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们交流过了?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是不是过得很惨?他……”
面对徐惠之的追问,宋舞回想那天晚上的情形,轻轻应了声,“不惨,他很有骨气。”
蹲了两年监狱,脾气还是那么硬。
“这怎么说,他现在在哪,找了什么工作啊。”
“不知道。”
“可能睡大街吧,他不愿接受别人的接济。”
“哈?”
宋舞帮徐惠之轻轻合上吃惊的嘴巴,模样认真,瞧着不像是在说假话,当然她有一半属于实话实说。
季骁虞有他的骨气,要让他低头,那得历经千难万险才能成功。
宋舞对徐惠之道:“帮我个忙好吗。”
天气下起了雨,空气中的寒意比春意更快让人产生反应。
没去花园小区的几天里,季骁虞如同赌气般在找了份活干,那天让他在楼栋下被宋舞发现,是最让他后悔的事情,不过起码比戴着手铐被她看见强。
白天季骁虞在工地上帮人干活,夜里会在公用的水池边打理自己,等到没人的时候会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借宿。
他短时间不会再去跟踪宋舞,就像一个男人的尊严不会三番两次地凑上去让人耻笑践踏。
当然,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会选择用日结的钱去花店挑一支最贵的花带过去。
这天也是趁着夜色,像往常那样靠在墙壁静等对方的出现。
他没来的这些天,垃圾桶盖上似乎也没再出现被人故意丢弃的食物,一切亦如昨日,寻常庸碌。
楼道里的灯亮起,听着动静,男人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身。
“怎么是你。”
一双凌厉漆黑的利眼直视出现在铁门外的人影,那些故作矜持的随意慢慢消失。
勾着钥匙,没有一丝防备的徐惠之被陡然出现在眼前的人物震惊到失语,这是季骁虞,那位不可一世的季总?
劣质的衣服材料,染了灰尘变色的运动鞋,许久没被打理坚硬如刺的发质,与从前风发意气矜贵无两的大老板判若两人。
“宋舞呢。”
徐惠之的注意力被拉拢,男人拧着眉头,目光在她手上那串房屋的钥匙上停留,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居高临下的命令,“这是什么意思。”
“她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星期。”
眼看季骁虞浓稠如墨的眸子中,冷意越来越盛,徐惠之收起目瞪口呆的嘴脸,简洁而清晰地道:“我是来帮她退租的,梅姨婆身体不好,宋舞陪她回苌州养老院居住,并且不打算再回来了。”
“她告诉我,要是你来找她,就让我实话跟你说。”
“季总,宋舞替你把宋园打理得很好,她打算还给你了。”
梅鹤年毕竟年事已高,来建海小住可以,时间一长,还是想念故土。
她的老伙计也经常来电话催促她回去,养老院的老人并不是各个都是孤家寡人。
但是人到一定岁数,就算有家人,那也是孤独寂寞的,小辈们正值青春,各有各的生活,根本不会常陪伴在身边。
就算是老头子老太太,头发掉光了,戴着一副假牙,那也算是同龄人,有伴有共同语言,能抚慰心灵上的空虚。
而将梅鹤年安置好后,宋舞在苌州的老房子里落了跟脚。
就在日前,租住梅鹤年房子的租户到期了,宋舞代替她将房屋收回,对方退房花了两三天的功夫,人走后宋舞便自己打扫起来。
徐惠之打电话过来时,宋舞正从外边采购回来,买了一堆清洗剂,打算将厨房和厕所好好清洗干净。
徐惠之:“事情帮你办妥了……但是那个人不同意,人也不见了。”
在话筒里,徐惠之犹豫猜测,“我觉得应该是去找你了,你小心一点。”她还想说,要是宋舞不想见季骁虞,大不了撕破脸皮报警。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宋舞走上楼梯那一刻,就被门口伫立的人影吸引停下了脚步。
从建海不见的男人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没有行李,轻装便捷,宛如饿狼的眼神从宋舞现身起就恶狠狠地落在她身上。
季骁虞直勾勾地瞪着宋舞,目光似乎要化成实质,将她盯穿一样。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即使到了这种面对面的地步,宋舞看见他了,却依旧不受影响,一脸平静地从他身旁走过,开锁开门,一套流程熟练非常。
然后季骁虞听见砰的一声,大门关上。
像有一阵风,化作一只手,化作比漠视更响亮的巴掌。
你不是骨气硬吗。
你不是放马过来吗。
你怎么还会觉得脸上火辣辣啊。
咬着牙,面孔狰狞到红胀的男人紧握双拳,反复质问自己,压制住内心不断翻涌来的潮浪,直到将所有怨怼无声用力地咽下。
一场拉锯战被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宋舞发现第二次拉开门,看到季骁虞在门外并不是意外。
曾经与姨婆住过的老房子成了对方的根据地,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只要宋舞出门,就能发现对方或靠或站地等在外面。
并且一句话不说,只要宋舞不开口,对方绝对不会多一个字。
宋舞从季骁虞身旁走过,今天是养老院做义工的日子,会有许多小朋友来,她做了奶香可口的饼干蛋糕,还穿了条花裙子,看起来知性而美丽。
而被无视惯了的季骁虞,纵使眼珠子盯她,盯得怨念深厚,目光红得几乎能滴得出血来,都阻挡不了宋舞离去的脚步。
就在他以为,宋舞再也不会开口跟他说话时。
当他跟到了出租车旁,宋舞返身回首问他,“你没有自己的事吗?”
