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日回到新宅院的卫小四还没来得及四处瞧瞧,就被霍光约谈了。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霍光坐的笔直,卫小四坐的歪瓜裂枣。
霍光眼神一凛:“忧儿,坐如钟,立如松。”
对面,卫无忧眨巴着眼,将盘着的小短腿叉的更大一些,试探问:“这样呢,像钟了吗阿父?”
霍光:“……”
这孩子身上小问题一堆,但还是正事要紧,霍光索性开门见山:“你的考核成绩我看了。”
卫无忧挪着屁股悄悄坐远一些:“我算学可是满分。”
“但你策论写的文章,夫子一个字也没看懂。”
小萝卜丁超小声吐槽:“……还不是夫子老花眼,该戴眼镜了……”
霍光抬眸:“我也看了。”
“都怪儿子写字太差,像鬼画符一样,光光阿父别生气。”
“……”
知道卫无忧比寻常的小孩儿还要难拿捏,霍光也不急着跟他对阵,而是突然转了个风向:“此事暂且不提,明日书肆放假,是休沐日?”
卫无忧心中警觉,缓缓点头,思考着霍光下一步想做什么。
霍光在案几上翻找几本汉赋类的手抄本,堆在一处:“要去庄子上?陛下前些日子给你的差事还没办完吧?”
小家伙闻言,连忙双手奉上自己的
行程安排表。
这可都是给刘彻干活儿,总不能再打发他去练字了吧。
霍光接过来简略翻看一眼,淡然问:“既要去田间查看栽培绿肥,又要去庄子上督促立体农业和各项小作坊的手工业技术,顺道还得瞧瞧江齐他们编书编的如何。你才六岁,忙成这样了,还有时间玩吗?”
卫小四矫揉造作对手指:“为大家服务嘛。”
事实上,庄子上的事他向来只用动动口,忙成陀螺的都是南风他们。
卫无忧去了,只负责转悠一圈,然后突然奇想搞新的事情,叫南风忙上加忙罢了。
霍光蹙眉,露出一副真心为孩子担忧和惋惜的神色:“吃不消要告诉阿父。”
卫无忧顿时有些飘飘然了。
他做小朋友太久,还天真的以为大佬被骗到在心疼呢。殊不知霍光这人对阵从来不分对方年纪大小,专打七寸。
卫小四挠头笑着:“有的有的,光光阿父放心,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我能照顾好身体,也能抽空去玩儿,别担心。”
霍光当即点点头:“既然如此,今日别忘记练练你的字,顺道将这些东方先生和司马先生新写的赋背过一遍。勤能补拙,总有一天你也能写出来能看得过眼的赋。”
卫无忧:???
小家伙不可置信地看着霍光,,满脸写着“你怎么可以欺骗小孩子的感情”。
然而大佬对此无动于衷。
卫小四忍不住了:“光光阿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您就不怕我累倒了?”
霍光对这孩子的性格已经足够了解,缓缓露出笑容,学舌道:“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卫无忧:“……”!
第89章 89
次日一早。
卫无忧最终还是气鼓鼓的去了庄子上。带着霍光布置给他的一丢丢练字小课业,以及十几册手抄的汉赋。
字帖是照着太史令司马谈的手写体来练的,毕竟司马谈也是朝中有分量的人物,每日忙到晚,抽不出太多时间门来亲自教导小孩子。
不过,他来不了,他们家司马迁倒是被派来做个监工了。
摇摇晃晃的安车车驾上,卫小四正在跟司马迁碎碎念:“你都不知道,我练字练的胳膊和脑袋都要磨出茧子了。”
司马迁有段日子没见卫无忧,发觉这小团子似乎又长重了,高度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
他回神轻咳一声,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说话太过失礼,只能旁敲侧击提醒:“练字靠的是下苦功,确实是有些废手。”
说脑袋磨出茧子就有些太离谱了!
司马迁见小家伙苦哈哈着脸,忍不住问:“阿父他是给你布置太多了吗?若是太多,我可以同他说一说。”
小孩子的骨头还软,手指写多了字会变形的。
卫无忧连忙求援道:“真的嘛,太史令布置的特别多,一天要写五个大字,一个字十遍呢!”
