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面对一群劣童的挑衅逗弄,男人都保持着不动的沉默姿态。
宋舞弯下身,将汽水瓶拾起,朝着众人的方向移动。
一群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举动,直到亲眼看见水瓶被眼前这个COS马里奥的奇怪女人丢进了垃圾桶里。
劣童们撇了撇嘴,无趣的一哄而散。
宋舞扭头跟身后一动不动注视她的男人对上目光,片刻后,高大的清洁工平静地拎着扫把,拖着他的垃圾袋慢慢离开了这,朝与宋舞过来的反方向走去,直到背影隐匿在人潮中,彻底消失。
后来根据信息部的统计,游园会当日的入园人数,破了前年的观光记录。
宋舞听着会上报告,眼睛不大专心地盯着大楼外擦玻璃的工人,好危险……仅凭着一根安全绳,有着孙行者七十二变腾云驾雾般的勇气,冒着生命危险上下左右地滑动,只为挣笔辛苦费。
下属报告完毕,会议上安静无比,多数人的视线集中在宋舞身上,然后顺着她挪到大楼外。
徐惠之扶额,心里叹了口气,下一刻代替宋舞做了最后的结束语,“这次活动做得不错,年底奖金有望,大家继续保持,散会。”
一道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出现。
徐惠之对着宋舞的脸打了个响指,逼迫她回神,“怎么了,开个会都能走神?在想什么。”
她朝窗外看看,十分习以为常地收回目光,“高空作业是很危险,但挣的就是这种钱,他不做还有其他人做,这世界上从不缺少打工人,全都是上赶着前仆后继的工蚁。”
宋舞刚一皱眉,徐惠之便伸手撑在她眉间,用指腹一点一点揉开,然后柔声道:“好了,别想了,这些工人清洁公司都有购买人身保险。”
万一出事,还能赔点钱给家里人。
宋舞:“我也是工蚁。”
徐惠之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你是大老板,工蚁是我们这些人,忘了这地方叫什么了?”
徐惠之:“宋园。宋舞的宋。”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宋舞老实道:“季骁虞在入狱前赠予我的分手礼物,你跟何同为了让我答应收下这份大礼连翻往苌州跑了十几趟,园区说到底是他的产业,我什么都不用做就白白占了这样一个便宜。”
“话不能那么说。”眼看宋舞又要将话题扯回到从前,徐惠之赶忙想转移其注意力。
宋舞:“你跟采采早知道他提前一个月出狱了,却因为怕影响我,暗地里约定好谁都不说,装不知道。”
徐惠之明显未曾预料宋舞会突然直接提起这事,反应全无掌权大局那般从容镇定,面上闪过一丝心虚慌张,“这,这个,宋舞你听我说……”
宋舞:“我发烧那天,你应该看到我电脑上显示的资料,季氏集团最新发布的任免书,免除季骁虞前执行总裁一职,新接任人为季书汀。那么季骁虞呢?他在哪。”
被免除职务,不亚于被家族除名。
显然季骁虞坐过牢的经历,引发了季氏集团某些人的不满,趁此人事变动直接将人抹杀。
高贵的天之骄子本就在监狱里遭受磨难,不知道那样尊贵的躯体是否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园区的清洁工有自己的休息室,福利待遇好点,在一楼的公用卫生间里面,还有供人取水的洗澡间。
张林今年五十二岁,离退休还得再干十几年。
做清洁工人他不觉得羞耻,反倒想在宋园风雨无阻的一直干到底,没别的,就是薪资待遇各方面的福利比较人道。
在这环境好,歧视少,反正比市政那些环卫工人干的活强得多。
像张林这样干惯的,其实觉得这样就很好,但让他最近感到唯一很奇怪,甚至是不太能理解的是,居然会有比他岁数小太多的人加入他们。
还是个很奇怪的怪人。
洗澡间里的淋雨声让张林陡然回神,他敲了敲门板,“你个野汉,今天怎么想起来要洗澡嘞?快点快点,你都洗多长时间了,水费不要钱啊。”
水声瞬间停了。
张林还没反应过来,里面的人就将门打开,他被对方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疯子居然连洗澡都穿着衣服。
男人浑身湿透,像只巨型落汤鸡,可看人的眼神,平静而又阴鸷。
这滑稽又渗人的一幕,让仰望他的张林一时忘了淋浴室一直被男人霸占的不满,心中只有数不尽的畏惧和古怪。
对,这就是他觉得相当奇怪的地方。
好好一个大男人,年轻、身强体壮,四肢有力,做什么不好,偏偏跑来跟他们一样做清洁工。
听说上午还被拉去擦玻璃,那么高,真是只要挣钱不要命了。
张林一反刚才不耐烦的态度,“洗,洗好了,老弟?”他怕惹得对方不快揍他。
男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滚。”
男人被投诉了。
他的存在让清洁工人感到不安,开始集体排斥他。
带头的人是张林,他拖着受到惊吓摔伤的腿,一瘸一拐跑到宋园总部大楼,找管理层投诉,期望上面能管管男人。
他就是个异类,跟他们不是同类人,倒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眼神总透着冰冷的凶性。
他也从不跟他们交流,独来独往,如同游走在边缘地带的人物。
最主要的,张林怕被他报复。
是他整日在清洁工里,唉声叹气,时不时露出伤口,一到男人露面的场合,就做出寒蝉若惊的样子,久而久之其他人受他影响都害怕男人,对他敬而远之。
“领导,您可得帮我们想想办法,这主一看就不是善类,我们都是一帮老骨头,老胳膊老腿的,根本不禁他折腾。”
徐惠之抱着双臂,听着面前清洁工的哭诉,她想告诉对方找错人了,可这人就是不听。
那姓朱的人事经理拉肚子,没说完三两句话就跑去厕所了。
徐惠之一想到对方那憋得难受的猪肝色脸,大发慈悲地没为难人家。
“你说的‘坏蛋’是谁啊。”
徐惠之耳朵快起茧子了,人事经理还没回来,干脆顺手替他将这事解决了。
“叫什么名字?谁招进来的。”
“名,名字……不知道啊。”
徐惠之挑眉,稀奇地笑了,“你说这个人恐吓你们,给你们造成很大的心理影响,现在却告诉我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这还能是同事?