数数日子,季骁虞找来苌州快半个月了,明明连徐惠之都没告知过他梅鹤年的住址,身无分文的他是怎么在两三天之内找来的?
有时半夜,宋舞睡不着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厨房喝水,隐约还能听见门口走动的动静,清早起来就能看到季骁虞蹲在角落,像是一夜没睡,疲倦而阴鸷。
“你没有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么。”
季骁虞突地脸色微变。
“别再跟着我了。”有意说完的宋舞连挽留的机会都没给,直接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季骁虞应该是不知道养老院在哪的,这下应该不会再跟着她了。
被抛下的季骁虞注视着这一幕,直到载着宋舞的车子彻底没了踪影,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轻嗅身上的衣物。
很明显宋舞刚才那番嫌弃是有意表露出来的,但季骁虞不可避免地有受影响,即便他觉得自己身上没有异味,还是会因为宋舞的话想要将自己收拾干净。
用身上仅剩的钱随便开了个钟点房,彻彻底底清洗一番,连耳后根和脚趾缝都没放弃的季骁虞焕然一新,可当穿戴着酒店的浴巾,挺着人鱼线分明的胯骨出来看见床上脏了的衣服时,那股子敢于重新站在宋舞面前的勇气如淋雨的柴火,火势从高到低。
算了,至少他洗得够干净,连下面粗粝浓黑的毛发都仔仔细细搓过没疏漏一毫,衣服脏点,但脏不到内里。
回到宋舞的住处已是黄昏,往常每家每户都该做起晚饭。
宋舞也不例外。
然而当季骁虞刚走到小区附近,就看到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人,议论纷纷。
有见过几回的住户,带着儿孙在饭点时却不敢进,当听清议论的内容后,季骁虞也看到了小区内其中一栋楼里冒出的滚滚大火,浓黑的硝烟在上空咆哮着翻腾。
“报火警没有。”
“快打119,快啊。”
“哎哎,谁进去了?快拦住……不许进去,等消防过来!哎!”
冲破防护的季骁虞紧抿着唇,眉头狠蹙,面色凝重地直接往冒火的房子冲去。
起火的并不是宋舞所在的楼层,但却是她楼下,按照这样的速度很快就会烧到她那,并且中间有火势阻挠,就是想逃也逃不了。
“救火啊,快救火啊……”
“走吧,所有人远离这里。”
“我孙女,我孙女还在家里……来人啊救救她,求你们救救她!”
“等等,有人跑进去了!”
季骁虞的身影如同一匹马,速度快得只来得及让人看见背后的残影,他内心的焦灼在脸上无处遁形,所有矜持的遮掩都像一块布被撕得干干净净。
他来得太晚了,大火烧得飞快,墙面温度升至一百°,当人一靠近一股烟熏的火海便扑面而来,顷刻间连头发都能直接烧成飞灰。
他听见楼上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喊,“奶奶……我要奶奶。”便意识到对方应该是刚才要找孩子的老人的孙女。
可是宋舞呢,她有没有事,她为什么不出声?!
他宁愿发出求救信号的人是宋舞,也不愿对方悄无声息,楼梯上的浓烟熏得人双眼发疼,呼吸难受,喉头的刺疼一阵一阵。
纵然再嚣张的一人,面临危险的处境头皮也会绷紧,甚至身体发出必须马上逃离的信号,可是……宋舞还在里面,即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一往无前!
火,浓浓大火,季骁虞冲进去了。
楼梯上有一道小小的身影,不断伸手哭嚎,“叔叔……呜呜呜……叔叔你是来救我的吗?”
“宋舞!”季骁虞冷着面容,置若未闻只朝着宋舞的方向奔,“宋舞你在不在,听见没有,回话!”他扯着嗓子更加卖力地喊。
而面对身后跟过来的小女孩,季骁虞心中十分残忍地拒绝了她的请求,比起旁人,他只在乎唯一能在乎的人的死活。
就是拼了这条命……
“呜呜呜叔叔……”
小女孩还在哭,火势越来越大,即使在楼栋内,外面的声音似乎还能听见。
人们的呼喊,老人的求助,以及……消防车的鸣笛!
