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想起了那时候喻冰组长看江镇照片时的温柔眼神，以及那句“去了就知道了”的含义。
原来如此。
姜暖了然。
可是面前这伙人里，除了谈煜看着都不是善茬，万一答不好还影响了杂志社，那时候就麻烦了。
对面，谈煜看着一言不发的姜暖拧着眉头咬着唇，跟只斗鸡似的，随时准备战斗。
他收了视线，看了下站在一旁的秘书，后者会意，出声道：“梁总，吴总，成总，刚刚店子里的老板发消息问说什么时候备菜。”
提问的那位梁总一拍脑门，“诶呀，我倒忘了这事儿，民以食为天。两位女士，不如赏光一起吧，咱们边吃边谈？”
赵姐正准备说好，谁知被姜暖抓住了胳膊，“这么几句话也不用放在饭桌上说。我这个写文章的看到什么说什么。我眼中所见是清净，所以文章也清净。至于结果，那就看缘法了。”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就是拒绝。
茶桌上又静了下来。
姜暖说完，默默咬紧牙关，捏紧包带，脑子里正在回忆上楼的路线，琢磨着哪条路方便逃命。
没成想刚刚还面色严肃的梁总突然笑了出来，“好好好，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真是后生可畏！谈先生的学生确实有胆色！先前多有冒犯，老成，赶紧的，把茶叶拿出来，这位女士值得你的好茶。”
这波操作把姜暖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位要赠茶的成总也换了一副和善的表情，亲手把茶叶放在了她手边。
这时候，迟迟没说话的谈煜发了话，“便饭，不要紧。”
姜暖看着对面的男人云淡风轻，觉得他都这么说了八成没事，还能省一顿饭钱。
于是，几人从茶楼离开，几位老总在前面熟络地跟赵姐介绍那些地方值得拍下，而姜暖则跟着谈煜落后几步。
夕阳西下，淡金色的余晖洒落在平静的河面，挨家挨户袅袅炊烟，几声孩童的笑回荡在周围。
谈煜迈着缓步在前面走，姜暖跟着在后头，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思索了半天，终于挑了个最想问的问题作为切入点。
她咳了一声，“谈老师，刚刚那位……说‘放心了’，是什么意思啊？”
谈煜偏头，看着身边努力跟上他步子的小姑娘，放缓了步调，“字面意思。”
姜暖：“……”
怎么，考察她的阅读理解题过不过关是吗？
姜暖见谈煜的步子慢了，自己也不用加急赶上，慢悠悠地想了会儿，说：“有钱人投钱必然是为了钱生钱啊，可是我说不写软文推荐的时候他们又说好，那我就只能猜测他们是纯做慈善的人了。”
但是世上哪能真有不追名逐利的商人，只不过是她猜不到的利罢了。
片刻后，姜暖看到谈煜的嘴角似乎扬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到句话。
“人都有私心，但未必是名利钱财。”
小路悠长，河边的杨柳在晚风吹拂下婀娜生姿，舒适惬意。
他们是迎着夕阳走的，被拉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深一块、浅一块的青石板上，参差不齐。
姜暖努力参悟着这句话，想着想着，思绪渐渐挪到了谈煜身后的影子上，先试着踩了几脚，可是运气不佳，每次都没踩准。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踩准一次的时候，前面按规律前行的影子忽然停了下来，姜暖一步没踩稳，差点跌出去。
她往旁边踩了一步，这才看到谈煜面前跑来个小女孩儿，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高低不齐的团子，手里拿着一枝花，边往前跑，边往身后看，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下。
谈煜先一步弯腰，伸手扶住了差点砸在地上的小姑娘，拎着胳膊把人竖了起来。
小姑娘年纪小，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开口道：“哥哥你真好看！比我亲哥哥还好看！”
姜暖看着小姑娘噗嗤一下笑出声，“谈老师，你还真是老少通吃啊！”
谈煜睨了她一眼，替小姑娘拉了下裙子边，半蹲着跟她说，“有人在等你，快回家吧。”
小姑娘点点头，她仰头看着谈煜，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花，以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把花塞进了谈煜的手中，“哥哥送你！”
这次，谈煜倒是很坦率地弯了唇角，“谢谢。”
等到小孩儿跑远了，谈煜才站起身，看着手里这朵淡黄色的小花，说着，“这就是他们看中的‘利’。之前茶桌上的几位都是江镇出身的企业家，他们见过了很多风浪，只觉得这里的干净最是难得。所以，如果你刚刚答应了这件事，那才不好办。”