张林意识到不说清楚,这事可能就难办了,可他也糊涂了,仔细回想这么多天了,那怪人不跟他们打交道,连称呼都是“诶”“那个谁”“你”这么叫,习惯了谁还计较他真名叫什么啊。
“这,要不我我,我跟您形容一下他长什么样?”
“真的,瞧着像混混出身,不像好人……长得牛高马大的,还老用帽子遮住脸,那眼睛啊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跟要索命似的。”
徐惠之觉得离谱,下面人再怎么不懂事,姓朱的再怎么不靠谱,也不应该招个这种类型的进来。
“朱经理,朱经理来了。”张林眼尖,远远看到一个人。
徐惠之的注意力却放在朱晃身边另一道人影上,“宋舞?”
从被徐惠之挖过来做人事起,朱晃从没觉得他这小小办公室这么热闹过,甚至连大老板都没见过几次。
可就是这天,精明厉害的徐惠之,低调不轻易露面的宋总,一个两个都来了,而且是没事先商量好的凑在一起。
徐惠之是公事。
宋总的就奇了怪了。
宋舞:“我来查个人。”
闻言徐惠之脸色变得疑惑微妙,当前大老板发话,朱晃自然紧着身份最大的来。
根据宋舞的要求,朱晃将宋园的工作人员名单找出来,然后又调出今年新招的后勤部的人员资料。
徐惠之到这时已经明白了宋舞这么做的意思,她凑到宋舞身旁轻声说:“你想查人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代劳啊。怎么还在怪我跟采采隐瞒季骁虞出狱的事?我不让她说,是为了避免你多想,心生压力。”
“他不来打扰你,你也不想见他,互不相干不好吗。”
宋舞没吱声,直到朱晃按着鼠标在电脑上一点一拉,一张人事档案被调动出来。
入职时的蓝底一寸照还没映入视野,就被从刚才起就充当隐形人的张林惊叫一声,指着屏幕,“是他,领导,就是这个混混!”
男人厌世而清冷的视线,如锋利的刀尖般透过屏幕朝电脑前的人袭来。
这不修边幅又恍若被流放的模样,令徐惠之下意识想去观察宋舞的反应。
真是季骁虞,看来被季家出名后,这位现在的地步比在牢房还不如,要让从前那些跟他混在一起的公子哥看见,保证不出一个小时流言就能满天飞了。
宋园在动工前就是按照未来文化科技园建造的,分东南西北四个区域,投资上亿,是季氏的一个大项目,未规划建造的面积还有四百多亩,可想而知后勤保洁队伍有多大。
人多龃龉多,没有张林,还有其他人排挤,季骁虞被分派干的活一点也不少,甚至其他人还会集火起来把更脏的活给他干。
而善于给人造成心理恐惧的男人居然选择逆来顺受,没计较半分。
傍晚下班时间,黄昏当头,男人带着一身臭汗灰尘回到工人休息室,在他之前里面就已经有人了。
从男人进来那一瞬间,气氛瞬间安静,清洁工们看向他的眼神畏惧微妙,如今又多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味道。
张林瞪着男人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宽大的清洁工马甲在对方身上一点也不显得臃肿难看,尤其等他将外套一脱,露出宽阔雄厚的背脊,那种宽肩窄腰螳螂腿的匪气犹如皮革的辛味直冲面门。
张林冷哼一声,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不多会休息室里的议论声又恢复了。
“听见没有,说是要裁员了。”
背后的议论并没有引起男人的太多关注,他似乎根本不关心其他人说了什么,更似乎这些人还不如他脚上的这双脏了的塑胶筒靴重要。
“某些人啊,要遭殃喽。”
“宋园是什么地方,人家是正经公司,不是哪方牛鬼蛇神都能进来。”
“像那种混混出身,不学好的,这次裁员裁的就是他!”
