不是得朕亲自出马。
皇帝陛下拿乔道:“东闾氏,还有何事?你且放心,有什么说出来,朕会替你做主。不过,若是叫朕知道你在背后密谋对朝臣不利,此事可不能善了。”
东闾墨本来就是借此试探刘彻,如今见皇帝摆明了态度,也就越发确信了——
卫无忧这孩子确实身世不简单,不简单到了极致,因为这根本就是皇嗣啊!
习惯了自由自在走天涯的女游侠沉默片刻,不得不屈服了。
不过,即便要屈服,她也得反手坑霍光一把。
东闾墨一改先前沉默,拿出了走江湖时的活泛,挤出两滴眼泪,幽怨的瞧了霍光一眼:“陛下,当年霍公子弃民女于不顾,是民女一人大着肚子怀胎十月,才有了忧儿。后来,实在是孩子饿的日日哭闹,才送去了霍家门前……”
霍光喉结微动,余光紧扣身边的女娘,倒是难得一声未吭。
猪猪陛下听完东闾墨的故事版本,整个人都有些悬浮。他忽然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们老刘家的优良传统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刘彻虚空点点霍光,憋了半天:“……不像话!”
霍光垂首淡然:“陛下所言极是。”
奉车郎反应太平淡,刘彻总感觉是自己骂了自己,而那东闾氏是在替皇后讽刺他。
他越想越不对味,又补充道:“……不过也情有可原,念在你当年朝不保夕,年纪尚小,朕就罚你上交财库,
往后可要好好待东闾氏才是。”
霍光应声,视线落在东闾墨身上。
女游侠向来不拘小节,一听有财库,挑了挑眉也就勉强应下了。
卫无忧小朋友难得见霍光被人坑到,乐呵呵补刀:“陛下放心,我会监督光光阿父的~”
霍光:“……”
少年郎忍不住想,今日这东拼西凑的一家口,加起来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该如何鸡飞狗跳。
……
夜深了。
椒房殿内,帝后难得还未入眠,躺在床上说着体己话。
“明日,吾便让太史令给他们算个好日子。”
刘彻想着白日那对璧人,忍不住笑道:“梓潼,吾瞧着这二人还是相配的,这女娘颜色胆识都是一流,霍光这小子不算委屈。”
卫子夫:“两个都是好孩子,忧儿跟着他们,希望也能如在侯府一般,快活些……”
说起无忧,刘彻心中就一抽一抽的。
他也说不上来怎么了,只是白日里卫无忧一句“破烂小孩儿”,听得他心疼,入了夜也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能入睡。
刘彻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决定作出一些实际性的举动进行弥补。
他双手枕在脑后,喃喃道:“近日,郎中令的位子暂且空出来了,吾瞧着霍光这半年来立功不小,便由他暂代此职,年俸等同,秩中二千石。梓潼以为如何?”
卫子夫知道,这不是真的要她提意见,而是找台阶下呢,于是浅笑柔声提醒:“陛下,国事自有您来决断,予不便说话。但宛城那头,东闾氏的主君是否也该给个闲职。”
刘彻赞同:“对,另外这两个孩子的聘金嫁妆,就走少府私库,由朕来出!”