微风徐徐，吹得谈煜手中的小花摇摇摆摆，活泼可爱。
姜暖在一旁听着，视线扫过谈煜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
她忽然觉得，这男人好漂亮。
她下意识地问了句，“谈老师，你看着不像个正经教书的老师。”
谈煜捏着花的手收了些，转头，“那我像干什么的？”
姜暖脱口而出，“青楼最有格调的头牌，卖艺不卖身的那种。”
……
饭桌上，几位老板点了一桌子好菜，谈煜坐了主位，脸色如冰霜，间隔着夹点菜。
碗筷旁还放了一枝掉了片叶子的小黄花。
坐在姜暖旁边的赵姐用胳膊戳了下姜暖，“刚才我就想问了，你在后面跟他说什么了？这位谈先生看着不是很高兴啊……”
姜暖咬着块牛肉，嚼了几口，趁着没人注意，用手遮住嘴，在赵姐耳朵边重复了一句，惹得赵姐瞪圆了眼睛，顺带比了个大拇指。
姜暖：“你也觉得我用词妥帖吧。”
赵姐假笑两声，看了一圈周边的人，迅速摸出手机开始打字。
没一会儿，姜暖的手机响了声，是赵姐发的消息。
“刚刚我听几位老总聊天，说这位谈先生是嘉阳传媒老总亲自聘请的顾问，据说是要收购一家传媒企业，备选项目里就是我们石瑰和那家专做网文的青藤！”
“向来收购都要裁员的，你可上点心，把握好跟他们套近乎的机会！”
“不过，你叫他老师是怎么回事？你们还有这师生关系呢？”
姜暖扫完，筷子啪嗒一声砸在了碗上。
她确定赵姐写的是“石瑰”和“青藤”，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甚至忘了解释这莫名其妙的师生关系。
她的小说签约就签在了青藤啊！！！
此刻，她姜暖是石瑰的小职员；未来，她就要回归青藤社作她的码字工。
但是不管哪种，都避免不了跟谈煜面对面啊！！！
大约一个小时前，她当着谈煜的面说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说他是青楼头牌，还有什么卖艺不卖身之类的。
不会被记仇吧？
不会被开除吧！
姜暖无力地靠在椅子边上，又扛不住赵姐八卦的眼神，只好回了句采访的时候认识的。
正在她思考自己未来埋在哪里比较合适的时候，旁边几位老总非常适时地提起了关于嘉阳的收购计划，很显然就是说给她们两位听的。
“这二位都是优秀员工，到时候谈先生可以好好照拂啊。”
谈煜用纸巾擦了下嘴角，先看了眼赵姐，又看着姜暖，缓缓说道：“是得好好照拂。”
姜暖：“……”
这眼神让她萌生出还得选个结实点的骨灰盒的想法。
一顿饭完毕，几位老总喝了点酒，被秘书用车送走，唯有谈煜没喝酒，也没上车。
姜暖正想着修罗场结束，虽然还想套近乎，可此时并不合适。
她准备开溜的时候，赵姐突然拦住了她，“你刚刚把人得罪了还不赶紧找补回来！我可是早就听到社里有风声了，既然是真的，你可别连累我一起被开除！”
说完，她一脚把姜暖踹到了谈煜旁边，“谈先生，我还得去拍几张夜景，就先走了。能不能麻烦您送姜暖回招待所啊？”
姜暖：“！！！”
她觉得谈煜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安慰自己不要紧。
谈煜看了眼抖得跟筛子似的姜暖，唇边染了丝笑意，无意识地理了理袖口，“好。”
“我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去。”
姜暖：“？！”
第8章 撩佛
也不知道是不是姜暖的错觉，谈煜似乎着重提了“安全”二字。
姜暖抖得更厉害了。
回去的路上，她难得没有热络地套近乎，而是飞速思考对策。
她清了清嗓子，凑上前去，“谈老师，我今天在高铁上整理论文来着，觉得颇有心得，这都是您教导有方啊！”
谈煜走在路灯下应了一声。
冷淡、干脆，完全没有继续交流的想法。
姜暖恨不得捶自己一拳，这不是在变相说刚刚的坏话也是谈煜教的吗！
她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要不就认真道个歉，把这笔账勾了。
不然这未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尴尬啊。
正当她做好准备磕头谢罪的时候，谈煜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余光略过姜暖，还是接起，对面传出爽朗的声音——
“二哥，您那图书馆的活儿忙得怎么样了？”
“在谈。”
付尘淼啧啧两声，“虽说这个项目要花点时间，但你要是有心，也不必每天盯着。最近我的手机都要被阿姨打爆了，你好歹回一个吧。”
谈煜听完，压下眼，“我在山里，信号不好。”
“信号不好你能接我电话？谈二，你这扯谎的本事怎么不见长啊！”
“还是你没死心，打算继续去找？这镇子上的人家你都快翻遍了吧，哪有符合条件的人啊！你这个做生意的能不能清醒一点！”