就在门口,季骁虞还在奋力敲门,然而宋舞迟迟不应声,季骁虞心中的担忧就越发严重。
墙角的小女孩已经因为吸入过多的浓烟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
季骁虞仅是飞快瞥了一眼,便狠心收回视线,继而更加着急用力的拍打大门,他该死的无比痛恨苌州这个老城区,家家户户木门外还要安装一道铁门的习惯。
他拼命地去掰,挥舞起拳头捶打锁口,只想打开一条通道好进去救宋舞,哪怕手背指甲中都是烟灰与血渍。
“宋舞!!!”
“里面的人快出来,火势已经刻不容缓,非常危险。”外边空中响起要求撤离的喇叭声。
“叔叔……”
迟迟打不开那道逐渐发烫的铁门,阴沉如水的季骁虞裤腿被人碰了碰,他低头,灼痛刺眼的双目勉强看见了朝他爬过来的小孩,“救救我吧,叔叔……我不想死。”
想起老人丧如考妣,老泪纵横的痛苦模样,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回荡在耳边。
一颗心系在失去联系的宋舞身上的季骁虞面无表情的开口,“怎么办,我也不想你死,可我只想救她。”
“其实死并不可怕……眼睛一闭,很快就过去了。”
老城小区许多房屋的水电都老化了,有的家里热水器的管道本该三五年一换,但不讲究的基本用了十几二十年都还在持续使用。
这就是导致发生火灾的缘由,宋舞从养老院回来的比较晚,等她知道她所居住的小区发生火灾后,那里的房屋已经被烧得焦黑焦黑。
她心惊肉跳地走进小区,消防车还没离去,在楼下围观的群众无数,都在热议事故的发生,人群中还有许多人在哭。
“我小孩……我小孩还在里面……”
“天杀的,没了,什么都没了……”
救火的进程已到末端,楼顶的火势奄奄一息,只剩浓烟。
宋舞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片惨象,联想到被她抛下的季骁虞,他近来都没地方去,不是蹲在她家门口就是等在那一天一夜。
火灾发生时,季骁虞是不是也在里面?
她在人群中开始搜寻那张熟悉而可恶的面孔,期间还看到了被烧死放置在担架上盖上白布的尸体,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脑子嗡嗡,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突地。
一段痛哭流涕的对话打断了她的臆想。
那是住她对门的佚䅿邻居,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平常和她年幼的孙女住在一起,子女在外打工。
宋舞飞快转过身,只见老人正对着一道满是黑灰,像是从炉灰里挖出来的人用她那僵硬而削薄的腰脊,激动地不断做出下跪的架势,朝男人鞠躬,“谢谢谢谢,……”
宋舞拖着沉重的脚步超前挪动。
似是若有所觉,背对她的身影猛地扭头,二人视线如电光火石擦碰那一刻,天地间仿佛除了对方所有声音都听不见。
宋舞松了口气。
从刚才起就重重压在她胸口的巨石,如同被大力抽走般,令她浑身一轻。
下一刻,宋舞被狠狠撞进一面坚硬宽阔的胸膛,空气中荡起难闻的黑灰,那是第二次,男人闷重而压抑地发出一道凶狠且微小的哽咽。
起初她还以为听错了。
可陡然湿热起来的肩膀让宋舞相信那是真的,她无措地不知道怎么该安慰突然变成这样的季骁虞,她想他刚历经生死,应该心惊后怕实属正常。
可是在几秒后,一道声音委屈而低沉地说:“我低头还不行吗……”
“我向你一辈子低头,你别吓我了。”
如果感情是场较量,双方手执刀刃相见,那么在虚惊一场后,季骁虞愿意将尖刃对准自己,亦或是抛下武器。
宋舞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到男人死死抱紧她的力气,勒得她全身发疼,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连手都没放到他身上,对方却好像吓破胆一样,魂飞魄散到身体在微微颤抖。
最让她感到震撼的是季骁虞紧紧抱着她贴在耳朵上说:“我都想好了,把那小孩送出去,我就再进来,我担心你一个人在那屋子里,要死我都陪你一块死。”
宋舞艰难地回应,“什么死不死,没有这个必要……”
好不容易听见这样一句话,季骁虞跟重新活过来般血液沸腾,他直接打断宋舞,斩钉截铁答道:“有。以前,没能救得了你,这回再救不了,我就跟你去。”
宋舞彻底怔然。
季骁虞紧扣着她肩,布满血丝的双眼因外部刺痛的原因不受控制地流下透明的泪痕,“别想再抛下我。”
“答不答应?”
“伤员,伤员……抬上,送去医院!”不远处组织救援的喇叭喊道。
很快周围涌出两个医护,在指挥下将毫无防备的两人分开。
宋舞看着季骁虞一脸错愕的被人压上担架,失魂落魄又黢黑狼狈的样子像头失意的大黑熊。
“等等,宋舞。”他朝她的方向伸出手,想过来,被接连几个援救的人员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