这时刻了,再不明白被人针对那就是傻子。
男人把杂物塞进保险柜动作一顿,就在旁人感觉到危险不妙时,突如其来的铃声打破了突如其来的沉寂。
电话来自宋园人事部。
男人心念一动,默了片刻才接听,“什么事。”
“是季骁虞季先生吗,我这里是……关于你的去留问题……”
就在上午。
人事经理办公室,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
宋舞看着屏幕上属于男人的一寸照,直接对朱晃吩咐,“开了他。”
第75章
“据我所知, 季总现在境遇的确不容乐观,他出狱后身无分文季家人没去接他,季总自己也没联系过任何人。”
“没联系任何人?那他是怎么进的宋园。”
下班回家的路上, 车内后排座位上,一个开了免提的手机, 音量调到最大被安置在宋舞与徐惠之的中间。
通话那头的何同还没出公司,就收到了来自女朋友的质问。
何同硬着头皮苦笑着说:“也许是他自己前去应聘入职呢。”
徐惠之翻了个白眼,“你在逗我?”
何同:“不是逗你,如果不信的话等我下班到家,这两月的通讯记录交给你查, 真不是我在背后操作安排他去的……”
嘟一声后, 电话挂了。
徐惠之不由得看向收回手指,容色雪白一脸平静的宋舞,“怎么不审了?”
“没有意义。”人在眼皮子底下干了这么久的清洁工都没发现,现在追究是谁把他弄进宋园的又有什么用处,宋舞已经不想知道这其中藏着的猫腻了。
“反正他都被开了,不是吗。”
徐惠之一阵恍惚, 突然对身旁的宋舞感觉到陌生, 两年时间不长,但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从前被人攻讦欺负只会痛哭流涕的宋舞, 不知道是不是在宋园工作久了, 受了其他人影响,此时的她与过往有了很大的差距。
这差距不是说变了个人,而是说就如一株柔韧的草,某天披上了一层能遮风挡雨的外皮, 她内里还是柔软的, 只是不再轻易表露出来, 这样也能免去许多伤害。
“回去别跟何秘书吵架,这事我不怪任何人。”宋舞还冲徐惠之笑了笑,那温柔多情的脸面,一下冲淡了之前的严肃跟疏离感。
下了车,宋舞挥了挥手,让徐惠之别送了,然后毫无压力熟门熟路地往菜市场里走去。
最让徐惠之撑着下巴叹气的是,在入口旁的店铺里,宋舞还顺手称了半斤玉米猪肉味的煎饺。
太市井气了,谁会想到这会是一个拥有偌大园区身价上亿的大老板呢,她这样的美人即使站在泥泞的水泥地上,都像是身着旗袍在人潮中参加宴会的。
宋舞如今的住房是租的,她没买房,位置选得好,比邻菜市场,中间老式花园小区,附近就是中医院。
房屋面积不大,两室一厅一卫,梅鹤年没过来时她一个人住得很好,来了后另外一间小书房就挪出来了,二人一样住得舒服。
白天宋舞去汉林学馆上班,有重要事了再去宋园总部。
而梅鹤年有空了就下楼走走,她本身是个退休医生,很快跟小区老居民混熟了,宋舞不在就会跟这些老头老太太在槐树下下棋打打牌,谈谈家常。
然后等宋舞从菜市场买菜回来,两人再结伴一块回家。
这日子过得可比梅鹤年一个人在养老院舒坦多了,与亲人生活,和一人孤零零地同外人相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宋舞买煎饺的那家铺子,每天下午三点开售,主打的就是手工擀皮手工包,包完现煎,玉米和肉混合在一块散发出浓浓的脂肪油香,哪怕她跟梅鹤年胃口不大,一顿都能分吃六七个。
她买完煎饺,就往里走,照例去鱼档点一条新鲜的鱼,在老板片好之前再逛逛其他的。
下班时间菜市场里行人多,来来往往,有穿梭而过的,也有走同一条路线的。
宋舞拿上老板装好的蔬菜走走停停,最终在一个分叉口猛地回头望,行人分散,一切如常,可她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有那么一瞬间,宋舞以为有人在跟踪她。
背后别无异样,显然是她的错觉。
最终在梅鹤年打电话找来时,宋舞约她在菜市场门口的水果店见面。
小区楼道有些陈旧了,宋舞跟梅鹤年上楼时,能清楚听见脚步踩踏在水泥石板上的清脆声响。
等到了家门口,楼下的住户似乎也回来了。
宋舞开了锁进去,在关上门的那一刻,藏身于拐角盲点的身影缓缓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