司马迁沉默了。
这还没有他当年的四分之一。回想起被阿父严苛支配的恐惧,司马迁忍不住有些心疼自己。
他神色复杂的看一眼卫无忧:“阿父其实待你挺好的。”
卫小四无声瞟他一眼,知道自己求救无望了。
今日出城的路不好走,安车一路摇晃,终于停在了庄子大门外。
下雪不冷融雪冷,尤其是秦岭里头到了冬日,都须得封山严谨入内。卫无忧的庄子正好处在峪口上,温度也着实比长安城低了许多。
小萝卜刚丁一下车,被西风缠身钻进脖颈之间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南风早早便候在外头了。
见状,连忙吩咐左右给两位小公子裹上一层新制的动物皮毛:“这都是庄户们深秋进山猎得的,选了几张好皮子给小公子备着。庄子上冬日凉气重,只要出了屋,还请您多披一件。”
卫无忧小盆友被仆从们三下五除二,裹成个小黑熊精,只
留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在外头,充满了迷茫。
南风忍着笑意,努力板起扑克脸:“外头风大,两位先进去吧。”
殿内的地龙和炭盆已经烧上了,一进去,一股热气“轰”地冲面而来。卫小四连忙在刺儿的协助下脱了两层裘衣,松快多了。
南风:“小公子还未用饭吧?仆命人备了些饭菜,这便差人送上来。”
卫无忧确实饿了,虽然出门的时候已经垫过一些,但为了跟霍光表明自己的愤怒,他连一口肉和菜都没吃,只啃饼子了。
这会儿,被山脚下的寒气一冻,小家伙早就后悔了,连忙道:“好好好,南风你最好了!”
南风下去备菜,卫无忧和司马迁则坐在暖乎乎的殿中,等着开饭。
司马迁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
上次过来,还是无忧喊他来玩,呆了没有半个时辰,就被阿父派来监督他的随侍催着回去了。
太史令是那种老派顽固分子,书读得越多,脾气越倔,丝毫接受不了一点新鲜事物,因此对司马迁去鸿都门学的事儿其实是有旁的打算的。
自己的儿子什么水平,司马谈心中最清楚。
他心中觉得新式学堂是瞎胡闹,但还想要借这个跳板,叫儿子从其中脱颖而出,好成功入选太学。
太学才是天下读书人的至高圣地,也是太史令给儿子规划好的大道坦途。
他平生心愿是修撰一册囊括古今的史书,但年岁越大,他越发清楚可能性渺茫。可是儿子如今才十三岁,还是非常有希望完成他的愿望的。
是以,司马迁来到长安之后,受到了比从前更为严格的管教,整个人看起来比去年还要死板。
卫无忧很怀疑,他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司马谈?
一大一小相顾无言半晌,司马迁忍不住好奇心,问道:“方才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旁边的屋子里都烧了炭火,但是屋子的样式又有些不同,是用来做什么的?”
司马迁观察力确实很强,那地方是庄子上刚刚按照卫无忧的图纸建起来的,占地不大,跟前殿共用一条烟道,也方便仆从们每日生火烧地龙。
卫无忧瞄一眼窗外,笑得灿烂:“你不提我都忘了,那几间门小房子
用作秋冬日里养菇,叫做‘地上式菇房’。里头都栽培的是些冬日里吃不到的蘑菇,新鲜的,待会儿我们有口福啦。”
见司马迁有兴趣,小家伙也有些好奇现实中的菇房长什么样子,索性一起溜达过去了。
菇房从外头看着奇特,里面长得也与寻常屋子不同。
卫小四依据脑海中那零零星星的图纸印象,对着司马迁大侃特侃起来:“你看,这个叫地足窗,那个叫中腰窗,加上上排窗和房顶上的拔风筒,小蘑菇需要的环境就形成了。”
司马迁听得还挺认真,或许是太史令家族的癖好,他还当场掏出小本本给记录下来。
速记之后,扎着哪吒头的司马迁问:“那那些呢?粗粗长长的管子用来做什么?”
卫无忧答:“当然是烧炭的啊,这上头都有温度计,方便外面烧炭的人调节把控好适宜蘑菇的温度。当然啦,万一烧过了一些也不要紧,这些窗户也是为了散热降温存在的。”
司马迁眼前一亮,飞速在纸上笔走龙蛇,而后走到菇床面前。
这所谓的菇床长得很像一个大型箱匣,用竹笆木板架起来的底和壁之间门,里头是一层层藤编的筐,按照“品”字形堆放。里头再装着培养料,接上菌种,基本就不用再费心打理了。
司马迁仔细分辨过培养料,因为没敢上手,怕不礼貌,始终没看出都有什么,索性开口问了卫无忧。
卫小四眨眨眼:“下面的是用沼气渣和豆壳粉、青桐叶堆料沤成的,至于司马阿兄你方才想碰的,可是用大麦秸、干稻草、干牛粪和细糠堆肥出来的~”
司马迁:“……”
还好礼貌了一下,没有选择上手……
菌丝适宜的生长温度大致在16℃-22℃之间门,湿度要求也比较高,每日都要派专人进来喷水。这就导致两个只穿了单衣的孩子呆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又阴又凉。
卫无忧打了个喷嚏,催促道:“咱们回去吧,感冒可难受了。”尤其是还没有快速见效的西药可以吃,喝中药实在是太苦了。