虽说没开免提，但是周围太静了，姜暖即便离得远也能听到一星半点。
前面，男人逆光而立，垂在身边的手虚握半拳，指骨却因为绷得太紧而淬出一点声响。
姜暖看不到谈煜的脸，但是她能感觉到，比起那个玩笑的情绪，此刻的谈煜似乎隐隐压抑着什么。
电话戛然而止，嘟嘟的挂断声回荡在夜色中。
谈煜沉默片刻，把手机塞进兜里，没回头，说了句，“走吧。”
姜暖立刻小跑着跟上。
夜色薄凉，晚间的风似乎更冷了。
姜暖看着谈煜走在前面，周边的气压明显低了很多，于是加快步子跟他保持齐平，说着，“谈老师，您在这儿待几天啊？我对旁边的杜城还挺熟的，要不我带您去逛逛散散心？”
“到了。”谈煜适时地掐断了姜暖要继续说的话，“上楼吧。”
看着谈煜要走，姜暖咬咬牙，还是出来叫住了他，“谈老师，如果我说的话冒犯到了你，我跟你道歉。夜路难走，你回去的时候小心脚下。”
谈煜闻声，不由顿住步子。
他转头，看到招待所吊着的灯下，姜暖正站在门口，大声地跟他道着歉，还嘱咐他小心。
夜色苍茫，无月无星，偏偏这里的小束灯光耀眼夺目。
谈煜垂眼，摩挲着手指，任由两三阵风略过身旁。
前路漆黑，小桥流水都在安睡。
他闭眼呼出口气，又从暗处踏出步子折返回去。
姜暖以为他忘了东西，打算问忘了什么时，只见谈煜越过老旧的门槛，径直去了前台。
他拿出身份证，“一个标间。”
姜暖看着谈煜的操作，发出了心底的疑惑，“谈老师……你要住这儿？”
谈煜付了钱，收起证件，“夜路不好开车，我在招待所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姜暖黯淡的双目顿时焕发光彩。
这就是因祸得福吗？
这就是真诚必杀吗！
她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立刻狗腿地去了电梯前，“谈老师，请进！”
谈煜迈的步子顿了下，看着被打开的电梯，略一迟疑，还是走了进去。
电梯门缓缓关上，数字开始跃动。
姜暖甚至掐了自己两把，确定这不是梦，开始贪心地希望两人的房间离得近一点。
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她摸出手机，噼里啪啦开始给舒枫编辑消息。
正在她搜索辞藻描绘这次相遇时，突然，电梯震了下，数字卡在“3”上，箭头半天没有动，就连电梯里的灯也开始闪烁，逐渐变暗。
姜暖紧紧握着手机，不自觉地贴近了谈煜，“谈老师……我们运气这么好吗？不会是电梯停电了吧？”
她看谈煜没什么表情，只伸手按了警铃，滋滋两声后，里面传出声音，“请问出什么事了？”
谈煜凑近，单手撑住门边，低声道：“电梯停电了，请尽快修复。”
“好，我们马上到，大概十五分钟。”
音响内的电流声消退，狭小静谧的环境显得愈发沉寂。
姜暖看着手机的显示屏，估摸着十五分钟应该不会太久，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眼见着身边的谈煜倚在电梯侧壁，她不由地靠在了同一边，搓着手臂，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了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
谈煜是在找人吗？
好奇心就是如此，一旦萌芽，势不可挡。
姜暖打算采取迂回策略，适当地、默不作声地，往谈煜那边靠近了点，问道：“谈老师，这里面就我们两个人，反正闲来无事，我们讨论讨论学术问题呗？”
谈煜靠在电梯的一侧闭目，声音如冷冽冰山，“什么问题？”
姜暖组织了下语言，清了清嗓子道：“投资讲究回报，那三位老板是为了建设家乡才投资江镇的，那您也是江镇人吗？或者嘉阳的老板是江镇人？”
她偏头，看着谈煜的眉心越拧越紧，周围又静了片刻。
良久，他说道：“我们都不是江镇人。”
“那是为什么啊？”
旁边忽然没有了下文。
姜暖等了许久，终于回过神觉得不对。
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谈煜的侧脸绷得越发紧，即便是在暗色中，她也看清了谈煜额前冒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密闭的空间里，任何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谈煜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持续两分钟后，他靠着墙壁，屈膝滑坐到地上。
他双目紧闭，仰着头，宽厚的手掌捂在心脏上方，任凭细碎的黑发落在眼睑，周遭只有牙齿咬合的声音交杂着呼吸声。
姜暖头次碰到这种情况，想起从进电梯时的片刻犹豫到刚才的不对劲的声音，她懊悔不已，立刻蹲跪在谈煜旁边，试着跟他说话，“谈老师，你还好吗？”
谈煜点了下头，唇瓣却越来越干。
电梯门封闭了唯一的出口，内部的空气都在变得稀薄。微光不敌黑暗，被侵蚀的光线越缩越小，压抑又憋闷。