秦汉之时,婚嫁礼仪铺张,长安城内闾里嫁娶,更是十分看重财货。这就导致下级官吏和平头百姓们即便再贫寒,也要“借币以聘”。
借来的热闹哪能叫真热闹。
往往婚宴之后,便是一地鸡毛。
刘彻作为天子,向来懒得管臣子家事,但此刻涉及到卫无忧,他只怕不能更细心一些。
卫子夫向来是朵合格的解语花,闻言笑道:“东闾姑娘不便由陛下出嫁
妆,还是由予来办吧,明日予便叫大长秋清点出来,随宛城那头的嫁妆一道走。”
“也好,有皇后在,吾自然放心。”猪猪陛下心中安宁不少,转而想起了霍去病,变了一副口吻,“去病也不知怎么想的,弟弟都要娶新妇了,朕提起给他说一桩亲事,他是死活都不肯。”
卫子夫知道,刘彻这是嘴硬,其实拿霍去病当亲生子一般疼呢。
少年人今日在未央殿上的一番豪言壮语,在场怕是无人能忘。
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愣是让刘彻再拿不出半分气势催婚。
卫皇后感慨:“去病这孩子有股子韧劲儿,一心扑在攘夷安国之上,今日那番话,予听着又是震惊欢喜,又有些怜惜他。陛下当也是这番心情吧。”
刘彻闭目,不知何时,用大手攥了攥皇后的柔夷:“还是梓潼你最知吾心啊。”
卫子夫静默不言。
她只是,真诚的心疼外甥罢了。
……
霍府私邸。
霍光与东闾墨的婚事定在了来年春日。
在这之前,虽然陛下御赐了这桩姻缘,霍光这头却还是得准备准备,由亲族亲往宛城,走完“嫁娶六礼”中的前头五项。
卫无忧对这类事儿十分陌生,忍不住好奇问:“什么叫嫁娶六礼啊?”
霍光在亲自忙着婚事,没空回他;
霍去病则在伤感:“阿光长大了,翅膀硬了,要离兄长而去了,连兄长的儿子都给一并掳走了!”
霍光:“……”
卫无忧浅浅叹气,戳了小霍脸颊一下:“那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
小霍顿时更阴郁了。
卫青在边上瞧着乐呵,当舅父的早就想收拾外甥一顿了,这回可好,赔了儿子又折弟弟,可叫他好一顿笑话。
大将军笑完了外甥,面对无忧,倒是有十足的耐心和铁汉柔情:“嫁娶六礼是咱们大汉的习俗,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简单来说,男方以聘雁为采择之礼,亲自登门请求获取女方家庭同意,叫做“纳采”;而后讨教女方生辰姓名,占卜之后将吉兆告知,是为“问名”与“纳吉”;正式的送聘礼为“纳征
”,之后只需要男方将吉日告知,便等着“亲迎”新娘了。
卫无忧小朋友一听还有这么多步骤,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霍光:“那光光阿父要亲自去吗?”
霍光将聘单确认好,交给仆从,这才递了个眼神过来:“我不能去,按理是亲长代为前往……”
众人视线落在霍去病身上。
小霍上阵杀敌以一敌千,但是代弟弟去提亲,还是算了吧,别到时候搅黄了。
霍光见众人意会,笑着解释:“放心吧,会从河东霍家族中找一位老人代去。这是陛下亲赐的婚事,他们不敢造次。”
走流程的事儿霍光不担心,只有送东闾墨回宛城一事,叫他有些头疼。
这小女娘与家中怕是有些矛盾。
两人开诚布公谈过一次条件。
东闾墨离家太久,出来在外做游侠,单单超龄未婚的“五算”钱都叫她直喊吃亏。因而,对这桩御赐婚事她也有些小心思。
婚后夫婿不管外出,还有银钱进账,她也免得交什么劳什子五算钱,岂不是一举多得。
至于婚约的时限,霍光也说定了:“待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写一封放妻书,自陈罪责,给东闾姑娘应有的报酬。”
这年头,儒化还没有将“男尊女卑”那一套体系性的建立起来。西汉人再娶再嫁都相对自由,连当今王太后都是再嫁妇入的宫,民间也就相对包容一些了。
而且,虽然“和离”制还没有出现,但霍光愿意自陈罪责背锅,已经能保证东闾墨想要再嫁,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女游侠略一合计,便觉得此事百利一害,可以试试。
霍光舒了一口气,以为万事大吉了。谁知道小女娘连表面夫妻的事儿都应下了,却死活不肯回家一趟。
霍光没法子,多追问了几次,东闾墨才扭捏相告:“出来好几年没消息,再回去,我阿父阿母必要打板子的。”
霍光:“……”
您还真是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