司马迁回过神来有些自责,连忙携着小不点就回了殿内。
南风正好从灶头回来,带着人上菜了。
冬日的庄子确实冷了些,可
是暖房里供着新鲜的反季节蔬菜,粮食都是自己地里新收的,连一应鸡鸭猪鱼肉也能现杀,小萝卜丁蜗居在这里,小日子不要太开心。
知道小公子今日要来,大灶上的厨娘们早就准备了食单。
先是一道菌菇鸡汤浓香扑鼻,丝丝热气飘荡在殿内,瞧着就让人暖和了几分。
鸡汤就是普通的三黄鸡鸡汤,只是加了新鲜的菌菇,泡发的大枣和枸杞,盛上一小碗,吸溜下肚,两人方才在菇房里那点冷意就全都驱走了。
见卫无忧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南风也放心多了。
他继续挺着扑克脸报菜名:“上回小公子说想吃鸡公煲,仆按照您说的方法,叫厨娘们研究了一番,您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话毕,南风亲自将瓦罐端上来,掀开盖子,奉上食箸。
鸡公煲一看就是刚出锅紧赶慢赶端来的。
大块的连骨鸡肉,配上绿油油的菘菜,几个新鲜小香菇,葱碎和爆香过的蒜混着豆瓣酱味儿,随着浓郁的汤汁不住翻滚,窜入鼻间门。连上头那一点点缀用的茱萸辣油也越发叫人流口水。
卫小四咽了一口口水,想到自己六年没吃鸡公煲,忍不住操起食箸就夹了一块鸡肉。
然后,殿内只剩下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吃鸡吐骨头声。
卫无忧感动的不行:“呜呜南风,你也太贴心了,连泡面也加进去了。”
他是真没想到,吃了上面两块鸡之后,能露出底下泡入味的面来。再吸溜一大口面条,没错,就是这个味儿!
南风淡淡:“小公子喜欢就好,是按照您说的,先蒸后炸制成的,只不过面饼叫厨娘们用针线织了许久,也只有这两饼面……”
正在大口嗦面的卫小四差点呛住了。
他咽下口中面条,轻咳几声,眼中不可置信:“用针线织面条?”
南风:“正是。”
卫无忧被南风那股“百分百完成任务”的气势噎住,沉默好半天,才道:“……下次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就普通的面条煮了也很好吃。”
手工毛衣他都没穿过,竟然奢侈到吃手工编织的方便面。
对比那么多穷苦百姓,他实在是良心上过不去。
南风似
乎明白了小公子的思绪,对此有些意外,深深望了他一眼,俯首道:“仆记着了。”
卫无忧放心了,重新拿起食箸吃面,这回可就吃的更加珍惜了,司马迁应当也是听到这面得来不易,跟卫无忧赛着吃。等两个孩子都打饱嗝了,这瓦罐总算是见了底。
温室中,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声响。
南风已经带人退了出去,案几上留着一壶刚泡制的大麦茶,帮着吃多的孩子消消食。
两人静坐小半刻,司马迁便开口:“无忧,你该练字了,今日司马先生和东方先生的赋还没背下来呢。”
卫无忧生无可恋脸:“才吃饱饭呢,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已经休息两刻钟了。”
卫小四是真的不想练字,他对自己的要求向来都是从实际出发的。
不论是小篆还是汉隶,首要是认识,理解能懂意思,其次是会写会用,至于好不好看,那对他没有多大意义。
甚至,他觉得字越丑越没文采,自己才越安全呢。
小萝卜丁歪在坐榻上,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先前陛下借给我那块地,趁着小雪消融,刚叫人种上栽培绿肥,我得去瞧一瞧。”
司马迁没听说过“栽培绿肥”这回事儿,卫无忧索性又给他解释了一番:“这种植物绿肥种上之后,对地力的恢复特别好,有些能叫荒地起死回生,而且不会占用农耕季节,只需要在收麦之后穿插种上几个月就好。”
绑着哪吒头的半大孩子闻言,很快就心动了。
他还没见过初冬雪后开始种植什么绿肥呢。
干冷的天儿,山风顺着耳旁吹过,连吸气都是凉的。
他们带着人一路往田间门去,到了崖上刘彻给的那块地头前,都可以望见上林苑内还未消融的积雪。
雪越往秦岭内越大,地面林间门一片苍白,再往里头只剩下苍茫一片。
卫无忧裹得很严实,蹲下身像个小圆球,正在费劲地查看绿肥的生长状况。
司马迁蹲在一边:“怎么样?”
卫无忧笑道:“我也不认识,我就看看热闹~”
司马迁:“……”
好嘛,他是被骗出来了。
虽然懊恼于上了小不点的当,但出来一趟有了不少新见闻,司马迁还是十分欢喜的。
就比如说卫无忧正装模作样查看的这种冬日专用的绿肥。
它叫做鼠茅草,陕西一带天然生长着,也不必庄户们费心再去寻种子。
卫无忧拨弄着土地:“这小东西可神奇啦,若是六七月份播种,温度太高它是不会萌发的,就得深秋初冬,给它随手种进土里,明年春日就绿成一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